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亭》秦钦舟

1、永德十七年[壹]

　　河朔，玉门关外，烽燧堡。
　　烽燧堡不是一个地名，也是一个地名。
　　现在要说的这个烽燧堡是玉门关外最远的一处，再往北跨过黑水河就是戎狄地界，此处两山夹谷身后便是群山重峦的河朔腹地，与其说是堡垒，倒不如说它是大周与戎狄的第一道防线。
　　十年前河朔与陵州摒弃私怨通力合作将戎狄逼退至黑水河以北，这座烽燧堡是那之后新建的，来往的客商浑唤做雪堡，这里一年有一半时间大雪封城。

　　连下十多天的暴雪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降临，足有半人高的积雪封锁了周遭所有道路，想要离开只能等暴雪渐歇。
　　炉子上正温着一壶客人带来的竹叶青，大雪封路十几天，酒铺早没了存货，勉强靠着客商们带来的辎重聊做自娱。
　　絮娘裹紧破旧棉袄鼻头冻得通红和守军嬉闹，常年边关生活绕是她这样的半老徐娘都让人惦记，躲开士兵无礼举动绪娘凑近最里面桌子搭讪:“老板面生，做什么营生？”
　　女扮男装的百里宁警惕的看了絮娘一眼没有说话，丫鬟苏桐坐在她旁边说道:“我们老板是做药材生意的，要过黑水河去寻雪莲。”
　　“可是难了，不说黑水河的守军给不给方便，这暴雪不停没人敢上路，就算是一年到头往戎狄那边跑的茶马贩子都害怕。”
　　絮娘摇着看不太出来的腰肢往另一桌子去了，那桌子上做了三个异域打扮的年轻男子，其中有一个总是低着头，不说话。

　　苏桐可算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不住埋怨:“公子，可吓死我了。”
　　“等雪一停，我们就走，表哥来信说他正驻扎在黑水河。”百里宁和苏桐咬耳朵，酒铺嘈杂，没人注意她们两个。
　　“东卿公子左右也不能抗旨，六老爷说了若公子你真的不愿，他定去京城疏通打点，又何必急这一时，不如我们回去吧……”
　　苏桐小声嘟囔，她们家姑娘是雀城百里氏唯一的继承人，立志继承家业、终身不嫁，把自己熬成了老姑娘。其实苏桐知道，百里宁是在等她从军多年、青梅竹马的表哥柳杭。
　　但人算不如天算，年关将近怪事上门，圣天子一纸诏书独断，聘下了百里宁主馈东宫。
　　好在京中消息太子殿下久病未愈，要等明年中秋才能亲迎，但婚事…已成定局。
　　这本是好事，送礼恭贺的人差点踩烂江南首富的门槛，士农工商从来商贾在士族眼里都是低贱。
　　雀城百里氏却是例外。
　　这一脉人丁祖辈流转已说不清来自何方，只知道上任家主已过世的妻子是前朝一位郡主，与先帝孝和皇后同宗同支，龙章年间追封了宁国大长公主。
　　大周承自前朝禅让，与前朝不胶不离的皇亲关系和对漕运与粮道的掌控让这个家族不仅仅是商贾人家，更隐隐割据一方。

　　那边似乎谈的不愉快，絮娘风情万种的摇回百里宁身边，似是嗔怪的语气埋怨道:“出门在外摆的什么架子，面相白白净净竟是半分风度都无，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东朝那般跋扈！”
　　东朝这两个字现在在百里宁耳朵里听来格外刺耳，不由开口问道:“店家这是受了什么气，这话也敢乱说，不怕掉脑袋？难不成是见过那位殿下不成？”
　　“诶呀，老板怎么这般客气，唤妾絮娘就是，殿下妾自然是没见过的，但妾有个姐妹，早年曾在宫里当过差，所以有所耳闻。”絮娘也不扭捏，与百里宁攀谈起来。
　　“哦，果真？”
　　见这边有新鲜的故事听，一时间整个酒铺的人都来了兴趣，除了那边桌子上的三个年轻男子，算上百里宁主仆一共五个人围到了絮娘坐的桌边。
　　“我那姐妹在宫里的尚衣局当差，殿下八岁那年，她和掌饰去东宫送过冬的新衫，你们知道她看见什么了吗？”
　　阿絮娘故作神秘，卖弄关子，偏偏围着的五个人正好奇，个个都摇头说不知道。
　　“看见雪地里跪了一排小内官，每个人膝盖底下都放着一块钉板，足有一寸长的铁钉生生扎进皮肉里。殿下拿着鞭子一个个抽倒再拽起来，抽倒再拽起来，如此反复，直到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雪地，一直蔓延到她脚下……”
　　“我滴个乖乖，这……也太变态了吧，这是虐杀。”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惊叹，百里宁记得是个西南客商，姓程，做丝绸生意，炉子上正温的竹叶青就是他带来的。
　　“谁说不是，鄙人曾在长安待过两年，人说宁愿多走两里地，都要绕开东宫的大门，说那位殿下……”旁边和程老板一路来的张老板也是做丝绸生意的，他们两个合伙要借道戎狄去西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点问题，很是变态，喜欢看人半死不活的惨叫，而且很小气，以前有个卖药的货郎不小心弄脏了东宫门前一块巴掌大的地，竟被活活打死了！”
　　百里宁默默淹了口水，心想这人果然嫁不得。
　　众人散去，方才那边桌子上坐的三个年轻人，早已离开。

　　*

　　夜深了，雪下的更大。
　　天寒地冻，粮草断绝，这些对雪堡来说都不是最大、最迫在眉睫的威胁。在雪堡守军眼里，不远处密林里那十几只成年雪狼汇聚而成蠢蠢欲动的狼群，才是致命的隐患。
　　这些狼都是野外沾过荤腥的猎手，饿了许久饥肠辘辘，雪堡内的二十名守军和滞留商队，是它们眼里的美味佳肴。
　　但除了知道内情的守军外，似乎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场谁都逃不掉的生存之战，即将拉开帷幕。
　　值夜的守军隐隐听见什么东西挠门的声响，心觉不对，赶忙叫起正在打盹的副尉爬上城墙查看。今夜的月有些昏暗，火把只能照亮堡外很小的一片区域，两人伸着脖子看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危险，放下了悬着的心。
　　“活见鬼，眼看就断顿了，外面那些畜生没个眼色晃晃晃，惹急了老子非得抓他两只回来打牙祭不可。”副尉站在城墙上恶狠狠的指了指远处的幽绿，而后担忧的看了一眼身后静谧的雪堡，点点篝火在漆黑的远处照着一点点光亮又归于沉寂。
　　“大人担心什么，再过几日后卫营的赵将军就该回来了吧？外面那些畜牲怕还不够他和昆仑奴塞牙缝…”
　　这话虽然夸张了一些，却也没错。
　　河朔节度使帐下后卫营参军赵弘是个狠角色，其人投奔河朔不到两年已是战功累累，硬是将后卫打成了前锋军中无不服气，令人艳羡的绝世武功必是自小有名师指点。

　　半月前赵弘带一昆仑奴借道往戎狄方向巡边，与雪堡守军约定一月返程，那时候雪还没有下起来。
　　守军话音未落，一阵急促清晰的敲门声传来，正是雪堡紧闭的正门方向，副尉被吓一跳，持剑在手试探着问道：“谁？”
　　“河朔赵弘。”
　　门外人显得有些急促，堡外风雪正大，尚未到约定的一月之期，赵弘骤然返程让副尉有些摸不着头脑，谨慎小心的问了句：“赵将军，此行可还顺利？”
　　外面一阵沉寂，只有暴雪咆哮的呼呼风声仿佛要撕开这道足有三尺厚的城门一般，透过城门缝隙吹进的冷风里夹杂浓厚的血腥味，副尉和守军对视一眼忙再次奔上城楼查看。
　　厚重云层缓缓褪去，月色照在雪地上白茫茫一片好个干净，远处黑森森的高大密林里闪着几点幽绿的神秘微光。
　　副尉心中正是疑惑，目光扫过城门前。
　　一道被拖出的血线骤然刺入神经，突然对视的眼睛透过愈发凌厉的风雪盯住了他，满是血丝，一双平日硬撑凌厉的桃花眼里尽是血色与肃杀，额头上一道口子翻开来被冰雪冻住满是冰碴，没等副尉反应的瞬间倒在雪地上似乎没了气息，副尉猛地一跳三丈高：“来人，开门！是赵将军快开门！”

　　一时之间雪堡内灯火通明，点起的火把照亮整片夜空，百里宁听到动静凑在人群里张望。
　　石条加固的城门需要数十人合力才能推动，吱呀声中一股无法忽略的血气让众人不禁蹙眉掩鼻。
　　大周承袭前朝宵禁制度，入夜后非特殊情况宫门、坊门及城门不得开启，此项制度在王土边关之地不如长安严苛，天高皇帝远边地军民多有不尊，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寅夜犯禁，还是让百里宁隐隐有些不安。
　　城门缓缓开启，骤然迎面而来的血腥味让百里宁心里咯噔一下。
　　为首的副尉带两人出去已有一炷香功夫，一众守军屏气凝神，像百里宁这些过路的客商也不由紧张起来。
　　突然一声恐怖的吼叫打破了堡内的寂静，百里宁只见副尉簇拥着一个血胡拉茬的人影从缝隙中扑进来，紧跟着两人的守军只剩了半截身子进来又不知被什么东西拖了出去。
　　匆匆赶来的雪堡守将裴衍见状忙令关闭城门，遣散众人。

　　百里宁觉得自己眼花了，刚才那东西分明是只在书上见过……足有三尺高的雪狼。?

　　新文求收藏么么么么|????)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