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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我刃斩块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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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切醒了过来,但源赖光却依旧长眠。
他失败了。
鬼切潜回源府偷偷看了源赖光,源府的人用着各种名贵的药材以灵力输送的方式维持着他的身体机能,没了家主这么久源府隐隐已经乱了起来,但出乎鬼切的意料,竟是源赖亲压住了那些闹事的。
有人趁机劝源赖亲夺权,源赖亲冷笑连连,不屑至极,“源氏这个鬼地方,除了我那兄长没人当的起这个家主。你想当?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承受的起他付出的代价。”
鬼切看不明白,源氏的人隔阂极深,却又有着某种斩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但鬼切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没资格评判他人。
鬼切在源赖光床前看他无声无息的躺着看了良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源府巡逻的人来来往往,他没敢多待,很快又走了。
此后便暂时借住在晴明庭院,时不时的偷偷探望,期望着某天源赖光能够醒过来。
他依旧尝试着入梦,但从那之后便再没有成功过。
十二月末,京都大雪。
夜空中一颗流星猝然划过,鬼切忽觉心中一悸。
晴明掐指一算,神色难看至极,“遭了,有变故!”
与此同时,源氏兄妹顶着风雪闯进了晴明庭院。
“晴明,赖光哥哥他……”神乐哽咽的扑进晴明的怀里,说不出话来。
源博雅喘着气,面色苍白,“晴明,源赖光……”
“他的生机在流逝!”
晴明追问道,“他身上可有什么异常?”
神乐从晴明怀中冒出头,道,“他的身上冒出了很多的光,呜呜……晴明,怎么办?”
鬼切想也不想地转身奔进大雪中,晴明厉声喝住他,“你要去哪!”
“去见他!”鬼切也回以一声喝。
“你什么也做不了!”
鬼切脚步一顿,僵在风雪中。
晴明走到鬼切面前,深吸了口气才道,“听着,我大概能猜到源赖光做了什么。”
“他这种人,怎么会任凭局面对自己不利却什么都不做?他沉睡蛰伏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借这次因果报应的反噬,反化其为所用,助他去探寻某件事情!”
“我们能做的只有相信他,因为那个地方我们去不了。”
鬼切抬起头,“他去了哪?”
晴明一滞,在他面前的此刻已经是一只彻底的恶鬼,满目猩红的鬼瞳中尽是偏执疯狂。
晴明瞥过头,“黄泉。”
鬼切迈步想走,晴明闭了闭眼睛,再次开口,“站住。是黄泉的间隙!所以你闯去冥界也不可能找到人!”
鬼切一颤,他披了满身风雪,问出时连声音都在颤抖,“我该怎么办?”
源氏兄妹也追了出来,见状源博雅出声道,“晴明,你是不是有办法?”
晴明不答,他看着鬼切道,“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鬼切沉默了一刻,然后反问了另一个问题,“源赖光是一个怎样的人?”
没想到鬼切会这么问,晴明想了想,道,“如果要以简单的善恶是非来评判他的话,我想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于我个人来说,或许我会希望他不要活在这个时代……”
晴明猛的反应过来,所以,这就是身为鬼的鬼切的答案——在这个时代之下,没有答案。
他深深的看向鬼切,仿佛透过鬼切看到了别的什么,白晴明的记忆几乎悉数回归,自然也已经想起来……曾经源赖光身边的那个少年。
“好,我帮你。”
“在远古时期,宇宙初生,混沌初开……直到不知道过去多少载,清者上升为天,成为高天原,浊者下沉为地,化为黄泉国,而两者之间又自成一界形成凡人居住的世界,称之为苇原中国。从此天地分开,万物演变。”
“此间生灵蒙昧,五别天神怜悯苍生,为开苍生灵智,化为天之柱诞下规则,演化森罗万象,自此世界乃成。”
“有传说曾说,当初伊耶那岐与伊耶那美分别取了一片规则碎片生出国土孕育凡人,故被尊为父神与母神。然而夫妇二人感情破裂之时却赌咒起誓,女神令人界日死一千,男神便令人界日活千五,从此阴阳失序,人界大乱妖魔横生。”
“伊耶那岐诞下三贵子大神,经年后不知缘何回归天之柱,而伊耶那美则躲入黄泉国再不出世。”
“在伊耶那美身上的那枚规则碎片作用下,时至今日黄泉国都是规则之外的地方,而黄泉间隙则能观过去,能见未来。”
“你与源赖光有血契的联系,或许你能借此蒙蔽天机去到那,但是,你知道忘川河吗?”
鬼切明白了什么,他道,“忘川河弱水三千,不浮鸿毛。”
晴明点点头,他道,“忘川之水源自黄泉,但你是以执念托生的鬼,你若去,只怕沉入忘川,有去无回。”
神乐闻言道,“晴明,我可以去吗?我或许能渡过忘川。”
晴明摇摇头,“但你找不到黄泉间隙所在。”
“便是如此我也要去一试。”鬼切看着晴明肯定道,“你有办法。”
晴明一叹,随后正色道,“鬼切,你如今已经为刀,刀本质是死物,若你能进入忘我境,以刀身渡忘川的话虽然依旧危险,但还有一线机会。但是,你的本体如今被茨木的鬼手所附……你可愿剥去鬼手?”
鬼切毫不犹豫,“我亦有剥离鬼手归还茨木童子的想法。”
“你与鬼手如今为一体,剥离鬼手无异于撕碎你的灵魂,九死一生,你可想好了?”
鬼切俯身,深深一揖,“我欲前进,却被块垒所阻。晴明,请你助我。”
晴明郑重点头,“好。”
“博雅、神乐,你们为鬼切护法……鬼切,你到阵中央去……”
在升起的五芒星阵中,鬼切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只听到晴明的最后一句话,“愿你斩尽块垒,重新归来……”
世界一片黑暗,没有光,没有影。
他环顾着黑暗仅凭着感觉往前走,无论如何至少不能停下。
寂静的天地间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耳边回响着,哒、哒、哒,一点点,一点点的放大,脑中一片嗡嗡作响。
妖鬼是不识恐惧的,但这样的环境压抑而苦闷,就如同胸口中压了许多块石头,上不去下不来。
堵的发慌,不得畅快。
鬼切感觉到什么,抬起头,世界仍然是一片黑暗,眼前却延伸出了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不知从何来的光让它们就此暴露在他眼前。
鬼切捂着胸口蹙起眉,郁结在此的石块令他几乎难以呼吸,他知晓,这就是块垒。
他看着它们,它们充斥在前进的路上亦在看着他,这方天地之间沉默无言。
“我有不平事。“
鬼切闭眼又睁眼,然后拔出了他的本体刀,不作犹豫,他踏上了块垒。
“今以刃斩之。”
黑暗中,燥热的猩风扑鼻,是血的味道。
鬼切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铺天血光,刺入耳中的是声声哀嚎,在飘着灰烬的废墟之上,他看到破损的半面龙胆旗帜迎风招摇。
他抬起手,看到握着的刀上还有着没有震落的血液,他张了张口,陡然间浑身冰凉。
一只手握上了他的脚踝,他低下头看到死去的恶鬼。
它张口就有鲜血不断的溢出,但仍嘶哑的发出嗬嗬的怨毒气音,“叛徒。”
他清楚这里,这里,是源氏退治大江山的战场。
鬼切闭了下眼睛,然后重新迈开步伐,哗啦声响,他在自己的脚上看到了沉重的锁链。哗啦哗啦,他继续向前。
“你杀了我们!”
“不人不鬼的叛徒!”
“手戮同族,这份罪孽你要如何偿还!”
大江山尸横遍野,无形的怨念化作枷锁,一层一层的缠上来。
“你该死!”
“下地狱吧!”
“把我们的命还回来,把你偷走的东西都还回来!”
束缚的锁链越来越多,不知何时,他再也迈不动步伐。
他抬起头,看到灰暗的天空,胸腹之中沉沉甸甸,这份沉重连带着天空一起向无垠的深渊下坠。
“是啊,我杀了你们。”鬼切艰涩的吐字,“手刃同族,此之罪孽,下至地狱也不为过。”
“既然如此,那你就来陪我们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啊!”
冤魂锁足,带着他无限下坠,万千景色从眼中不断剥去,黑暗重新显现。
“但是——”
黑暗中,忽听一声清吟,有光亮起。
“我是不能在这里停下的。”
长刀斩落,咔嚓一声,接着声音此起彼伏,枷锁被尽数斩断。
“怨也好,恨也好,我还不能在这里止步。”
坠落骤停,鬼切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已经脚踏实地,地面却已经与方才不同。他踏上了第二块块垒。
“你为了什么而前进?”茫茫的黑暗中,有人走了出来,他穿着深紫色武士服,黑色的发金色的瞳,“回答我。”
鬼切定定看着他,“你是谁。”
“我乃斩尽天下恶鬼之刃,鬼切。”他拔出刀,刀身明可鉴月,他再一次问,“你为了什么而前进?”
他直直向鬼切砍来,铛的一声,鬼切拔刀抵挡。两刃相撞时迸溅出一串激烈的火花,角逐中,鬼切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极为纯粹的东西,信仰。
曾经为之奋不顾身,无所畏惧,披荆斩棘的信仰。
“你为了什么而前进?”
鬼切不答。
他们分开又再次撞上,向着彼此发出最凌冽的攻击,他们用着一样的刀法,一样的招数,连动作轨迹都一模一样,简直是同一个人在战斗。
他们确实是同一个人,却又不同。
他们有着相同的身高体型和脸部轮廓,却有着不一样的发色瞳孔,还有绝对不一样的……鬼角。
一个是高雅的源氏重器,一个是漂泊落魄的恶鬼。
所有的不同构成了无言的沉重,凝聚在那把曾经因时时净化而不被瘴气所侵的刀上,重重的压向鬼切。
“我为主人而前进,你又是为了什么?”他冷漠的眼瞳对上鬼切的,“你弑主背主,我欲斩你。”
鬼切竭力抵抗着那沉重的压力,脸上浮现些许悲哀,他狠声道,“你不过是被欺骗,什么都不知道!”
“那又如何?”他道,“我的一切是主人赋予,主人的意志便是我的意志,无聊的东西没有存在的必要。”
“连信仰都没有的你,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们再次分开,又一次冲向彼此,他的速度快了,极快。鬼切用刀格挡,这一次却被直接挑飞,凛冽的寒芒似能斩透月光,也能斩透一切虚妄。
破空的刀芒中一线白光闪现,映出底下的无边黑暗,鬼切深深的看着他,“你却连自我都没有。”
刀起而落,瞬息变幻。
一柄长刀从背后刺进他的心脏,鬼切抽刀而出,看着曾经的自己倒下。
“我为本心而前进。”
黑暗重现,鬼切转身,踏上下一块块垒。
“你的本心是什么?”他抬起头,明艳的脸上一点泪痣灼灼,他抽出一振长刀,指向鬼切,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动他金线绣边的袖摆,和着深紫近墨的发轻扬。
如山涧白槿,又如皎皎明月。
“你是谁?”鬼切道。
他缓缓一笑,“我是鬼切,是守护赖光大人的刀不沾血迹的鞘。”
鬼切略略垂下眼帘,“你只是我的过往。”
“不,”他道,“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话落,他们依旧不留情面的冲向彼此,金器碰撞的刺耳摩擦声一次又一次的响起。
“你不够强。”他道,“若不强大便无法守护重要之人。”
“但强大也摧毁了你。”鬼切道。
他摇摇头,战斗中却分神看往另一个方向,“你看。”
这是斩杀他的机会,鬼切犹豫了一瞬,还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是一株白槿,生长在这样的黑暗中。
一朵花从枝头坠下,他翻身一舞,花坠在了他的刀身上。
他执起那朵白槿,花与人一般明艳,“白槿花朝开暮落,每一次凋零都是为了更好的绽放。”
他启唇,有风起,风声静谧了他的过往,静谧了那三个字。
鬼切僵在原地,须臾倥偬间他见潮汐涨落,晨曦变换,天地起伏,春去又秋来,四季轮转……而白槿依旧凋零却又绽放。
他执着那朵白槿走向鬼切,再次道,“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鬼切张口,喉中苦涩,“原来……竟是如此。”
“所以,你要生生不息,你要走下去。”他把那朵花递给鬼切。
鬼切伸出手,顷刻间,风起而落,眼前的人化作瓣瓣流雪飞花在黑暗中飘飞散去。
鬼切迈开步伐,踏上下一块块垒。
……
“你来了。”
白发鬼角的恶鬼静静打量他,半晌,他发出笑,“你确实来到了这里,但是回头看看吧——”
“你身后早已遍布枯骨!”
鬼切抬起刀,他道,“我知道。”
“你不一样了。”恶鬼脸上浮起兴味,他亦抽刀,“但你又能改变什么?”
“你身为妖怪,天生注定与人类誓不两立,你的爱你的恨在此世之下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鬼切道,“我知道。”
他们相杀而过,薄刃削断了鬼切的几缕发丝,脖颈间溢出血痕,差一点就是身首异处。
“哼。”恶鬼冷笑一声,刀刃一转再次袭来。
鬼切以刀一撞,顿时浑身一震,一阵剧痛从握刀的手传至全身。
恶鬼看他的模样嘲讽道,“我即是你,你即是我,你要摈弃这一切构成你的东西,不过于求死。”
“即便如此……”鬼切持续施力,肌肉痛苦的悲鸣,剧痛加身,他蹙眉忍着痛苦,猛的砍去!
巨大的力道相撞,彼此同时被弹开跌落而下,鬼切紧抿着唇依旧没忍住,一口血吐出。
“你想挣扎些什么?”恶鬼冷笑着爬起,抄起两振长刀冲向鬼切,“你看大江山退治,再看京都大火,你看千百年来埋下的血与泪,仇恨深埋于人妖两族之间,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攻击的角度刁钻又诡谲,鬼切感到熟悉又有些陌生,这是他自己,却并不相同。
他还没有意识到那只鬼手带来了什么隐患。
伤口不断增多,流出的鲜血染红刀身,恶鬼一刀又一刀砍来,鬼切竭力抵挡。
“你想救源赖光?可笑,你还记得自己是一只鬼吗!你与他血海深仇,你救下他,然后看他再次屠杀鬼族吗!”
“唔……啊——”鲜血再次吐出。
痛,很痛。
浑身如被投入业火之中灼烧,早已于刀身结成血华的瘴气层层缠绕而上。
这痛苦,长久以来折磨着他。
为何战。为何仇。为何求不得,为何别离苦。
“为何要结成层层枷锁缠缚你身?”
予你孤独。予你痛苦。予你这漫漫长夜,予你这万丈深渊。
“你既已为鬼便超脱了六道轮回,你有无穷的生命,你有恐怖的力量,恨这世间万物才是你该做的,是它们先抛弃了你!恨吧,恨吧!如此才能快活!”
鬼切一步步退落,他挥刀的动作逐渐艰涩而缓慢,在沉闷的苦痛中,天穹像是在坠落,片刻后他又回神,是他在坠落。
恶鬼紧追不舍。
不,是他的感情,他所有的爱恨,他所有的怨孽,所有他背负的一切痛苦,在追逐着他,紧追不舍。
“铛!”
恶鬼的刀砍在鬼切的刀上,长久被怨瘴侵蚀的刀身终于支撑不住,咔嚓一声,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而于刀来说,裂痕一旦出现就再无挽回余地。
“铛!”“铛!”“铛!”
一刀又一刀,密布的裂纹如蛛网一般蔓延。
痛,火烧火燎,血管中流淌的血液都如混进了钢针一般带来无尽绵长的苦痛。
鬼切摔落在地上,血肉和骨头撞击时发出不堪忍受的悲鸣,他勉强打量着,竟发现这里是悬崖,悬崖之下是真正的无底深渊。
已经到最后了吗?已经要结束了吗?
他看着恶鬼,看着他的刀刃,看着他的情感披挟着无尽的黑暗斩来,看着他曾经得到又失去的一切,看着他无边无际的苦痛。
恍然间,如同坠入深海。
海水夺去了呼吸,光与影一同离去,万物陷入沉眠,世界再无重见天日之日。
咔嚓——
刀刃再也承受不住彻底折断。
这样的痛苦……
意识的最后,鬼切下意识的伸出手,空无一物他却似想要抓住什么。
他触碰到了并不存在的雪的微凉。
这漫长而永无止境的痛苦……
原来这就是你所承受的一切吗?
倏然,一抹红光从细微之处亮起,绵长,而又炙热。它在黑暗中游走,细微的光芒点亮视野,鬼切的视线追逐着它,看着它落向悬崖。鬼切陡然睁大了眼睛,浑身一震——
悬崖边上,数不清的龙胆花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它们发达的根系上从悬崖的裂缝中抽出嫩芽,发出细茎,最终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瑰丽的龙胆,把整片悬崖渲染成一片蓝色的海洋。
鬼切大笑出声,笑出泪来。
龙胆是苦涩的,生于悬崖,长于裂缝,却依旧于深渊中开出了最美的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恶鬼的刀高高扬起,他怜悯而讽刺的道,“结束了。”
所谓誓言,便是就算记忆都在时光中风化,本能却终究会再一次指引。
寒芒斩尽夜色,刀锋披染晨光。
——长夜若至,斩昼而临。
本已断裂的刀和光同尘,化虚为实重新落在鬼切手中。
恶鬼的刀距离鬼切的心脏只有一寸,但他再没机会刺下了。
鬼切推开恶鬼,看他的形体在风中消散。片刻后他抬起头,视野中天地辽阔,天光大亮。
鬼切从沉眠中睁开眼睛,一双金瞳灿若星辰,白发长及腰间,漆黑的鬼角褪去颜色,只在天光下映出似有若无的轮廓虚影。
鬼切若有所感的低头看去,一只狰狞的鬼手一动不动的躺在他身旁。
白晴明看着鬼切缓缓而笑,“恭喜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