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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永德十八年[拾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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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卫强行带走了张昌顺和鸢尾。
百里宁尚未来得及阻止,余光就已经看到了半身血染的李景玄。
记忆开始混乱,接连不断的疼痛裹挟着他沉入深渊,没有边际黑暗里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李景玄委实没想到天子会做到这般地步,或许这场责难在天子心中也压抑数年没有发泄的余地。
这是他第二次对从来捧在手心上的幼子动手。
天子在场,内宫的刑杖再顾及身份,也非寻常可比,更何况他本就是要让不肯妥协的储君息事宁人。
“大哥,好手段。”
晋王送了李景玄回兴庆宫,直等到太医瞧过才常叹口气准备离开,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处理。
李景桓没打算现在就和他的六弟说清此事,不过现在看他的反应更不愿储君不明所以做出些难以收场的事。
可是,他要怎么告诉他呢?
分明已经做了要牺牲无辜之人的打算,又怎么让李景玄也同他一样……冷血无情。
“他是你的三哥,六郎,因为他是你的三哥,今日不管这件事牵扯到谁,都不能动本王的兄弟,你也好你三哥也好,诸王同气连枝才能保大周江山社稷,只有李氏宗亲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族。”晋王顿了顿,这是他行事的准则,也是他身在其位不容践踏的底线:“旁的人什么都不算。”
“不算什么?若是舍掉的不是无名小卒,是兄长在乎之人呢?”李景玄艰难撑起身子,面色苍白几乎用尽了力气:“长安还是大周长安吗,长安城中就容不下旁人了?”
“我说过,本王的兄弟没有人能动,无论他是谁做过什么我都不会舍弃,你我是大周的宗亲,大周在才有你我的尊位,大周易主我们就什么都不是。”晋王起身沉下脸来:“殿下应当知道,我们才是一家人。”
李景玄还记得五岁那年生辰,齐王大他四岁,已经是个半大的孩子,生的胖大站在李景玄面前几乎能将储君生吞活剥。
他三岁那年正位东宫,内宫横行霸道惯了,已经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和齐王冲突,只记得他三哥满脸的血缩在已经与现在别无二致的长兄怀中嚎啕大哭,其余几人无不关切捉急。
只有李景玄像是一个外人站在一旁,没有人在意他。
他的兄弟,怎么会有自己。
本来就是自己占了他的位置。
李景玄不禁哑然,他们父子他们兄弟之间哪有他一席之地。
只为了让他不要插手己足以如此责难至此,切肤之痛与储君心下燃起的怨气究竟那个更难以忍受,他几乎不能分辨。
百里宁亲自送晋王后才终于能守在李景玄身边。
刑杖厚重,太医只怕是伤到腿上筋骨,嘱咐近日不要挪动,又昏睡过去的李景玄紧攥住百里宁的手不肯放开分毫。
“主人。”
百里宁猛然一震,瞪大了双眼侧目死死盯着李景玄沉睡的容颜,又不由自主强迫着自己不去看那边窗下漏出的半个脑袋。
是赵弘身边的那个昆仑奴。
他倒是藏得很好,如果不是今天储君伤重估计也不敢出来。
微微抬手百里宁透过指侧看到分外熟悉的半张脸,那半张脸在雪堡在朔云在南山下,曾经是她唯一的依靠。
“阿宁。”
储君从来不会这样唤她,而记忆深处的另一个相似之人却……
从来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人。
就算是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痕迹与旧日相关,百里宁这一次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就是赵弘。
赵弘和储君,是同一个人。
应该生气的吧。
可百里宁却突然如释重负般的欣喜,分明他骗了自己这么久,她却这一刻只想将对方揽在怀里。
他是赵弘啊,这样暗流涌动的长安,他该有多难。
李景玄是疼醒的,未伤筋骨的皮肉拉扯也足够折磨。
还未出现的暖色透过窗扇只有一两束打在床边熟睡之人的面颊,李景玄突然想起河朔大营里小小一只裹在狼皮中毫无防备的小娘子。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的模样。
可不知是因为百里氏雀城的变故还是身份的束缚,李景玄觉得面前人不似从前的张扬跳脱,长安城风声渐紧。
也是他的过错,若不是因为要与他成亲,她的家族和她本人应该还是偏安一隅,不曾被这些糟心事裹挟沉沦。
或许自己应该先将她送走?
天子如此反应李景玄不是不知道为什么。
龙章年间,先帝驾崩世家离心,又因陵州节度使下辖平阳郡刺史之乱导致戎狄于河朔一线攻入中原内地。
今上天子不得不迁都长安,而后十年余李睿与各大士族周旋联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陇右王氏、河朔林氏以及陵州节度使。
国朝依靠军镇世家平定外乱,而后军镇割据一方渐成诸侯之势。
陇右节度使王温和河朔节度使林尘在旧都就针锋相对,如今更因为秦晋二藩势成水火。
只一个张昌顺不算什么,从他口里说出什么卢国公也不算什么,如果有人要让他说出些大家都乐见其成的话,让两个在外军镇相互敌对征伐确实足够乱了局面。
况且陵州更是近况不明。
陵州节度使已近古稀,年节时离襄专程回陵州探望,虽然现在还没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但自从前番病重传闻起,陵州易主是迟早的事。
陵州同其余世家不同,陵州节度使仅有独女母仪天下,百年之后的陵州军权与东部疆域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想要分上一杯羹。
更何况本就该拥有这一切的天下共主。
明白是明白,可微微抬手挡住刺眼阳光的储君,还是会觉得……怨恨。
“殿下?”
百里宁被李景玄的轻微动作牵动惊醒。
“还好吗?”
他想说自己还好,确实也没打几下只是偏有些敲在腿骨上的感觉,但现在这个样子说还好就是自欺欺人。
“郎君可要吃些什么?都是妾的不是,早知道不去惹那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百里宁几乎是带着几分哭腔,她是自责了整整半晚才沉沉睡去,深深被自己的织起的落网捆协无法挣脱。
更是将面前人同旧时人融为一体,他到底在做什么,百里宁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会错了他的意。
“阿宁。”李景玄下意识的开口,没注意到两个人称呼上的变化:“叫沐阳和离主簿来吧。”
离襄一夜未眠,在陵州何时受过这种气闷。
晋王送李景玄回来的时候,兴庆宫众人皆是提了一口气,最后不得不让金吾卫带走了张昌顺和鸢尾。
还算他们没有明目张胆做的太过分,这两个人现下都压进了刑部大牢,那个地方是晋王的腹心,卢国公一事上已经是再难插手。
“沐阳呢?”
“进宫去上谢罪书了。”
李景玄反应过来,林符枫是东宫少詹事,说白了就是东宫的大管家,替他进宫去缴谢罪书是他不能耽误的职事。
正好他也有事要同离襄说。
缓缓撑起身子的储君艰难侧身,他猜得果然有人下了黑手,昨夜就有几杖借着巧劲伤在了腿骨上,稍一移动的撕拉让李景玄冷汗连连。
至于是谁下的黑手他来不及去想,并不想就这么妥协的储君急于确认另一件事:“外祖,此刻是什么光景。”
李景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就要和父兄对着干,或许和两年前一样就是一口气咽不下的执拗,又或者是心内深处对本属于自己权势的不肯放手。
陵州节度使的康健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离襄顿了一顿,转手间为李景玄垫起身子,他探查过对方的伤势,不算太重但有几处伤了筋骨,短时间内应是无力动武。
他此来长安是为了太子将来,准备的是顺其自然,而非储君主动为之,不过看眼下光景,顺其自然就只能是等着为人砧板。
陵州多聚豪杰,三教九流数十年一心是臣服于陵州节度使、当年一剑光寒十四州的阜宁王英姿。
与中原世家不同,陵州只臣服于强者。
蠢蠢欲动的也不在少数。
“大人已经出不了王府。”
没有隐瞒,离襄告诉了储君陵州节度使的近况,年节回陵州时曾经的顶尖将帅垂垂老矣,提不起剑了。
出不了王府,李景玄额头一阵阵不断地冷汗也不只是痛楚还是惊惧,素未谋面的外祖是他最后的底气,如果外祖再不能庇佑,不说他就是宫中的皇后又该如何自处。
哦对,皇后不会有事,她可是父亲坐稳社稷的大功臣。
储君久久没有说话,离襄知道他的忧虑,自入长安他是陵州的人,大多数人对他礼让三分,也几乎没什么人去计较他礼数上的不周到。
对方突如其来的正经跪拜让李景玄摸不着头脑,名义上离襄是他比林符枫更亲近的表兄,从他进长安就没有对他执过这样庄重的君臣之礼。
伏身于储君身前的人,第二次说出了曾经并不正经的承诺:“陵州,臣与臣父,永远是殿下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