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与过往和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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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请载我去往忘川河中心。”
撑船的女人稍稍打量了他一下，唇边挂起一抹浅笑，“上来吧，孩子。”
鬼切坐到船上，他疑惑的看了看，犹疑着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您？”
舟楫划过清澈却不见底的水面，细微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她的声音似远又似近，“或许吧。”
“或许？”
她回过头笑了笑，“我不过是一抹不愿轮回的孤魂，时间过去，许多事情便渐渐忘了。”
“不想找回吗？”
“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差别？我在此是为等一个人，陪他走一段路。此心不改，他来我便知。”
“世事纷扰，有时忘记也是一件好事呢。”
鬼切愣了一下，天是灰的，没有多少光，小船在朦胧的烟雾中一晃一晃的前行，耳边是潺潺流动的水声。
“可我，却觉得遗憾。”
不知缘何，鬼切突然想与她说些什么话。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可是我自己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抬起头看灰蒙蒙的天，脑中浮现梦中看到的那片弥天大雾，“我常常忍不住去想，我是谁？我的爱是什么，我的恨又是什么，我是不是做了让过去那个我痛苦的事情，我是不是害死了过去的那个人？”
“遗憾是因为愧疚吗？”
“不……”鬼切攥紧了手，“只是如果是他的话，或许可以更自由的做一些选择。”
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世间充斥着魍魉迷祟，记忆只是让你认知事物，真正做出选择的是你自己的心。”
“心？”
“无论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你们拥有同一颗心。”
“它留念昨日，踌躇今日，期待明日，从始至终它都在为了对你最重要的人、事、物而跳动。”
船停了。
女人温柔而浅淡的一笑，“初心不改。”
鬼切看着她，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了那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但不过须臾，船和女人都已经消失不见。
沉默了片刻，他对着无人的空气道，“谢谢。”
随即，鬼切放开了对忘川河的抵抗，他的身形逐渐变幻为刀，透亮的刀身明可鉴月，然后义无反顾的投入忘川河中。
随着刀沉，鬼切的意识陷入了黑暗。
黑柄金月之刀随着浪涛的涨落而沉浮，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中，恍如朝露，又如蚍蜉，晨曦起处翱翔于悠悠天地，夕阳落时来往于漾漾清波，天共水光一色，云共长风同游……
在什么都忘却了之后，代表血契的红线延伸而出，如同指引，带着刀身去往不可知之地……
「我要令人类日死一千。」
「那我就令人类日活千五。」
在巨石的两侧，女神与男神向整个人间立下誓言。
「阴阳失序。」
意识似朦胧又似清醒，时间过去了千年，万年，遍布死亡的黄泉国土一片荒芜。
鬼切看着这片土地，他看了许久，然后有一天，他看到了「他」。
「他」就站在忘川河的源头，透过清不见底的河流看向人间，时间过去了许多许多年，他就看了许多许多年。
女神笑「他」。
「你看了这么久，可有猜出永远多出的五百人去了哪里？」
「他」没有回答。
于是女神说：「他们成了妖怪。」
「他」依旧没有回答。
女神也不计较，「真希望你能明白些什么。」
女神这么说着离开了。
又是许久后的一天，女神回来了，她看起来愤怒无比，「我那愚蠢的丈夫啊！」
愤怒让女神变得丑陋的身躯越发丑陋，她在黄泉之上起舞，她说：「高天原会坠落！」
「他」无神的眼睛似乎动了动，但依旧没有反应。
而自那之后没过多久，女神就高兴起来。
女神依旧与「他」说着话。
「你看，你看啊，他们信了！」
「高天原要坠落了，哈哈哈哈——！」
女神疯狂大笑，「你看，这就是命运！」
不知是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一天，「他」做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反应。
他抬起沉重的头颅，看向天空。
浩渺苍穹之上，一界从天而降，不，是天在下降。
似乎看到了一个寰宇那么广阔的孤寂，「他」浑身都变得沉重。
忽然之间，「他」有了第一个念头。
「不。」
然后，有了第一个动作，「他」转过身迈开步伐。
女神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他」在离开，女神气急败坏。
「你要去哪里！」
「平衡已经坏掉了……你要去哪里？不过是我用泥土捏出的人，渺小的你能改变什么？你连忘川河都渡不过去！」
「回来，给我回来！」
“不。”
当「他」用“说”说出了第一个字时，他就有了灵魂。
女神惊讶的看着他，只有死亡的黄泉国诞生了完整的灵魂。
接着女神发现，有一样东西离自己而去了。
「天意……」
女神恐惧起来，再不阻拦他。
他开始了走向人间的漫长旅途，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人间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沧海桑田的变迁，战争，饥荒，妖魔，天灾人祸……
耳边所能听到的尽是萦绕不散的凄厉哀嚎，眼中所能看到的尽是无处不在的颠沛流离。
到处是哭声，浩浩荡荡的哭声。
——救我，救救我。
他伸出手，但谁也救不了。
许久许久，他或许是累了，再也走不动了，这世间如同炼狱。
初生的灵魂来不及出生，毕竟没有任何新生命希望在绝望中坠落。
鬼切沉浮于虚空之中，着急却又无能为力，理智知晓这个灵魂最后还是出生了，心脏却依旧一紧。
在漫长的绝望之中，忽然，不知从何方响起了阵阵梵音，无数道金光裹挟着众生之愿破云而来。
这是……！
鬼切心中一喜，倏地，又一沉。
他还站在原处，似是看穿了这条背负光明的漫漫长路尽头的苦楚，竟也有些踌躇。
血契的红线在手中轻轻一勾，鬼切攥紧了它，然后从虚空中落到地上悄无声息的化作了人形。
鬼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张开又握紧，再抬起头时像是明白了什么，决定了什么。
鬼切出声道，“你在犹豫什么？”
他惊讶的目光看过来，“你……”然后眼中的神情从懵懂化作清明，再启唇时准确的叫出名字，“鬼切。”
“源赖光。”鬼切看着他，“犹豫不决，这可不像你。”
源赖光眨了下眼睛，最后一丝惘然散去，他亦看着鬼切，“那怎么才像我？”
“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鬼切还真一样样的说起来，如同列举罪名一般。
被如此指责源赖光却不为所动，全程面不改色的听着。
鬼切慢慢停下来，然后说出最后一句，“……永远不顾自己。”
源赖光一怔，截然不变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异样。
鬼切伸手抓住血契的红线，在源赖光异样的目光中把红线在自己手上绕了一圈，“但这些都是我以为的你。”
“所以告诉我，”他死死盯着源赖光，“你恨妖怪吗？”
源赖光看着鬼切，鬼切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有什么意义吗？”
“少废话，有没有意义是由我决定的事情。”
源赖光蹙起眉，目光落到鬼切死死握着的血契红线上，他沉吟半晌，抬起眼睑认真道，“我与你说过，战争无关正义，自然也无关爱恨。”
鬼切点点头，依旧看着他，“你会屠尽妖怪吗？”
“这是穷我一生也办不到的事情。”
鬼切却再问，“你欲屠尽妖怪吗？”
听出了其中的不同，源赖光道，“没有必要。”
“人妖可以共生吗？”
“……不能。秩序与无序，天生对立。”
鬼切神情不变，“最后一个问题……”
“你想做什么？”
源赖光一顿，片刻后他付之一笑深深看进鬼切眼里。他十分平静，他平静的在这黄泉间隙之中道出了最为大不敬的话语，“还天地以秩序。”
“鬼回鬼域，神回神域，人间，便只是人间——从此，互不干涉。”
狂妄。
这是鬼切的第一个念头。
其后的念头便是：原来如此。
一瞬间，过往浓烈的爱恨纠葛，是非争斗都在眼前一一闪过，但最后都定格在了此刻驻足的源赖光身上。
他为什么而驻足？鬼切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一点。
唇角缓缓绽开一个苦涩而又释然的笑，鬼切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那漂亮的瞳色就如落日余晖的湖面跃起的一尾粼光，灿金耀眼。
所有的过往在这一刻，与他达成了和解。
“所以，你在犹豫什么？”
鬼切走近源赖光，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注视了太久的人，道，“你不需要停下，你只需要一直往前走，只需要前进就好。”
源赖光嘴唇动了动，他似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眼中是不可置信与果然如此的复杂重叠。
一双手自他背后推了一把，猝然撞进光芒中时，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源赖光，我会等你，等你醒来。”
在黯淡下来的五芒星阵中，鬼切睁开了眼睛，他翻身而起，而后记忆慢慢回拢。他怔了片刻，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故，忽然用手盖住了脸，温热的眼泪从指缝一滴滴落下。
“你成功了。”晴明出声道，耗费了过多的灵力他看上去十分虚弱。
“我知道，”鬼切点点头，他平静的擦去眼泪，看向外面已经亮起来的天空，“源赖光应该醒了。”
他站起来，“我要去看他。”
“等等，“晴明叫住他，这位天才阴阳师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问道，“你想好了吗？”
鬼切回过头，眸含清光，“我现在只想看他一眼。”
“我也去。”神乐站起来，但源博雅拉住了她的手，她疑惑的看去。
她素来莽撞的哥哥冲她摇摇头，神色有些复杂，“让他们单独见面吧。”
神乐眨了眨眼睛，浅浅一笑，“好。”
回过头，晴明庭院早已不见鬼切的身影。
大雪落了一夜，长街上铺满雪层，卫兵正拿着工具清扫积雪，实在太冷了他往手上哈了口气取暖，接着打算继续干活，突然，一道人影疾掠而过，速度快到甚至刮起一阵风，堆到一旁的雪沫顿时被扬起溅了他一身。
卫兵抹了把脸，骂骂咧咧，“谁啊！大清早的乱跑什么，赶着去见情郎啊——”
只可惜他的声音被那道人影远远甩在了脑后。
“您，您是……”源府的门房看着眼前的人，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但他眼前的人丝毫没有理他的打算，径直闯了进去。
直到背影远去，门房才终于回过神来惊呼出声，“鬼切大人……鬼切大人回来了！”
“大人，您刚醒来怎么能吹风呢，您别走这么快小心身体……”义和长老亦步亦趋的跟着，语重心长的规劝。
但他面前的人显然半句没听进去，仍裹着披风大步流星的往院外走，廊上的风吹落树梢枝头的霜雪，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冰消雪融。
“大人，大人……”义和长老连声叫着追上去。
源赖光忽的停了，义和长老正待欣喜，却见是已经到了长廊尽头。
他杵直站着，目光落在院外的白发少年身上，也只落在他身上。
义和长老顺着视线看去，眼中微异，他没再说什么，福至心灵，默默的退避到了一侧。
两双视线在空中交汇，被雪浸过的阳光落在一人一妖眼底，熠熠生辉。
源赖光张口，千言万语便都只化作一句，“鬼切。”
久违的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鬼切失神了片刻，他看着源赖光，用目光细细描摹源赖光的容颜，心中陡然闪过一丝了悟。
他明明只想看他一眼，等真见了时才发现……他根本不想离开了。
如果是罪孽，那请让他一起背负。
“源赖光，我回来了。”
十二月末的京都下了一场大雪，雪满朱雀大道。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与过往和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