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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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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位于三楼的小公寓,摆设跟十几年前一样,从未变动。曾经明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木地板颜色已经沉淀下来,是深沉的暗赭,梧桐的树影在上面轻轻摆动;白蕾丝的窗帘布早已换过一次,现在又已微微发黄;一堂红木家具依然摆在那里,只是不再光亮如镜。
这间小公寓早没了以往热烈的气氛,人站在其中,会渐渐沉入寂静。
“咚咚”一阵脚步声,杂乱无章,从楼梯传来。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吱呀”一声钝响。
“妈!妈!”
喊了两声没人应,发声的人兀自说道:“又打麻将去了。”接着是拖鞋啪嗒啪嗒走来走去的声音,放东西的声音,淘米的水流声,一刻不停。等他推开房门才发现里头有人。
徐行止斜倚着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何天脱口一声:“哥哥!”声音里是隐藏不住的喜悦。他轻轻把手里的书包放在自己的床上,转过身来看着他哥哥。徐行止已经脱下德远的制服,洗完澡换上白色衬衫跟深色长裤,眼睛垂着看书,眉眼如刀刻。
一周也只得这么个时候能好好看看哥哥,何天站在床边磨磨蹭蹭,时不时抬眼偷偷瞄下徐行止。
何家的这所小公寓是四房一厅,本来是何文文一间房,何天跟徐行止各一间房,空着的一间给保姆住。但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毕竟不容易,孩子小时要请保姆,等孩子大了上学又有各种花销。渐渐的,只靠何文文一人的工资扛不住了。徐文锦走了之后像是忘了这个家还有两个儿子,一分钱都没寄过来。跺着脚狠狠咒骂徐文景一通后,何文文只好听了好姐妹的劝,辞退保姆,让何天搬去跟哥哥一起住,清出楼上两间房,租了出去。
“书包那么脏,能放在床上吗?”徐行止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响起,眼睛没离开手中的书。
房间里唯一的书桌上散放着徐行止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课本跟书包,何天提起书包看了看,随手扔在床边。这一扔就要到星期一上学的时候了,何天是从来不记得做作业看书这回事的。
徐行止看了看他,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整理书桌,提起被扔在地上的书包放到桌上,随后走出房间。
何天想也没想,转身跟着他哥哥,亦步亦趋,兴致勃勃地说话。
“今天是星期五了吗?难道我记错了?让我看看日历,是星期四没错啊!哥哥你怎么提前一天回家?”
“校庆,放假一天。”徐行止简短地回答,倒了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何天站在一旁,目测了一下自己跟哥哥的身高,失望地发现仍然存在巨大的差距。他羡慕地看着宽肩窄腰的徐行止,想着自己哪一天能长得像哥哥这么高,身材像哥哥这么挺拔。
对于何天,哥哥就是他的目标,包括身材、长相——他对于人的审美标准就是以哥哥为最高准则制定的,单眼皮的长眼睛、挺直鼻子、刀削般的薄唇,这才是完美的;而不像他自己的圆眼睛、不笑也微微上扬的嘴角,他一直为自己长得较像母亲而遗憾。他不自觉地想要追随哥哥的一切,却往往力不从心。他今年上初中,读的是家附近的七中,沮丧了一整个暑假,为的是他本来希望考上哥哥所在的德远,出来的分数却差了一大截。
德远是寄宿制的学校,学生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两天。自从徐行止初中考上德远,待在家里的时间大幅减少。他天生的个性严肃,话又少,平时跟同学就没有特别交好,回到家总是安静地待在房里看书做作业。兄弟两个由于年纪差距较大,个性又不同,平时也没有怎么粘在一起,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哥哥偶尔帮弟弟检查作业,讲讲题目。徐行止考上德远的时候何天还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哥哥离家的第一天他就在家里哭闹。十二个苹果被拿走了三个的数学题他做不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喊着哥哥在哪里。何文文千哄万哄,还是不行,最后耐心尽失,打了何天一巴掌。她就不明白了,何天是由保姆带大的,哥哥个性严肃从来不跟他玩,他五六岁就自己跑到巷子里跟那帮调皮捣蛋的小子玩,从来不缠着他哥哥,就算回到家里也是安安静静地自己玩自己的积木跟画册,兄弟俩一天也许都不会说上一句话。怎么会现在没看到他哥哥就哭天抢地,劝也劝不听。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五天,何天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大哭一场。第五天徐行止回来了,何文文以为何天该会激动地扑上去跟哥哥亲热一番,结果也没有,何天只是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刚进家门的哥哥,问:
“哥哥你到哪里去了?”
“学校。”
“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以后都这样,要等学校周末放假才能回家。”
“哦。”
何天点了点小脑袋,表示明白。何文文气得牙痒痒,走过去给何天脑门一巴掌。这些话她天天晚上跟他说,可他就是不明白,吵着要哥哥。现在他哥哥回来说了两句他就明白了,也不吵了,真是气死她了。
何文文忍不住在饭桌上跟徐行止抱怨这一星期以来何天的劣行,边说边用筷子戳何天的脑袋。何天伸出小手摸摸被戳疼的脑门,不敢分辩。他抬头看哥哥,哥哥也正看着他,冷着脸说:“以后不许这样。”
“恩!”
何天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哥哥的话他从来都是听的,他要做个好弟弟。
何文文又欣慰又心酸,人家都说长兄如父,果然不假,一个家还是要有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啊。想着想着,她眼睛有点模糊了,起身拿起镶珠小包,出门找一群闹闹哄哄的人打麻将去了。徐行止一离家,家里就只剩她跟何天两个人,家里的保姆早已辞退。何天夜夜哭闹,何文文一个星期不敢晚上出门打麻将了,好不容易得了空,自然又是一宿通宵。旁人看来,何文文外表是光鲜亮丽、风流好玩,一双高跟鞋蹬得嗒嗒响,十根纤纤长指指甲油涂得亮晶晶,只是内里的辛酸能有几个看到。也许是演戏演得人迷糊了,又也许是天性使然,爱情在何文文的世界里占据重要的一角,亲情反而退居其次。在爱情最浓烈的时候,她跟徐文锦亲密无间;在爱情消逝的时候,她外表故作坚强,内心却沉溺在哀伤之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在两个孩子的成长中,她几乎没怎么关注过他们,只是扔给保姆。等到她回过神来发现丈夫已经没有了,这两个孩子是她剩下人生的一切,不能再没有他们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看不见的距离横在他们中间。
徐行止天性冷淡,对家人、对朋友竟都是不看得很重的样子,话又少,你问他十句,他回你一句,跟谁都不亲热。还是小小孩子时,目光便沉着冷静,能盯得大人眼神躲闪。这样的徐行止是像谁呢?何文文心里自有答案,便存了一分敬畏。何文文外表虽是像新式女性,内心却还是不自觉地深受传统影响,总觉得一个家是必定要有一个男人才算安稳的,徐文景既然走了,身为长子的徐行止自然不可避免地担起这个责任。他现在年纪还小,但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成为一家之主,就这一点也够叫何文文心里安定了。
大儿子亲近不了,还有小儿子啊。何天长得像母亲,眉眼之间有股灵气,个性活泼好动,在上明街走一圈能有好多人跟他打招呼,多是混得熟的同龄小朋友,平时一起上蹿下跳,搞得上明街鸡飞狗跳。徐行止离家出外读书,何天大哭大闹的时候何文文开头是很耐心的,拿着糖果饼干玩具好声好气哄他。她以为家里只剩下她跟何天两个人,是最容易培养母子亲密的时候。只要哄他疼他,他就会晓得妈妈的好,黏着妈妈了。哪里晓得这个孩子这么倔,打掉她手里的糖果,撕掉画册,推倒积木,从她的怀抱里挣出来,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哥哥。末了何文文也只能叹口气,她甚至不知道何天对哥哥的依赖是怎么养成的,她实在是个失败的母亲。
这么多年过去了,何天也长大了,知道自己没考上德远,不能跟哥哥在一起时也不会哭闹了,还笑着跟何文文说还能在家里陪妈妈多好啊。知子莫若母,何文文清楚何天心里到底还是难受多一些,徐行止这个哥哥在何天心里占着太重太重的分量。
何天对哥哥的感情,是崇拜、喜爱加上敬畏,每一种感情都占着相同的分量。在德远读书的优等生哥哥是他的骄傲,聪明又稳重,英俊又有教养。在十三岁何天的小小世界里,他哥哥是他所知的最优秀的人,比他妈妈还好,因为哥哥从不扔下他出门打麻将。他渴望亲近哥哥,却常常止于徐行止的严肃。跟巷子里男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小游戏,徐行止从来不跟他玩,他心里不觉失望,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在他看来,哥哥就是“大人”,比妈妈还要让他有安全感的“大人”。在无数个何文文出门通宵打麻将的夜晚,小何天把小公寓的门窗全都关了锁得严严实实,躲进房里,房门锁上之后还要千难万难地挪动笨重的大书桌堵住,跳进被窝里打颤,为了他想象中龇牙咧嘴的鬼怪以及连连在上明街偷窃了好几户人家的小偷。孩子的想象力丰富得可怕,他被自己吓到睡不着觉,又害怕又孤单,下了自己的床爬到哥哥的被窝里,掉着眼泪叫着远在德远读书的哥哥。
等徐行止周末回家来,发现身后跟来跟去的小家伙黑着两个眼眶,开口问他怎么回事。
小家伙红了眼眶,心里藏着委屈,却还扭捏着为了一点男子汉的面子不肯说。
徐行止“哼”了一声,小家伙抖了抖,不敢不老实招待。
听了何天的话徐行止没做什么反应,只是皱紧了眉头。何天因为有哥哥在,睡得呼呼的,香得很。等到星期天哥哥又要走了,何天拉着一张脸,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徐行止拿出一个小哨子,绑在何天的床头,何天好奇地看着哥哥。
“吹响这个,小偷就会被吓跑。”
何天狐疑地摸摸小哨子,问:“真的?”
徐行止皱紧眉头,“当然是真的!这是心理学上的说法,是有科学依据的。”
小何天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呆呆看着那小哨子在床头摇来摆去。
没有了哥哥的晚上何天有些害怕,小脑袋里鬼怪跟小偷儿又热热闹闹登场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碰到了头顶上的小哨子,顿觉心安。想起这是哥哥给他买的,亲手帮他绑在床头,咧嘴笑得眉眼弯弯。
从此何天便有了一个小毛病,晚上睡觉的地方如果没有绑着这个小哨子,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现在何天十三岁了,小哨子已经破旧到吹不出声音,只能“嘶嘶”地响,像掉光了牙齿的老人,何天还是舍不得扔掉它,每晚都要看着它好好的绑在床头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