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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玉陨 ...

  •   秦辙大都督不愧为荣国的将星,金陵的最后一战如摧枯拉朽一般。

      秦辙身先士卒神勇无匹,不消十日捷报传来,荣国军队攻克金陵。宁国上皇自缢,太后吞金,帝后长生殿自焚,两代帝王的宫妃大都自尽,三位公主与驸马于家中服毒自尽,宁国三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闻听噩耗,我咯出几口鲜血失去知觉,我希望自己再不要醒来。爱我的人都走了,我已不必独自留在世上,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当我恢复知觉,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充血的眼。他什么都不说,因为他不论说什么,全都是苍白无力的狡辩。

      我说:“陛下,请允许我以日易年斩衰三日,再允许我琼玖宫设灵位朝夕哭奠,三日内请陛下不要过来,否则父母兄嫂的灵魂不会安宁。”

      他满脸愧色,点头道:“我会着人安排。”

      我拒绝:“不用,让我来。”

      琼玖宫的后殿设灵位,香烛纸马一应俱全,小夕闻讯赶来,她与文佩同我守灵三日夜,她有身孕我本不允,可她坚执不去。

      三日后牌位送至寺庙供奉,我改换缟素,就在当夜我三尺白绫悬于梁上。

      我当然没有死,武帝闻讯赶来,他甚至穿着寝衣,抖得站立不稳。哀莫大于心死,我不信生不由我、死亦不由得我。

      我绝食,便会专人强行灌我饮食,皆因武帝说,我若是死了,琼玖宫所有人会为我陪葬。文佩心疼得几乎哭瞎了眼,她劝我放弃了,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可我不能,我是大宁国的朝阳公主。

      直到次年春,辛子从西域回来,进宫将十三爷遗物送往太后寝殿,又来琼玖宫看我。辛子瞪着圆圆的眼睛,惊骇地望着我:“这要是让我们爷看到了,还不得心疼死。”

      我瞬间泪崩,辛子含泪道:“爷临终仍念念不忘公主,公主果然不眷恋人世,只能徐徐图之,不可如此作践自己。辛子已是无主之人,愿意服侍公主,帮助公主解脱。”

      我含泪点头,并示意去请武帝过来。武帝匆匆赶来,我终于落下泪来:“我再也不闹了,我会活着,哪怕成了活死人,只要你开心就好。”

      他眼角濡湿、如释重负,赶快解开我的手脚,将我一把抱在怀里:“铃儿,你终于想通了,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你不知道,我这样对你就是怕你走了,看着你受罪,我的心已经碎了。”

      我说:“我要恣意的活,谁都不能限制我,你也不成。”

      他道:“好!只要你能活着就好。”

      我留下了辛子,我觉得自己一半已经死去,我只要闭上眼睛,死去的亲人会以临终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我常常梦魇半夜哭醒,令武帝很心痛。可他是罪魁祸首,任何宽慰我的话他都没脸说出口。

      三月桃花盛开,宝公主和亲,宝公主凤冠霞帔回望大殿那一眼,让我回想起当年的自己。

      她忽然来到我面前,眼里含着泪,神情凄苦道:“公主,昔年种种错全在我,对不起,忘了我的不好吧。”

      我怔在原地,迟来的一声道歉,我相信此刻她是出于真心。她旋身离去时,望着她高挑纤细的背影,我由衷希望她能过的比我好。

      我没有出席夜宴,沐浴后杏儿为我擦拭湿发,武帝回来了。他三分醉七分醒,接过杏儿手里的拭巾为我汲干头发,背后搂着我道:“头发又长了好多。”

      他在我颈间嗅着:“好香,我最爱闻的味道。”

      我在铜镜中看到他眼里一簇簇的火苗,我知道那是什么。他俯下身在我颈肩亲吻,他的唇火热。我试图避开,他大力将我制住,他从不曾这样对过我。

      “你醉了,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铃儿,我不能再等,一刻也等不了了。”

      我放弃了挣扎,泽已经不在了,我的心已经死了,空剩一副躯壳。毕竟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放我到今时今日已属不易,我本是他的女人,我不能苛责他。

      他疯狂地吻我,他的吻令人窒息,手一直在我身上游移,所到之处衣衫尽褪。他身体滚烫,我始终看着他的脸,他也看着我,他没有欢愉,甚至显得有些痛苦,仿佛他正在进行某种仪式,一个在我身上烙上他印记的仪式。我微微蹙眉他亦蹙眉,他对我说:“再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事后他跪在我身边,看着我身下的斑斑鲜红眼泪滂沱:“铃儿,我曾怀疑过你,你两番私会十三,我以为你们已经做出什么了,没想到我才是你的男人。我做了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你没有打开心结,你不用原谅我,你可以恨我折磨我,但是不要离开我,我求你。如果没有了你,我得到全天也不会有任何意义。我的这些女人们全都有了子嗣,我算完成了我作为男人的义务。我对你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碰任何女人,你将是我身心俱付的唯一女人,今后几十年,泉宸的子嗣,只有温铃兰才配生。铃兰,我爱你,你不爱我没关系,我爱你就行了。”

      我像温顺的琉璃偎依在他怀里,倾听他的心跳,他的心“怦怦”跳得好快好有力,我抚摸着他结实的胸膛,我要在这里插上刀,用我的命化作无形的利刃。

      他此后一直宿在琼玖宫,我过去的专房独宠是假的,如今才是真的,他食髓知味,赶都赶不走了。

      很快我们开始收拾行李,我将哥哥的扳指,母后的簪子,还有泽的玉佩放在一起,这是我最珍贵的宝物,我要一直随身携带生死不离,我握着太子令牌,摩挲着上面阴刻的宸字叹息一声。

      武帝回来,看到乱糟糟的一屋子东西蹙眉:“走到哪也一样乱,哪来这么多东西。”

      我瞥他一眼:“嫌乱出去,回睢阳宫去。”

      他过来身后搂住我的腰,慵懒道:“刚从睢阳宫出来,更乱。让她们收拾,你陪我睡觉。”

      我推他:“我没有午睡的习惯,睡不着,陛下您自己睡吧。”

      “不行,要你陪,快过来。”

      “我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

      他不由分说,将我带上了床,卧室里的宫女全退出去了。他宽了外衣,搂着我:“后日出发,路途遥远会很辛苦,你要多休息,路上你坐我的銮舆,能舒服一点。”

      我摇头:“我可不敢,皇后也不能坐,我又差了一大截,况太后娘娘也在跟前,满朝文武随行,你想要当昏君?罢了。”

      他任性道:“我就要你陪我,不然多无聊。”

      我冷笑:“我不是帮你解闷的开心果,你怕无聊让我当妖女?我不干。”

      我爬起来就要下床,他翻身按住我笑道:“我看你往哪里逃?小脸说翻就翻,可我就喜欢你这样,看你再恼我。”他吻住我,手开始不老实。我嗔怒,使劲打他:“青天白日,你还要脸不?”

      “顾不了那么多了,铃儿,我爱你,就是爱你,总也爱不够。”

      “你总没完没了纠缠,你可是皇帝,人中龙凤,万民的楷模。”

      他无赖道:“在床上我不是皇帝,我只是你男人,我爱我的女人天经地义,我想多会儿爱就多会儿爱。铃儿我爱你,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他嘴里说着,手上也没停,我们已然坦诚面对了:“知道,能爱我多久?”

      “生生世世。”

      我笑了,他亦笑,他太投入,显然没有领悟出我笑里的含义。给了他,再让他失去,会更痛吧。

      我让辛子起出小燕的骨坛,我总算能带小燕回家了。小夕生了个男孩,他们让我取名,我为孩子取名玉蛟龙。我们能一起回去,幸与不幸都已成为过去了,毕竟叶落归根。

      武帝最终让我做了媚主妖女,强行让我坐上他的銮舆,一路上他对我百般呵护。我特别嗜睡,一半时间在睡觉,他就让我睡在他怀里,我睡醒睁开眼,他一定是在温柔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好美,他的笑容好美,他纵容我,包容我,却始终不能理解我。

      我将自己来时的路再走一遍,心境完全不同。所谓近乡情怯,果不其然。

      终于到了金陵城下,我命停辇,我下辇后,在与哥哥分别之地我长跪不起。当日送我的哥哥,迎我的泉泽全都不在了,国破家亡我却回来了,怎能不心碎。

      迎接新帝的千人卤簿停下来,我大放悲声,伏地恸哭肝肠寸断。我不知还有没有人知道我,知道我是宁国最后的公主,知道我为什么悲伤,知道归来的是断肠人。

      銮驾进京万民观瞻,他们尚不知新皇帝何许人也,改朝换代对于他们而言是幸抑或不幸。

      我坐在武帝的銮舆里,心里五味杂陈,亡国公主与新帝同辇,情何以堪。侧耳倾听,悠悠传来歌女弹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不由一震,好熟悉的歌声,这不是我在梦里听到过的吗?

      我站在巍峨的奉天门前,迈不开脚步,这曾是我的家门,如今这里换了主人,已不再是我原来的家。

      武帝问我想住哪里,我说想住凤雏宫,他会心一笑:“就知道你会这么选,早已为你收拾好了。”

      我让辛子在凤雏宫的北墙脚下,挖个坑埋了小燕的骨坛。

      当夜,多年来困扰我的梦境再次重现,我终于看清了梦中女子的脸,她就是我。梦醒后我一阵颤栗,我的命早已天定,半分由不得人。

      身边熟睡的脸,安然恬静,我抚摸他的脸,他醒了没有睁眼,只是将我拉进怀里,吻一下:“铃儿,时辰还早,接着睡。”

      太初元年北荣武帝完成南北大一统,迁都金陵大赦天下,改国号为景,史称元祖大帝。

      武帝登基大典日,凤雏宫的铃兰喷薄怒放,帝都金陵紫气东来百鸟朝贺,是个极好的祥瑞兆头。

      我心情为之大好,不禁大笑出声,笑出眼泪:“铃兰,铃兰,你果真不负我,不曾爽约。”

      铃兰虽然全株有毒,但它莹洁高贵精雅绝伦,香韵浓郁盈盈浮动,嗅之幽沁肺腑令人陶醉。铃兰是我,我是铃兰。

      宫女们难得见我高兴,一个个仿佛受到鼓舞,整个凤雏宫一扫阴霾,气氛变得活跃起来,人人脸上洋溢着会心的笑容。

      登基大典进行到一半,该是我出场了。当我盛装出现在太和殿时,太和殿瞬间鸦雀无声,文臣武将分列东西,目光随着我移动。我长长的礼服拖拽摩擦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武帝坐在高高的龙座上,身边是高贵典雅的皇后穆恩雅,她居高临下睥睨着我,我报她以微笑。他终于完成两代帝王的夙愿,南北一统君临天下。

      我终于见到他衮服冕旒的神姿,我由衷赞叹,宸,好美。

      看到我,他星子般的目光穿过十二冕旒,眼神极其温柔,唇角微微勾起笑意直达眼底,他真诚地向我伸出手来,宠溺道:“皇贵妃,到朕身边来。”

      大殿顿时震动,嗡嗡声不绝于耳。文武百官耳闻武帝宠我,亲眼目睹依然受到不小的冲击。我望着武帝,那如画的眉眼一如初见,至今仍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他爱着我,而我做为朝阳公主,他的爱难以承受,家国覆灭我苟且偷生,我做不到。

      我微微一笑开口讲话,语音我自己听了都觉得陌生,太过平静,太过冷清。

      我纵使挺直背脊亦只能仰视他,我直呼其名:“宸,今日你夙愿得偿,终于入主中原,该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三百年来龙椅数易其主,那里曾坐过我祖、我父、我兄。我出生百日在这里册封朝阳公主,我远嫁和亲亦在这里拜别父母。今日那上面的主人换成了你,我不会为你歌功颂德,亦不能为你锦上添花。你一统天下,我一门死绝,我绝不做苟且偷生的亡国公主被天下人耻笑,但我由衷希望你爱民如子,做个流芳千古的好皇帝。”

      我觉得胸口滞痛,顿一顿道“我来是向你道别的,你还记得吗?我在你面前发下毒誓,父母兄长若因你而亡,我必死在你面前,我今日兑现誓言。宸,我要走了,唯一遗憾的是我不能等到女儿出生了。”

      我见武帝颜色大变,我笑了,笑得明艳动人:“我梦见铃兰盛开,芳香四溢洁白纯洁,我爱惜不已伸手触摸,铃兰瞬间凋零,我方感知有孕,亦知女儿注定不能出生。帝王家的女儿不幸者居多,不幸之一是她们的婚姻,不幸之最便是公主和亲。譬如我,九年前你父兵临城下,朝阳公主就得当成一样物品,被迫送给宁国的敌人。她不出生也好,起码不用走我的老路。”

      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武帝从龙座飞奔下来,一把抱住摇摇晃晃的我,那震惊绝望的表情足慰我平生,他摇撼着我嘶吼:“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你痛吗?你此刻可能感知我的痛?宸,我不恨你,可我怨你啊!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没有,你始终爱的是你自己,是皇位。你可曾为了我,放弃过任何一样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包括我,你明知我跟你在一起,每日承受着万箭穿心的痛楚,你却不肯好好放我走。你一定要长命百岁,你爱的皇位,你长长久久坐着吧,我累了,我要回亲人身边了。”

      他绝望呼喊:“太医!快传太医!”

      大殿顿时乱了。

      我气若游丝,用尽最后的力量,说出我平生第二句谎言:“宸,我曾努力让自己不要爱上你,然事与愿违,最终我还是爱上你,我爱你,你是我此生最爱……”

      我的神智已经混沌,我的眼神已然涣散,我的大限到来。我感到一股气体,由下至上升腾,最终轰的一声穿出头颅,我应该是死了。

      奇怪的是我依然听得到他声嘶力竭的哭喊:“铃兰,不要,不要啊……”

      我终于做到了,在他的心上插刀。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好轻,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前方一片光明,父母哥哥含笑向我招手,我身轻如云,愉快地飞向他们,我没有回首看一眼那个嚎哭的男人,向着我的光明一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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