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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伤逝 ...

  •   漫天的雪花天外飞来,我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禁让我回想起刚来荣国的那一场初雪。

      十三爷带我着玩雪的情景历历在目,时间已过去了八年。我们共同拥有过的快乐时光,也已成为尘封的记忆,他离我太远,远到我感受不到一点他的气息。

      我想得出神,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武帝扶起我,用手拂去我身上的雪,握住我的手便再不松开,我无声叹息。

      他的手很温暖,他将我的手包在掌中怜惜道:“你在吃药吗?我怎么感觉手更凉了。”

      我望着灰蒙蒙天空中飞舞的雪花,凉凉道:“药石罔效,你我早已看到结局,却非要纠缠过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明知道怎么做是对我好却不肯成全。我好比你手里的一捧水,你不愿将我放入湖海,就只能眼看着我干涸,到头来你会什么都留不住。我的命你早已划定了,我不再挣扎,你赢了。”

      我知道他过得并不快乐,但我不可怜他,他自作自受吧。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似的:“铃兰,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已然在逃避。

      我们到了御花园,湖水已经结冰,湖心的降云轩里温暖如春。木质的地板上放置着火盆,略高于地板的宽大坐榻上铺着厚厚的锦褥,锦褥上面又铺着兽皮,散放着几个大迎枕。坐塌中间放置矮脚桌,桌上摆了几样果品、糕饼、几碟小菜,精美的白釉牡丹酒筛子里烫着酒。

      杏儿将我们的斗篷挂起来,为我们脱掉靴子,然后跪坐在一边,绛云轩里武帝只留了杏儿一人伺候。杏儿顶了小夕的缺贴身服侍我,她很安静,经常会让人忘记她的存在,我对她很满意。

      我舒舒服服倚着迎枕,享受这份惬意,武帝上前捉住我的脚便脱我袜子,我惊慌挣扎道:“你疯了?快停手。”

      他并不理会我,脱掉我的袜子将我双足捂在怀里:“像冰块一样,我给你捂捂。”

      我的心、尖锐地刺痛了一下,我不再挣扎,我低头不看他,不想看他略带讨好又忧伤的眼睛。杏儿亦低着头,宫女经常要做睁眼瞎。我温和道:“杏儿,下去吧,叫你再上来。”杏儿应声退下。

      过了一会儿,我抬头道:“好了,可以了。

      他不放开我,哀求道:“铃兰,不要生气了好吗?我关你是不得以,放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说你不生气了好不好?嗯?”

      我无奈叹道:“我究竟做了什么孽竟遇上你,好,我不生气。”

      他立刻挪过来,脸深埋在我怀里,手环上我的腰。

      他一旦这样做,我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他是我的仇人,可我终是不能恨他。我能对自己下得去手,却没法对他下手。今日或许是更大的不幸降临之前,我们最后的好时光吧。

      我轻拍着他的背,隔了好久他道:“铃兰,做皇帝是我从小的理想,御座上的父皇一直是我心中的神。正如你所说的,我们兄弟多,要想脱颖而出就要不择手段,我们手上都不干净。我很努力自认很突出,可父皇并未青睐我,始终对我们兄弟一视同仁。直到我征服邯国,父皇才有了变化。”

      他坐起来,轻柔地摸摸我的头发爱怜道:“长长了好多。”

      他将我拥进怀里:“多久没有抱过你了,好喜欢闻你身上的的香味,有你在身边我会很安心。”

      雪一直在下着,几杯温热的酒下肚,他的话更多了起来:“先皇犯了一个错误,不该逼你和亲,更不该让你嫁给我。”

      “那我该嫁给谁?”

      他眼里有一丝嫉妒之色:“你说嫁给先皇的任何一个儿子都比我好,你错了,除了我,你嫁给十三最好,只有他才配得上你。”

      我怔住,他用手指轻触我的脸颊,温柔的目光似乎能看进我心里:“我第一次见你,你在城外放纸鸢,桃红色的衣裙,乌黑的丫髻,娇娇柔柔。你在原野上追逐十三弟,衣裙翩飞,像落入凡间的小仙子,虽然我看不真切你的脸,然我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我的小妻子铃兰,第一眼你就入了我的眼。服紫的十三弟是荣国最美的少年,你们站在一起就是一幅绝美的画卷,我立在马上痴痴看了好久。十三弟矜持腼腆,看见女孩就会脸红,是我们兄弟中的一股清流。他很小的时候我教他放纸鸢,他说长大了有喜欢的女孩,就带着他的女孩放纸鸢,我知道我的傻弟弟开窍了,不幸的是,他喜欢的女孩是他嫡亲哥哥的妻。”

      我以为我们的初见是在王府,他竟将八年前的事记得如此真切。今日他话很多,眼里的忧伤挥之不去。

      “我满心欢喜,回府前进宫面圣,先皇对我讲了一番话,我便彻底灰了心。那时我便知道父皇选了我,而我终有一日会在你心上插刀。我不敢靠近你,也不敢让你靠近我。可当你从冷宫出来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再也不能硬起心肠像过去一样对你。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完了,终有一日,你会在我心上插刀,因为我一直爱你。”

      “你爱我?”我嗤笑摇头。

      “铃儿,在你我的关系中,其实我比你更苦,我允许你守着自己的身子,我却不可以。我是人,我并不博爱,我必须跟不同的女人睡觉。你永远都无法想象,见第一面的女人,我就得扒人家的衣裳睡觉有多么难。我并不想与之缠绵,只想结束了完事,我不怕丢人,我往往连冲动都没有。父皇母妃等我生儿子,而且多多益善,我就得不停的生,甚至夜御二女,我必须完成任务,因为我要当太子我还要当皇帝。我心里想要的人始终是你,我从十九岁就幻想着,你一旦及笄我就要你,我甚至在和别人时想成是你,否则我都不能了。”

      我脸红了,踹了他一脚:“你真不要脸,真混蛋。”

      “我没有办法。”

      “如果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怎么选择?”我问。

      “我会选择成全你们,那样对我们都好。”

      “现在不能吗?现在成全我。”

      “太晚了,现在放你走不啻要我的命,有人若敢与我争,我定会要他的命,不论是谁。铃兰,其实我好怕失去你。”

      从来不曾拥有何谈失去,我们彼此从未真正拥有过。他喝了很多酒,似要麻醉自己借酒消愁。

      我为他斟酒,他突然道:“西凉国犯我边界,十三弟率军抗击不幸中箭。”

      我的心一震,倒酒的手颤抖着,酒溢出酒杯浑然不觉,武帝握住我的手安慰道:“不要担心,太医已赶往阳关,不会有事的。”他安慰我,更像安慰他自己。

      酒变得苦涩,难以下咽。

      “皇上,阳关来的八百里加急。”乌堪在门外禀报。

      武帝急切道:“快呈上来。

      乌堪双手捧着公文呈给武帝,他打开公文只看了一眼,手颓然落下,面如死灰一般。

      我不顾僭越,就着他的手看他握在手里的文书:瑞亲王箭伤不治,于今日申时一刻殁。遗言就地火葬,骨灰撒入疏勒河……

      我的灵魂瞬间被抽离,没有了任何感觉,游魂一般赤足走了出去。我今晨还梦见他说会来接我,原来是骗人的谎话。他是我的阳光,阳光不再,天地万物化为虚无,我亦是虚无。

      他追出来抱起我,我喃喃自语:“他还这么年轻,他怎么可以死,我不能答应。”

      我挣脱武帝发足狂奔,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惊呆了所有人。回到琼玖宫,我拿出泉泽送我的玉佩,塞在文佩手里:“快去重华居,说我要他回来接我走,马上!”

      我几乎吓傻了文佩,她不明所以赶紧将我扶在炕上,包裹住我的双足,带着哭腔:“公主,究竟怎么了?”

      杏儿随后赶回,文佩焦急道:“杏儿,你快说发生了什么事?”

      “听乌公公说十三王爷殁了。”

      文佩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杏儿惴惴不安道:“十三王爷殁了。”

      “没有,他没有,文佩快去传话,让他回来……”我终于放声嚎哭,文佩将我揽进怀里,摩挲着我的背陪着我一起哭。

      我没有想到,先皇出殡日,人群中的一眼竟成永诀,他的笑脸我再也不会看到了。

      武帝站在门外却没有进来,旋身走了,他的亲弟弟没了,他也伤心难过吧。

      三日后,皇后派人过来,让我去太后的寝宫,我直接回复来人:“不去。”

      我抱着琉璃坐在窗前,不想、不看、不吃、不喝,我已三日不曾合眼。琉璃“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听来像梵音般清净。

      生而为人,我有许多遗憾,遗憾之最莫过于遗憾的过往莫能更改。上天若给我一个机会重来,泽说流星日行千里,愿不愿意与他一起走,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愿意。我们可以走到天之涯海之角,寻找一片可以包容我们的净土,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那样的话,我心中供养多年的少年就不会死。

      杏儿端来了药,轻声道:“娘娘,您该吃药了。”

      “今后再不吃药了,倒掉吧。”

      这时皇后她们来了,我蹙着眉看了一眼,真的不想在此刻看见她们,她们打断了我的思念。

      皇后一脸不悦,却隐忍着道:“铃兰妹妹,太后娘娘闻知十三爷噩耗,已经绝食三日,陛下劝进未果,亦是三日水米未进。陛下向来宠你,你去劝劝陛下,陛下龙体要紧。”

      “他们母子的事与我何干?你是儿媳,你是妻子,你是国母,你去劝好了。”

      皇后责备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也太不懂事了。皇帝真是白疼你了,你禁足他就没有再笑过,你几曾见过他对我们像对你一样?他那么金贵的人,能让你穿着亵衣赶出来,我们如果这么做,不杀头也进冷宫了。你能如此任性,还不是仗着他宠爱你?你怎么能忍心不管他的死活绝情至斯……”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堵着耳朵道:“皇后娘娘,求你别再说了,我去,我去,不要再说了。”

      我头晕目眩,轻飘飘地抚着杏儿的手,跟随她们去了太后寝宫。太后背对武帝躺着,武帝跪在床前,母子一直在僵持着。我们依次跪在皇帝身后,我看不见他的脸。宫女端来膳食,武帝道:“母后,儿子求您了,您吃上一口,您如果有个好歹,儿子如何面对天下人,您疼十三,就不疼儿子吗?”

      太后翻身坐起,太后的脸苍白憔悴,鬓如霜染,她睁着失神的眼睛道:“你们父子非要夺宁国而后快,给我十个宁国,我都不会换我的泽儿。你父战死宁国,子继父业你接着再战,导致漠北横行宝儿守制被迫和亲,阳关仅剩二万人马陷泽儿于死地。可怜我泽儿连个子嗣都没有就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不如死了的好。”

      太后恸哭失声,皇帝起身将太后抱在怀里:“是儿子不好,娘打几下解气好不好?儿将四子过继给十三,袭亲王爵,为他立后,您看好不好?”

      太后哭得更加伤心,终于发出心中闷气。长叹一声:“宸儿,为泽儿立衣冠冢,陪葬在你父身边吧,泽儿去的太早了娘心疼,就让娘死后泉下相见,多疼疼泽儿。”

      武帝神色戚戚:“儿子全听娘。”

      武帝接过宫女端来的燕窝粥,一勺一勺喂太后,太后吃了几口道:“宸儿,你下去吧,娘会好起来的。”又对我们道:“你们都起来吧,服侍皇帝进膳。”

      太后神情倦怠虚弱无力,武帝亲自服侍太后躺下,我们所有人都退到起居室,武帝亦退出来,坐在南炕上。皇后道:“陛下,这就给您摆膳。”

      武帝疲倦道:“不必了,太后剩下的粥给朕端来。”

      皇后亲自盛粥捧在武帝面前,武帝道:“皇后,今日多谢你了,谢谢你带她出来,朕不会忘记的,你们都回宫吧。”

      皇后看了我一眼:“你留下来服侍皇帝进膳吧”

      皇后领着五位妃子离开后,武帝仔细端详我的脸:“铃兰,过来。”

      我到了他身边,他拽着我坐在他身边,端起燕窝粥尝一小口再喂我,我的眼泪掉在粥碗里,他舀起来吃了下去。我们食不甘味,混着眼泪默默吃了一碗粥。

      此时我尚且不知,他在十三爷噩耗传来的一个时辰后,已下令攻打金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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