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亦安》泉三子

31、决裂

　　仲夏，我基本痊愈，人却瘦了一圈，武帝每日都来看我，我厌倦与他虚与委蛇。他总是陪着小心，对我一如既往的宠爱，对我百依百顺，但他无论做什么，再不能打动我一分一毫。

　　他昨日陪我到很晚才走，今日便册封穆恩雅为皇后。

　　我听到消息后不禁失神，恩雅来看我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会被册封皇后了，所以才会那样说。他立别人为皇后，我并不是毫无感觉，我感到了背叛。

　　再去给太后请安时，恩雅坐在了我之前坐的位置上。皇帝对此不做任何解释，我们心照不宣。

　　从我撞见他临幸秦贵妃，他便是要重用秦辙。他已经做好了与宁国最后一战的准备。他要在年内结束战争，便需要邯国的增兵，与邯国使臣的谈判成功后，邯国增兵十万，恩雅册封皇后理所当然，恐怕用不了多久，恩雅所出的嫡长子就会册封为太子。他又从西域抽调五万兵马，任命秦辙为大都督，总领八十五万大军，宁国已是他的囊中物。

　　他意志坚定，想要的从不会半途而废。亏我还想与虎谋皮，不自量力。

　　用过早膳我让玉霖来见我，我开门见山道：“玉霖，喜欢小夕吗？”

　　玉霖顿了一下：“回公主，喜欢。”

　　他的回答我很满意，木讷寡言的玉霖面对感情的态度，令我很欣慰。

　　我满意地点头：“愿意娶小夕为妻吗？一生疼她爱她？你若能做得到，我就将小夕嫁给你。”

　　玉霖清水般的目光坚定地望向我：“公主，我愿意，我能做到。”

　　我微笑：“玉霖很好，男人就该这样。我没有照顾好小燕，由衷盼望着小夕能够幸福。”

　　文佩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包银子递在他手里，我接着道：“这些你拿去准备婚礼用，小夕会有丰厚的嫁妆。玉霖，你可不能欺负她，女人要的其实不多，一心一意待她好就行。”

　　玉霖露齿笑：“公主，我哪敢欺负她，都是她在欺负我。”

　　我开心道：“这就好，男人要大度一些。”

　　我唤来小夕，温和道：“小夕，我已做主将你许了玉霖，我不问你愿不愿意，就是想这么做，你就等着做新嫁娘吧。”

　　小夕惊诧地望着我，渐渐红了眼眶：“公主，宫女成婚意味着出宫，我走了谁来伺候您？我不走。”说完，她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小夕，我们情同姐妹，我已对不起小燕，不能再耽误了你，我知道你与玉霖情投意合，我很看好他。我想为你找个好的归宿，要你有人疼有人爱，你放心，我会与文佩结伴老去，你放心嫁吧。你看琼玖宫伺候我的人还少吗？大不了文佩多下些功夫好好调教一个，我就不信赶不上你。”

　　我将小夕的手放在玉霖手里：“不要辜负我对你们的期望，要相亲相爱。”

　　小夕、玉霖跪了下来，我心下一酸道：“我们之间早已不兴这虚礼了，快起来。”

　　玉霖走后，我与文佩忙碌起来，我们清点财物为小夕准备嫁妆。

　　晚间武帝过来了，她见我东西摆的到处都是，立即警觉道：“铃兰，你要做什么？”

　　我淡淡道：“我在为小夕准备嫁妆，我已将小夕许了玉霖。”

　　他凝视着我：“你舍得小夕？”

　　“不舍得，可她已经二十岁了，我不能让她变成文佩第二，我们一起出来的女孩，死的死，送人的送人，就剩下我们三个，我希望我们当中至少能有一个人是幸福的。”

　　我归置完，他忽然问我：“铃兰，你是不幸福的对吗？”

　　我笑一笑反问：“陛下，您觉得我是幸福的吗？您幸福吗？您所追求的大都得到了，幸福吗？”

　　他久久不语，幽幽道：“你的心，我就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我不禁冷笑：“我的心千疮百孔不值半文。不知先皇为什么将我嫁给了你，我觉得嫁给他的任何一个儿子，都比陛下您强，先皇误我。”

　　我对他彻底死心，我曾想为他打开心扉，如今看来真是不值。

　　我风风光光嫁了小夕，小夕跪拜我时我终于流下眼泪，我对她说：“小夕，一定要幸福，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付出。”小夕哭着出嫁。

　　小夕出嫁后，我支开所有人，齐根剪掉一头长发。我去请太后晨安时，穿上亲手做的百衲衣，我一出现便引来一片惊呼声，我径直走到太后面前，跪在呆若木鸡的太后脚下：“太后娘娘，我本该在十岁时剃度出家，无奈先皇强取，我被迫和亲。今宁国将亡，我已心如死灰，只想侍奉佛祖了却残生。请太后娘娘允我正式剃度出家，了尘感激不尽。”

　　太后一改往日的犀利，显得六神无主“胡闹，这又是闹的哪一出，这么大的事，皇帝可知晓？”

　　我目光坚定道：“我心意已决，此来是向太后娘娘辞行的，我可以进荣国皇家寺院，我会恪守本分。”

　　武帝得信赶来，冲进来看到我的一刻，他的脚步踉跄了，慢慢踱到我身边，他彻底崩溃了。落发后我的脸更小了，一件百衲衣，浑身没有半点饰物脂粉全无，他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他忽然跪在我面前，颤抖地抚摸我参差不齐的短发，抱住我痛悔道：“铃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对不起！对不起！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是要剜我的心吗？”

　　我推开他冷冷道：“陛下有心吗？”

　　皇帝的举止令所有人为之震惊，太后瞪着眼，她不知自己贵为天子的儿子，竟会让她感到如此陌生。

　　她怒喝道：“你们都是死人？还不快扶皇帝起来？”

　　恩雅她们神色各异，赶忙上前搀扶武帝，武帝头也不回斥道：“都给朕滚开！”她们退开几步，脸色是绝望的惨白，武帝这样对我，是她们想不到的。

　　我起身：“宫规虽然森严，却也不能限制我向佛的心。”

　　武帝起身一把抱住我：“铃兰，我已遣使与你哥哥谈判，我承诺给他富庶的江陵做为封地，封他为江陵王，子孙世袭罔替，我会善待他们，求你不要走。”

　　我冷笑：“他们不会接受的，亡国之君何以面对江陵父老，唯有死路一条，我比陛下更了解我的父兄。”

　　他慢慢放开我，脸色冷了下来，冷声道：“来人，将皇贵妃带回琼玖宫禁足。”

　　我道：“泉宸，不要让我恨你！”

　　我被武帝禁足，彻底断了消息的来源，玉霖也被调走，我与文佩成了琼玖宫的囚徒。他还是会来看我，我几乎都不讲话，我一直被关到冬天。

　　一日喜鹊登枝“喳喳”叫着，小夕不期而至，依然穿着宫女的服饰。我高兴得快要跳起来，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开心不已。文佩发现小夕腰身粗了，小夕略带羞涩地告诉我们她有了身孕，我喜不自胜，马上与文佩翻箱倒柜，为小夕未出生的孩子寻衣料，我又拿出一包银子，两个金元宝，让她化了打个金锁，作为我给孩子的见面礼。

　　小夕含泪摸着我新长出来的头发道：“公主，向皇帝认错吧，不要再被关着了，宝公主要和亲您知道吗？”

　　“什么？和亲？”我惊呆了。

　　小夕点头道：“漠北汗王发动了战争，与荣国打了几个月了，守军渐有些支撑不住。荣国主力皆在大宁没有兵力增援，又从西域十三爷处调来三万兵马暂且抵敌，却似乎不能长久。朝臣们提议和亲，皇帝一口否决。后来五王爷身受重伤，局势凶险万分。朝臣再次提出和亲，晓以利弊，若是漠北不能与荣国和平共处，将永远是荣国的心腹大患，这时皇帝答应了和亲。与汗王的谈判也算顺利，两国签订很多互惠互利的协议，明年春，宝公主将嫁给汗王为平妻，汗王三十出头，妻妾子女众多，没想到公主您竟一语成谶。”

　　“宝公主愿意？”

　　小夕撇嘴道：“哪能愿意，可劲哭闹过，太后亦百般向皇帝求情，无奈已成定局不能改变了。”

　　我叹一声：“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文帝果遭报应了，他们母子如今体会到我父母兄长的心情了，宝公主要走我的老路了。”

　　小夕凄苦道：“公主，宁国将败了，仅剩金陵在苦苦支撑了，玉霖说荣国已经拟定，来年三月宝公主出嫁，五月武帝入主中原。”

　　我颓然跌坐，最不愿看到的，还是来了。

　　小夕道：“公主，我是玉霖偷偷带进来的，我来是想问公主，十三爷留下的玉佩我可以传递到重华居，您还是逃走吧。”

　　文佩颔首：“也许我们可以在宝公主出嫁时乘乱逃离，公主，您与皇帝既然不能在一起，不如跟十三爷逃了。”

　　我摇头，笑一笑：“我哪也去不了了，你们不都知道吗？我的大限在我十九岁。小夕，你赶紧走吧，万一你被发现，玉霖就会有麻烦了，我们不知还能不能见面，你要好好的。”

　　我们三个再次抱在一起，洒泪惜别。

　　我彻夜难眠，快天亮时朦胧睡去，我梦见十三爷微笑着对我说：“铃兰，你还有我，不要担心，我说了接你就一定会接你，你准备好了吗？”

　　我梦里说：“我早已准备好，只是不好说出口。”

　　他牵起我的手，如玉般的面容，绽开花一样明媚的笑容：“我们走。”

　　我们跨上流星，流星四蹄腾空展翼飞起，我看到皇宫渐渐变小，忽然武帝出现，一把将我拉下马来。

　　我惊醒，顿觉惆怅，胸口堵得慌。我用过早膳，吩咐杏儿取出瑶琴，文佩焚了一炉香。我净手抚琴，《胡笳十八拍》自指尖流出，我的心境完完全全与文姬契合了。我浑然忘我，泪洒琴弦，曲未尽弦已断。

　　我伏在琴上饮泣，肩上放上一只手，武帝站在我身后，我愤愤甩开他手：“陛下来干什么？我又有什么碍着您了？”

　　他讪笑：“看来我讨你嫌了，外面下雪了，我想陪你一起赏雪，陪你散心。”

　　“囚犯不配与皇帝赏雪，您还是请尊贵的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赏雪吧。”

　　我不理他上床躺下，他跟过来在我身后坐了好久，最后上床躺在我身边，伸手搂上我的肩。我厌恶地翻身坐起，跨过他直接下床。我自从被关起来便不施粉黛，头发齐肩像个怪物一样。文佩用一条丝带打个蝴蝶结，帮我束在脑后，我依然穿百衲衣。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最后叹一声道：“铃兰，如果你不再闹着出家，你现在就自由了。”

　　我看他一眼，不假思索：“好吧。”

　　他长舒了一口气，认真道：“铃兰，我从此刻开始，再不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我已连续派三拨使臣面见你哥哥，这回使臣带着我的亲笔信。信中我态度诚恳，希望能打动他接受我的条件，信中我谈到你，我爱你，我承诺善待他们。金陵我围而不攻，就是等待，等他们接受我的条件。铃兰，或许你会不相信，我比你更希望他们好，是真的。”

　　我忧伤道：“我哥哥与你同年，你不知他有多么好。他跟你们不一样，你们需要争夺太子位，他出生就是太子，是宁国唯一的继承人。他从小像凤凰一样养大，无比尊贵。哥哥十五岁大婚一直没有子嗣，从那时起他就过得很有压力。我哥哥待我极好，像父皇一样的好，临别他将我托付十三爷照顾，至今他的面容恍如昨日般清晰。我们一家所有的不幸，均来自你们父子，哥哥与你同是帝王，让他低下高贵的头颅俯首称臣，是多么残酷啊！然成者王侯败者寇，哥哥能接受固然好，如果不能接受也没什么不好。我们生不由己，但我不信死亦不由得自己。”

　　武帝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我想有些事他预见了，他只是不愿承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