《左月镜》召小南

16、第十六章

　　整个院子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云蔚站在左观身侧，深切感受着左观逐渐加重的不耐烦，戾气满溢而出，山雨欲来般吞噬了整个穹顶，迫切逼近。

　　左观说到做到，短暂的消磨后，他维持着原本的坐姿，抬起了右手，接着手指微微向下一点。

　　咔——咔——

　　有细微的开裂声传入和尚们耳中，伴随着他们头顶悬剑的恐惧迅速变大，他们很快就意识到声音来源于讲经堂，那座五丈多高的青砖乌瓦嘶嚎惨烈，片刻便轰然倒塌，巨大的震动伴随滚滚烟尘向他们袭来，有左观在，云蔚纤尘未染，而和尚们却难以幸免，站着的全部被震倒在地，同原先倒下的一般竟被震出了根须，有修为尚浅的直接被震出了原形。浓烈的烟尘刺得睁不开眼，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密集的响声由远而近，待他们睁得开眼，四周的砖石已经都化作齑粉散尽了，除却左观与云蔚所处仍是一片干净完整之地，其他地方乃至他们身下都是粉尘泥土糅杂，糟污不堪，粘在衣服上脸上，实在有辱佛门气节。
　　“观泽上尊，饶过我们吧！”一个根须尽散的年长树精站不起来，奋力躬身，奄奄一息地求。

　　显然这不是左观想听的，他连眼睛都没歪一下。

　　响声渐渐远去，没过一会儿有事一阵轰塌声，比讲经堂倒塌更为骇人，大概时观音殿也遭了殃，众人明白，左观是真的要毁了整座庙。

　　崇安寺是这些树精修行的源始，是他们与世隔绝的一层结界，甚至那能左右人心绪的气息都是他们生养修行所化成的独有氛围，一旦寺庙毁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群精怪的修为也就到头了。

　　轰——

　　轰——

　　轰——

　　接连又倒了三座配殿。和尚们心中滴血地数着数，下一座，就该是大雄宝殿了。大雄宝殿供奉着佛陀金尊，本是意在慑服群魔，如今却要被魔毁去金身，如何不悲凉。精怪自是想不到这么多，但他们生来修习佛法，对佛陀的崇敬更是不必多言。

　　“上尊，手下留情啊!”

　　“上尊，我等什么都不知道啊，饶过我们吧！”

　　“我等愿用平生修为换寺庙不倒，求上尊网开一面！”

　　左观不为所动，法力依旧如风如暴，所过之处横扫一切，毫不留情。此时，一声低沉悲凉的钟鸣响彻空际，紧接着便又是轰然倒塌的声音。

　　和尚们顿时哀嚎一片，那钟声来自大雄宝殿的飞檐，此刻轰然倒塌的，正是供奉佛祖金身的大雄宝殿。

　　云蔚心下实在不忍。精怪既不害人，化成人形隐于古刹修行也是常有的事，若是没有摊上循音镜的事，他们就算守着崇安寺再过几世，左月镜也不会插手。

　　左观就没云蔚这么多心了，他甚至再次抬起手臂，想要加快速度，若是问不出结果，也能出出气。

　　“上尊！我……我知道！”终于，一个看着还很年轻的和尚说话了，“求上尊停手。”

　　轰隆声瞬间停止，被毁掉的砖瓦树木无数，但没有一个取悦到左观。他挑眉，看着这个修为也就一百年不到的……胡杨树精？

　　云蔚也注意到了，邑安城一年雨水尚算丰沛，甚少植胡杨树，这胡杨树精身在此处，不免违和。他输出仙力，为这个树精恢复些精力。

　　“你开智了？”云蔚有些不可思议。树精开智一般需要几百年时间，不到一百岁开智的太稀有。

　　“是，我曾受一名上仙浇灌，故开智早。” 树精赶忙解释。

　　“你知道循音镜的消息？”云蔚问。

　　“是。”那胡杨树精伏在地上磕了个头，磕地满脸灰土，却并不在意，“我愿意将我知道的和盘托出，求上尊和上仙网开一面。”

　　“不能撒谎，说。”

　　“是。”胡杨树精赶忙应承。

　　“我本是北境雁山关外林场一棵茁壮成长的胡杨树，但是去年秋天我本来晒月亮晒得好好的，突然身上就被撞了一下。彼时我还没开眼，但是我们那边多不爱看路的兔子野狗的，撞了就撞了反正是它们疼，所以我也没在意。但没过一会儿，我就感觉到有人在我脚下铲土，还铲到了我们根。我一直都特别不喜欢人族，它们自私，无礼，虚伪，还没有同理心，我之前遇到好几个人，都是……”

　　“你再不说重点观泽大人要继续动手了。”云蔚顾不上扶额，赶紧把手放在要打人的左观后颈上轻轻捏着。

　　“嗷嗷！”胡杨树精自知跑题，连忙绕回来，“那群人将一具新死不久的尸体埋在了我脚下。雁山关多士卒，我便以为他也是那里的士兵。结果跟他的死魂聊了聊，才发现他不是。”

　　“你们还能聊起来？你没吃了他？”云蔚迷惑了。

　　“上仙有所不知，虽然我很想吃，但是冥府有规矩，五七之内的鬼魂我们不能吃的，齐修当时连头七都没过，我不能吃他的。”

　　“齐修？”云蔚睁大眼睛，齐修不是死在嘉和十一年的冬天了吗？若这树精所言非假，去年秋天便是嘉和十二年秋，与牺牲名册上的时间差了快一年。

　　“对，他说他叫齐修。”树精继续，“他生前应当是被打断了双腿，鬼魂无法远行，就囿于我们林场，但是无常来了好几次，他都躲过去了，说什么也没回冥府。直到快五七了，他才说想和我做个交换。”

　　“什么交换？”

　　“他给我指了一个方向，说那棵树下埋着一面镜子，可以连通想见的人。我可以食他魂魄化做人形，而他希望我拿到那面镜子，再保留它一些神智，让他利用那面镜子和想见的人说几句话。”

　　“那面镜子什么来历？”左观问。

　　“不知道。齐修说他生前有人与他说林场西边的大松树下有这面镜子，本来以为是那人信口胡吣，没想到是真的。只是当时他已经成为魂魄，触碰不了了。”

　　“谁与他说的？”

　　胡杨树精摇头：“回上尊，这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来邑安做什么？”云蔚又问。

　　“是镜子指引的。”树精道，“我吸食了齐修的魂魄，但为了践行承诺，我留他一部分魂魄与故人相见，那部分魂魄就住进了镜中。有一天，齐修跟我说，镜子有股强烈的异动，迫使他向邑安城进发。我当时已经知道了崇安寺，这里是我们树精和草精的一个大族群，因此就同意过来了。来之后我与住持和盘托出，住持便将镜子连带齐修的残魂送给了乔施主。”

　　“净仁知道你们是精怪？”这倒是没想到。

　　“住持知道的。但他仍旧照顾我们，”树精说到此，十分激动，“住持说，无论人鬼仙魔，只要一心向善，都会得到佛祖的庇佑。住持随时一介凡人，却远比我们这群活了几百年的草木更为豁达通透，他常常教导我们……”

　　“你又跑偏了。”云蔚无奈，加快了揉左观后颈的速度。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这面镜子的渊源？”左观眉目深沉，眼中蕴藏着疾风骤雨。

　　“回上尊，不知道。”胡杨树精谦卑答道，“但是上尊，这面镜子确实能够与故人连通。我猜测这面镜子是哪个大神留下的宝物。”

　　云蔚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就想笑，不是大神留下的难道还是他家祖传的不成，要不说草木精的脑子是摆设呢，猜测的都是废话。

　　“前日镜子碎了，你知道吗？”云蔚再给他渡点精气，怕他撑不住。

　　树精大吃一惊：“不知道啊！”

　　他又一回想，惊恐了：“我这两确实感觉不到齐修的残魂了！我本以为他跑了，住持和我们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就没追究。看来是我错怪他了，一定是镜子碎了他没地方住才跑了的。”

　　云蔚就很想笑，这到底是什么精怪脑子？

　　“你都说了镜子是上古神器，碎了齐修还能跑出来？他于覆巢之下，焉能完好？”云蔚反问他。

　　“所以齐修他！”树精一脸不敢置信，“那怎么办，我不想他消失的呀！”

　　“你吐出来。”左观声音冰冷，不是提建议，却是在下令。

　　树精甫一愣，没听明白，愣了几秒钟才慢慢理解，冷汗也顺着他的额角渗了出来。

　　“您的意思是，”树精声音颤抖，“让我换魂吗？”

　　胡杨树精吸食齐修的魂魄时日尚浅，此时以他自身修为倒逼齐修魂魄出来，是重现齐修魂魄的唯一方法。但如此一来，树精的百年修为就要毁于一旦，重新回归一棵平平常常的树。

　　左观这样实则有些过分了，本来草木吸食游魂天经地义，从没逼着人家换魂的道理。但怎么会有人敢说他一句过分，公然违抗五界上尊的命令呢？

　　胡杨树精花了半柱香时间消化这个噩耗，过后却并没有哀嚎求情满地打滚，这让云蔚有点意外。他似乎很想哭，但这个人族操作对他而言还是有点难度，于是他只能支着张半哭不笑的脸，闷声道：“行吧，遵上尊意。”

　　时间慢慢流淌过去，云蔚揣测外界的天空也应当黑了。左观仍旧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前方，正对着的黑压压一群树精根须残断，奄奄一息，皆面有悲色地看着他们的师兄弟，胡杨树精，施法倒逼入自己身体。

　　胡杨树精痛苦的表情令人揪心且紧张，好在过程并不漫长，一刻之后，有幽蓝色的魂魄从他体内渗出，渐渐成人形，胡杨树精的法力越来越弱，待那并不活跃的魂魄最终成形后，他也不再能支撑得住，通身化回了一颗根须干涸的萎靡树苗。

　　齐修赶上了最后一眼，他心中悲悯，未来得及张口，胡杨树精已然化回原形。齐修跪在树苗身前，想掬一捧土盖在他裸露的根须上，他试了好几回，可虚无的手又怎么能得到真实的触碰呢？齐修不悲不喜，不再尝试。

　　齐修直起身来，云蔚方才注意到，他的小腿果然是被打断了，再加上魂魄残损，现在直立都已很难。

　　左观坐得腰困，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开门见山：“那面镜子什么来历？怎么碎的？”

　　“镜子是一位仙人托梦于我的，我在镜中的魂魄散尽时，他自行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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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召小南，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