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京梦忆》吴越依然

27、9-3

　　只见折子的前一半是一笔娟秀的工笔小楷，写着点“红烛催妆，青庐交拜，盟订齐眉，欢歌偕老”的词句，是一篇中规中矩四骈八骊的保媒词，显然是端王家养清客代笔。
　　目光转过，折子到了后半，原本隽丽工整的钟王小楷忽地变得不成章法起来，字迹忽大忽小，东倒西歪，别提是仿得那家字体，就是辩识也十分困难，可我却知道这端王的亲笔已比往日大有进益，怪不得父皇夸奖呢。
　　只见他写道：
　　“皇兄：
　　子瞻和云阳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俩自小就别提有多好，如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他们俩的婚事就很好！
　　所以这大媒我可当定了，您要是不让我当这大媒我可和您急！对了，谢媒礼就送个十几二十坛宫里秘藏的松醪酒就好，臣弟可等着喝呢！”
　　这段文字不伦不类看着令人发笑，可我丝毫也笑不起来，端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尖针嵌入我的血肉里，让我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父皇抿着茶，丝毫没察觉我的异样，只是笑着自顾自地道：
　　“朕刚让钦天监算过了，六月二十六是个大好的日子，错过了这日子便要到明年的正月里才有好日子。
　　朕想着六月二十六日子虽然紧些，但纳采问名这些虚礼儿抓紧着办也就是了，怕只怕子瞻他常年住在宫里，怀德坊里的旧宅子一时间来不及修缮，朕想着，平康坊原先胡国雍的那所宅子到是簇新的，占地三亩半，景致也好，而且离宫里近，朕明儿就让匠作监派人前去换换匾额，就赐给子瞻做驸马府了。
　　云儿，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去看看，要是觉得少些什么只管和父皇说，父皇让他们为你增添修葺，一切都可着你的心意，可好？”
　　父皇满是笑意地说着，这是一个父亲为他最钟爱的女儿尽力谋划，可以倾其所有，再所不惜！只是作为女儿的我，无福领受这一切……
　　我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折子高举过顶，哑声道：
　　“儿臣不愿嫁！”
　　“什么？”父皇显然没听清楚。
　　“儿臣不愿嫁！”我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父皇从我手中接过折子，面色一沉，探究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许久忽地一笑道：
　　“云儿，端王他行文虽然粗鄙，但理儿说得不错，古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和子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婚娶，没什么好害羞扭捏的！”
　　父皇以为我是羞怯，所以在这扭捏作态……
　　可他如何知道，就算我多希望与子瞻他偕老白头，可现在的我如何还有这个资格？
　　心痛如刀翻绞，我只能伏低了头：
　　“儿臣愿一辈子留在宫里侍奉父皇母后，不愿出嫁！”
　　盯在我身上的那道目光明显冷了，父皇静默了一会，沉沉道：
　　“云儿，你要明白，自古以来帝室公主十中有九都要沦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你是朕的长女，如今在你之上大虞并没有待嫁公主，在你之下也只有常年病弱的怡安，还有两个小妹妹都还不满十岁……
　　这些年来，你为了大虞，替父皇操劳了不少政务，朕实在心疼你，所以才把你指给子瞻，希望你以后都能快乐幸福，你难道不能了解朕的苦心吗？”
　　“儿臣明白！”我叩头闷声道，我实在没理由不明白父皇的苦心。
　　“恩！”父皇的声音缓和了些，点头道：“去把这喜讯告诉子瞻吧！他一定乐坏了，让他抓紧和端王议议聘定的事！”
　　我的心在父皇的语声中一寸一寸焚化成灰，反而不觉得疼了，我抬起面直视着父皇的双眸，不再闪避：
　　“儿臣不愿嫁，求父皇成全！”
　　“你！”父皇声色俱厉，大声呵斥我，一拂袖将案上的茶盅摔了个粉碎，片片碎瓷溅在玉石宫砖上，叮叮咚咚一片脆响。
　　父皇还从没对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我已惊得汗透重裳，可我没有退路，与子瞻的婚事，我虽有应承与拒绝两条路可选，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答案只有一个！
　　我绝不能用这肮脏的身子披上那艳红的嫁衣，成为子瞻哥哥的新娘！
　　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
　　父皇的胸膛起伏着，好半晌，总算将滔天的怒气强压了回去，可声音依旧沉得可怕：
　　“云儿，你自小是个聪明的孩子！朕以为前几天的那个晚上已经同你说得很明白了！皇权天授，天子之位不可谋！
　　你当时告诉朕说你明白，朕也以为你能想明白，没想到你还是这般执迷不悟！那朕今天越性和你说明白了，晟儿身上流着杨氏的血，所以无论如何朕也不会将大虞的万里江山交托给他的！你和你母后都永远熄了这条心吧！”
　　父皇雷霆霹雳般的语声终于向我证实了多时以来的猜测，就因为晟弟的身上有前蔡皇族的血液，所以晟弟永远无法登上储位，父皇的心意坚实异常，我们的确可以死心了！
　　可死心了又怎样？我的声音也发了颤：
　　“儿臣明白！”
　　“那朕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嫁给宋子瞻？”
　　明知此时再忤逆父皇绝对要遭至一场可怕的逆鳞之怒，可我只能选择重复那唯一且决绝的回答：
　　“不愿意！”
　　“好……好……”父皇的眉心拧紧，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却怒极反笑，冷笑道：
　　“你一定要辜负朕的苦心，留在宫里去谋夺永远不可能谋夺的东西，那朕就成全你！将来有一日朕不得不将你做一颗棋子赐婚给其他人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后悔！”
　　“儿臣绝不后悔！”我用最快的语速答到，我不敢迟疑，生怕迟疑了片刻，我就要失去那决绝的勇气了。
　　“好！”父皇已是怒极，一扬手将手中的那本折子披头盖脸地朝我掷来，尖利的棱角划过皮肤生疼，可我丝毫不敢闪避。
　　父皇恨声道：
　　“这折子你自己回吧！”
　　说罢愤然拂袖大步而去！
　　端王的折子零落在我面前……
　　父皇您知不知道，您这何曾是让我回绝这份折子？您这是让我亲手用刀在自己的心头上刻字啊！
　　朱笔饱蘸了朱砂，可我的手一直在发抖，许久落不下笔去。
　　远远的更漏已作三声长响，仓皇凄凉催人肝肠，我一狠心重重落笔……
　　折子上仿佛用鲜血写就了两个大字：
　　“不准！”
　　就两个字，已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朱笔自手中滑落，我明明已经是不咳了，可一启唇，唇间竟然喷薄出一腔殷红，点点滴滴，流丹漱玉，浥满了妃色裙裾……
　　我这才体会到原来亲手割断自己的幸福，竟然是这样一种令人痛不欲生的剧痛。你根本无法形容这种深嵌在血肉骨骼中狠狠折磨着你的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慢慢剖开，撒了盐，让你恨不得就将这胸膛剖开，将那七零八落满是伤口的心肺都掏出来！
　　我好想看看掏出来的心上是不是真的会有那两个血淋淋的“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