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亭》秦钦舟

2、永德十七年[贰]

　　炉子上只烧了一壶开水。
　　死一样的沉默。
　　程老板商队里长安来的大夫，方才被强行征丁救治伤兵。
　　百里宁打起精神偷眼往城墙方向张望。

　　一脸愁容的副尉在城墙下叹气踱步，想到出去可能会被雪狼袭击，但没想到会在那么近的地方遭遇，更头疼的是赵弘带来的急报——戎狄趁风雪跨过了黑水河。
　　“开什么玩笑！”裴衍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昨夜是他值夜，片刻不得安宁：“黑水河的守军瞎了不成，柳杭是死人吗！”
　　百里宁心中一紧，悄悄往城墙边上挪了几步想要听清楚一些。
　　守军忙于加固工事，已是夜半时分，百里宁贴在城墙下篝火燃烧后的阴影死角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靠近。
　　“还没说清就晕了，什么情况老子怎么知道，妈了个巴子！还当他姓赵的是个人物谁知道也是个废物，柳杭个娘们唧唧的小白脸竟然还是我们陵州混出来的，丢尽了阜宁王的脸。”副尉一肚子的火没处撒，是谁的面子都不睬，只顾自己骂个痛快。
　　裴衍不是陵州出身的将领，本就对这些人的江湖习气十分没有好感，此刻更是没有什么好话：“烈阳营在柳杭手里真是大材小用，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得亏他是陵州的人，不然早就被河朔扫地出门！”
　　“姓裴的你什么意思？他是他，陵州是陵州，说他可以说陵州不行！”

　　百里宁忍住了想要出去和副尉理论的冲动，哪想得那边越骂越起劲，心里对表哥的担忧再怎么也压不住，就要直冲出去分辨个明白。
　　可还没等她起身，一身着黑色软甲的男人鬼魅一般强行挤进了她藏身的阴影。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百里宁下意识惊叫出声，引得守军驻足侧目。
　　“闭嘴。”男人压低声线的威胁，百里宁呜咽着点头，目送守军离开百里宁才敢去看男人的眼睛。
　　是一双十分凌厉的桃花眼，和表哥的眉眼有些相似，却多七分的肃杀，男人没有放手依旧卡住百里宁的脖子说道：“你一个小娘子，跑到边关来？”
　　百里宁从没想过女扮男装真能骗过什么人，她随了父亲的长相显得更有棱角，可到底不是戏文里说的安能辨雌雄，扮作男装只是为了行走方便：“大周律例境内杀人者偿命，你是什么人，敢在王土之上放肆？”
　　赵弘没想到一个可疑现的小娘子竟然搬出了朝廷律例来吓唬他，偷跑来军中的太子殿下自认为朝廷律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只是要躲开那两个聒噪的小将官睡一宿再做图谋，此刻却突然来了兴致：“大周律例，王土边关可便宜行事，小娘子鬼鬼祟祟偷听军情机密，他日报上去军爷只是杀了一个戎狄探子，不用偿命。”
　　“我不是探子。”百里宁有些胆怯，强打起精神瞪着眼珠子和男人争辩：“残害百姓，滥杀无辜，就算是王土边关我也不是孤身一人，谁也不要妄想只手遮天，你敢杀我自有人会替我讨一个公道。”
　　“你这小娘子怎么一句玩笑话都说不得，军爷不是歹人，至于你是什么人军爷不知道。来边关的除了絮娘那样的生意人，就只剩下寻乐子儿有今日没明天的浪人和探子，看你这样子也不是做生意的商贾，定是探子。”
　　说罢半推拽着百里宁绕过众人往此刻空无一人的内城走去。
　　如此紧要关头任何可疑的人他都不能放过，不能因为一个小娘子坏了大计，赵弘暗下决定准备铲草除根，举止轻浮的半将女子揽进怀里低头贴着耳边笑道：“既到此处你我有缘，你也有几分姿色，不如随军爷做些有趣的事儿，也不妄你来这一遭？陪了军爷这一次，就算是探子军爷也饶了你，如何？”
　　百里宁突然的一激灵，他定是将自己当做了贱籍的女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他要做什么事百里宁也不是傻子，怎却么也挣扎不过，眼看着就要被拖入一间房中，心里着急忙盘算这人的身份。
　　城门紧闭堡外大雪封路，这身黑色软甲似是河朔军中的装束，看腰牌与佩剑要比裴衍级别更高，左右没有别的出路百里宁把心一横准备赌一把：“这位军爷，不知军爷是河朔哪一营的官长，妾不是歹人，只是家中突逢变故，妾唐突来军中寻兄长回乡主事，家兄在河朔也是有头面的人，妾不是有意偷听机密，军爷行个方便，日后家兄定会报答。”
　　“兄长？”赵弘停下脚步不屑道：“河朔军中叫的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得有百八千，你兄长是什么人，敢说报答我？”
　　“家兄是烈阳营的主将柳杭。”

　　赵弘愣了一瞬，柳杭。
　　雀城的人。
　　“柳将军的妹妹，你有凭证吗，怎知你不是诳我的。”
　　百里宁见有了转机急切地挣扎说道：“妾腰间荷包带着家中信物，军爷若是不信可以查看。”
　　羊脂白玉的令牌上祥云蛇纹昭示着面前人的身份，柳杭的妹妹只有一个，就是那位钦定的……太子妃。

　　未过门的太子妃是天子替他定下的婚事，逼他回京城的工具。
　　婚期是天子给出的最后通牒，但赵弘却迟迟没有动身，擅自出京的罪名天子不会轻饶，没有明旨宽赦他不能也不敢主动低头。
　　虽然要抓他回去易如反掌，但天子不知为何一直放纵他在外逍遥。
　　赵弘仔细围着百里宁转了一圈，像是看一个物件一般不时点头摇头，转瞬又十分好奇的模样拉起百里宁的手牵到眼前，心里不由纳罕道：她怎么在这里？是来找本宫的吗？小娘子倒是心急胆子大，爹爹派她来的？不会，天子不会如此行事。
　　百里宁看对方的反应愣住了，她从没有被人这么无礼的做弄过，又不能发作，逐渐不耐烦起来低头用脚拨弄石子。
　　赵弘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面前女子的不满：难不成是太傅告诉她的，不应该啊，太傅不是多嘴的人。肯定是柳二郎，这个二郎让我媳妇一个人来找未婚夫君也不提前言语一声，万一遇上歹人可怎么好，回头我定要跟他清算。

　　“军爷？”
　　百里宁抬头，迎着月光站立的赵弘骤然出现在百里宁的面前，她才真的认真打量起面前的人。
　　黑色的头发拢于脑后一枚黄金发冠轻巧固定，竟是还没有正式加冠束发的少年，眉下是此刻少了凌厉双瞳剪水的桃花眼，清冷的月光下如琥珀般澄清，身躯挺拔，真是清新俊逸。
　　美色当前或许是色授魂与，百里宁有一阵的恍惚，这浪荡子倒是个惊世绝艳的好苗子。
　　“末将后卫营参军赵弘，唐突姑娘。”

　　*

　　“早知道花些钱走陇右，也不至于困在这里……”
　　西南客商程老板看起来五大三粗一个人，此刻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平静的夜晚不再平静，众人聚在絮娘的酒铺各自想心事。
　　苏桐拉着百里宁再三确认无事才开口抱怨：“公子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吓死我了。”
　　百里宁惊魂未定，心里更是担心再出什么变故，只好先强装无事小声安抚苏桐，其实也是安抚自己，虎狼之地当万事谨慎。
　　按常理来说军中后卫当是断后赴死的死士，但大周这十几年从未曾有过对外征伐，更没有过国祸失地，河朔军中后卫营早已成了权贵子弟花钱打点镀金的“好”去处，是混日子的军中仙境。
　　后卫营的参军出现在王土边关的最前线，怕不是寻常的事。
　　“还不都是你的意思，小心眼舍不得那一成的过路钱。”和程老板一道的张老板顿时火冒三丈，不顾在外跟合作伙伴撕破脸不住数落：“都说了我媳妇娘家侄子在陇右军中牵线，只需要一成的过路钱打点，到好像是我要骗你银子一样非要冰天雪地的从戎狄借道，这下可好，还想一起发财？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程老板丝毫不让，站起身来面目狰狞的揭短：“小心眼？那也比你吃软饭强，整个乐元谁不知道你软饭硬吃，得了老丈人丝绸产业不说还左一个美妾右一个娇娘的娶进门，最后被大舅哥扫地出门，还好意思提夫人娘家的侄子，我都替你臊得慌！”
　　“姓程的，你就好到哪里去了吗！”张老板眼见酒铺围坐的几人纷纷侧目，自己商队带来的伙计面露难色，面子上挂不住开始胡搅蛮缠说些不中听的话。
　　没过多时两人扭打起来，双方各自带的伙计间自家吃亏也纷纷加入战局，眼看着就要变成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冲突。
　　看热闹这种事百里宁从来不会落在人后，方才的惊心的恐惧被突如其来的热闹冲淡了一些。

　　雪停了，两拨人被闻讯赶来的守军控制，各自指责对方的不是又是一阵慌乱。
　　“河朔废物。”
　　慌乱之中百里宁突然发现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就连那个正在发愁的副尉也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
　　百里宁张张口，刚才自己好像说话了。
　　不对，这不是她说的，百里宁猛地回头哪里还有人在。
　　声音是从自己这边传出来的，混乱之中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辩解，更要命的是或许对危险的恐惧已经放大到了极点，居然有人开始附和。
　　眼看着一场哗变就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