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汉子慢

4、四

　　正月十五，百官开印，是个大朝会日。

　　唱礼官高冠尨服，一通骈四俪六的繁文缛节之后，照例是朝议。

　　以赵氏为首的三皇子一派与以中书令林硉为首的太子一派，也照例就各种新政旧闻大争小吵了一番。秦家多是武职，对朝政所涉不多，偶有被提点发言的，秦楚心思灵活，也能应付过去。

　　秦陌阳自进宫就急着找聂青锋，偏偏聂青锋很认真的听着上头的争论，一直没注意到他。好容易挨到散朝，看也没看父兄一眼，拉了聂青锋就跑。

　　聂青锋看着跟见了鬼一样的秦陌阳，回头在人群中找去。果然看到了不远处林觉明正被几个大臣绊着说话，时不时还向这边投来殷切的目光。

　　“今日是正月半，不是七月半，又没个鬼赶你，做什么跑这么急？”聂青锋出言相讥。

　　秦陌阳不说话，也不理会沿途问候客套的同僚，只一个劲的往宫外赶。

　　秦陌阳不怕鬼，只怕林家人。

　　早些年聂青锋破家出走的时候，秦陌阳却因父兄得力、家庭和睦过的很是顺风顺水，且因从小习武，透着股靡靡贵族少年中少有的阳刚之气。在几次皇家的会射比武中展露头角后，竟有些名门贵女和名门贵女的母亲对他青眼有加。

　　这其中，便有国舅爷中书令林硉的长女林菀明。

　　本来将相一家，门当户对，自古美谈。只可惜月老不明，这姻缘线竟似只有林家姑娘这一头的，那边愣头青的秦陌阳对林菀明却是敬谢不敏，对林家的橄榄枝更是不胜其烦。

　　为这事，林夫人隔三差五就来找秦夫人絮叨，有时说到动情处，甚至还要哭上一哭。就连林硉本人都曾向秦汉广明示暗示过好几次。秦陌阳虽像头犟牛一样固执己见，但架不住母亲和长兄时时耳提面命，以效法父亲当年游历江湖为名，一走就是好几年。

　　后来聂青锋左右无事想博个官身迎娶叶家姑娘，秦陌阳算算时候，差不多林菀明也该嫁人了，这才一起回了邺京。

　　谁知一朝江湖归来，别说嫁人，林家小姐连个亲家都还没说定，秦陌阳头大如斗，对林家人能不见就不见，见了也多半当做没看见。

　　大正月里，两个身长玉立、华衣尨服的青年策马在皇城根下急奔，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有个甫入翰林院的愣头青见了这一幕，忽的福至心灵，扯了扯旁边同僚的袖子，悄声八卦：“听说林家大姑娘酷似当年温慧郡主，是个难得的绝色。秦三公子这都看不上，却和聂郎将这般亲昵，是不是... ...”

　　那同僚醍醐灌顶：“这两人都二十多了，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仿佛聂郎将也未曾婚配啊。”说完又略一思忖，“林姑娘怎生样子未曾见过，不过聂郎将俊美如斯，倒也... ...”

　　文人间的交流喜欢说一半留一半，点到为止。两个新晋同僚相视一笑，仿佛发现了了不得的话题，愉快的相约对酌去了。

　　被八卦的两个当事人没听到这几句话，直到奔出皇城，看着后面没人跟上，才渐渐放慢马速。
　　摆脱了林家人，秦陌阳长吁一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摸摸鼻子对聂青锋道：“对不住啊，又连累你了。”

　　其实他更不好意思的是：秦家同林家明面上还得一团和气，来日说起来，还要聂青锋扯谎圆了今天的事。

　　聂青锋不动声色的回过去一个白眼，自从两人回京，秦陌阳躲着林家的锅，十有八九都是他背了。“坊间传闻，林家姑娘颇有几分当年温慧郡主的神韵风度，也不失是个清秀佳人，你两家又是交好又门当户对的，三郎你是有多眼高于顶，这么多年竟是都没瞧上？”

　　“唉，这事... ...这话怎么说的... ...你是不知道啊... ...林家... ...这个人... ...真的是... ...”

　　林氏温慧郡主，曾执掌玄冥近十年，上辅天子，下安黎民，权柄之大，一时无人能出其右。可惜烈侯江澍尸首归葬京城之日，温慧郡主自刎亡夫墓前。死时还不满二十五岁。

　　皇帝念江氏忠烈，允二人夫妻同葬于皇陵。受皇家香火，百官跪拜。

　　那一死，也成就林氏节义之名，世人唏嘘，便忘了先前唾骂过外戚专权，蛮横暴虐，转而开始念起西梅园的诸多好处来，说是江南重义尚德，有古士大夫之风。

　　只是人人都说林菀明肖似温慧郡主，秦陌阳却不敢苟同，只觉得林大小姐乘着温慧郡主节义的东风，受人追捧着长大，却长了满身骄娇二气，他避之不及，遑论姻缘。

　　天寒地冻的正月里，秦陌阳急的满头大汗，话都说不利索了，听着聂青锋那声“三郎”里掩不住的揶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对这个姑娘的不喜。

　　憋了半晌，也只得哀哀嘀咕：“你和倾城姑娘这样两情相悦的，本就可遇不可求，自然不明白别人苦闷，你要觉得林姑娘这也好那也好的，不如你去娶了。”

　　秦陌阳可是个大剌剌的爽利人，向来万事随风过，不留半分愁，能得他一句哀怨，委实不易。再者，这世上痴男怨女不少，你情我愿又恰好能相聚成双的，也委实难得。聂青锋便不再揶揄，转而将秦陌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适时找补了一句：“那便祝三郎早日找到你那位青梅竹马的‘妹妹’，以慰平生。”

　　秦陌阳本就不痛快，乍然听得‘青梅竹马的妹妹’这一茬儿，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秦焰夫妇有五个儿子，秦陌阳有四个兄弟，家中无姊妹，大约是秦陌阳毕生为数不多的，能常常挂在心上的遗憾事。

　　想要个姐姐已是无望，秦陌阳从牙牙学语起，便做梦都想要个妹妹。秦家老四秦楚和江家那位下落不明的世子江钥几乎同龄，秦夫人和温慧郡主妊时常有往来，秦陌阳便指着俩人的肚子叫妹妹。

　　可惜天不遂人愿，秦家也没生出个女孩儿，江家，只听说也是个世子，直到秦雁丘呱呱坠地，秦陌阳仍然没有姊妹。

　　或许是上苍垂怜，那一年，父亲出征西川，大哥身陷星野，邺京城人心惶惶，大将军府阴云密布，秦陌阳七八岁上，下了学去母亲屋里请安，正不知该如何劝解整日愁眉不展的母亲，却叫他真见着了个妹妹。

　　小姑娘三四岁，略微有些瘦弱单薄，皮肤瓷白，眼睛很大很亮，全不似老四老五那两个小崽子般吵闹不休，又安静又漂亮，简直是那段灰色岁月里的白月光。每天陪她玩会儿，逗她说话，就是自己嘴笨被她不痛不痒刺挠两句，都是开心无比。

　　可说来也怪，后来大哥和父亲相继回朝，北边局势稍稍安定，母亲屋里的小妹妹，却又忽的不见了，他去问大人，却被回：“这孩子魔怔了，哪里来的妹妹。”

　　七八岁的孩子，已经能清楚记事了，秦陌阳耿直，显然对这敷衍不满意，可饶是自己怎么不依不饶地追问，上上下下都一口咬定：哪里来的妹妹！

　　有一回把母亲说的急了，还挨了顿狠揍，秦焰揍完秦陌阳揍，揍的他身上没一块好肉，脸肿的像个小猪头。自己便也开始怀疑，到底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妹妹。

　　直到有一次，他和聂青锋赖在叶家过年，看见叶倾城调琴弄酒，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桩旧事来。聂青锋和叶氏兄妹不是秦家人，没反驳，也没揍他，倒是聂青锋自己好事将近，总是心慈，说话玩笑间，也不是头一次祝过他口中的这段“青梅竹马”。

　　只是他自己却清楚，不管是不是真的有过这么个妹妹，他们都说没有，那就必定没有，从前没有，今时今日又从何来？

　　毕竟是两个大男人，又是行伍之人，情绪来的快去的更快，不多时便开始谈起军中的差事。林家和林家姑娘种种，早已抛诸脑后。反正出来了，也不急着立时就回去，便去秦家的家庙南山寺换了两套粗布常服，顺便用了斋饭。又在南山跑了半日马，至晚方归。

　　若不是寺里和尚说怕冲撞佛祖，秦陌阳甚至还弄了弓箭准备去山里打个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