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汉子慢

3、三

　　大缙这一朝的皇帝还是王爷的时候，曾求娶林氏女为王妃，就是已故正阳殿林皇后。雍州西梅园林氏根植江淮富庶地界，实力财力雄厚，林皇后父母俱是顶尖的名门望族。

　　传说帝后鹣鲽情深，感情甚笃，只可惜天不假年，皇帝登基没几天，皇后就薨逝了，留下三个孩子，便是朝云公主白霁，太子白崇佳和二皇子白崇義。

　　皇帝深爱皇后，多年来后宫无主也不愿再立新后，甚至皇后正宫朝阳殿也一直空置着不让别的人住，对皇后所生的三个孩子更是青睐有加。

　　尤其当朝云公主渐渐长大，人们发现她像极了已故先皇后，见识谋略更胜其母。皇帝有时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却愿意听取朝云公主的进言。对她甚至比对她两个兄弟更为倚重。

　　很多年前，皇帝曾有意让秦汉广尚主，娶了朝云公主，那一道东床封胥的旨意都盖了龙印了，却没有发出宫门。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没人清楚，只知道公主一直未嫁，将军也一直未娶，那一纸婚约不知还在不在的，两家也似乎都不急。

　　自那以后，也无人提起她的婚事，似乎全天下都不觉得这个已经二十好几的大公主该嫁人了。
　　而位于皇城东面，公主十五岁及笄之年皇帝赐下的公主府，便成了朝云公主白霁的私产。

　　大公主仿佛在此事上深受打击，近几年更是很少住在宫里，反而是独自住在公主府的时候居多。看起来不仅对皇帝有所疏远，甚至对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都不似从前亲厚。

　　这天下午，秦汉广在公主府的侧门下了马，就径自往主屋走去，满府的管事下人对这样冒昧的来访似乎司空见惯，一点都不惊讶，纷纷自觉给他让道儿。

　　公主府的主屋叫泠雪居，这个院落，是当初府邸落成的时候白霁亲笔题的。秦汉广于文墨上有限，当时也觉得泠雪两个字同白霁这个名字很配，说起来也好听；这几间屋宇阔爽明丽，同朝云公主白霁这个人也很配。

　　朝云公主白霁歪在香妃榻上午歇，没留一个人伺候。屋内金兽吞吐着瑞脑香的烟气，亭亭袅袅地氤地《韩熙载夜宴图》上的人物仿佛真的在动一般。秦汉广推门入室，带着一股屋外的凛冽寒气，直逼得瑞脑香的烟气都抖了抖，《韩熙载夜宴图》被这寒气一冻，也立即静了下来。

　　感受到这一室馨香被打扰，朝云公主白霁稍稍皱了皱眉，却并不睁眼，听着秦汉广自己脱了大衣走到榻边坐下。

　　午后的公主府静极了，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着，直到瑞脑香的烟气复又亭亭袅袅的氤开来，夜宴图上的人物又开始走动，白霁依然没有要醒的意思。秦汉广笑叹口气，正欲起身去案上寻本书来看，白霁却猛的起身抱着他的胳膊钻到了他怀里。

　　秦汉广一怔，却见白霁虽然还是没睁开眼，嘴角却已微微含笑。

　　年关上各自繁忙，他们已有多时未见，此时白霁含情带笑地往他怀里一靠，靠地秦汉广很是动情，一手将白霁再往怀里抱了抱，就亲了上去。

　　白霁也不说话，抬起一双如玉似藕的手臂绕过秦汉广将他抱住，算是回应。两个人亲着亲着，又重新滚到榻上去了。

　　散后，两人都是累极，却都了无睡意。秦汉广是武人天性使然，加上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饮食休憩都有定时。白霁则是有心事，她往秦汉广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问他：“大将军今日，可是去验收兵械了？”

　　秦汉广皱了邹眉，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把白霁又往怀里拢了拢，“这回河间来的武器军备，我知都是国舅爷一手经营的，前几日我已派人查了，无有不妥。可惜了河间卫氏，原也是世家大族，也不外如是，亏了当初开采营造没有全托付出去。”

　　一年多前，卫氏一个旁支在河间郡苍岩山附近发现一座铁矿，朝野哗然。自十五年前青州被北方联军攻破，赤水侯封了熔炉，朝廷的兵械装备就成了限制军队发展的最大障碍。七八年前，当时平姬氏之乱攻出西川的赵氏在西川当地发现了一座铁矿，从此崛起。只可惜西川的矿品质却是不大好，没了江氏历代相传的铸炼技术支撑，每年所产兵械也不多，还远不能满足朝廷所需。

　　苍岩山矿规模虽不大，却正够朝廷急用。

　　这一次，皇帝有了当年赵氏发迹的教训，为着他发妻的几个孩子顶住了压力，坚持由太子主事一应开采营造事宜。太子虽然忠厚，毕竟不够老练，这事有很多便暗地里落到了林家头上。有整个林氏西梅园殿后，之后两三个月里，便凑齐了一应人手物资，顺利开凿。

　　之后中宫依然低调，然而每两三个月，便有一批武器军械自河间运送到工部库房，这中间大多都转向了东北军和中军营中，却叫赵氏看红了眼。继而河间贪腐案，大半个卫氏都折在其中，还好白霁有后手，苍岩山矿依旧稳固。

　　照秦汉广的推断，卫氏的案子自然少不了赵家推波助澜，只怕聂青锋的事情赵家也脱不了干系，不然一个中书侍郎的内宅女眷能有几个能耐，掀起这么大的浪来？

　　然而白霁的心事还不在这里，“原就觉着这座矿得来太容易，后来经办各项事宜更是太过顺利，河间那个案子一出我就留了个神儿，叫人把一应案卷誊了份副本过来瞧了，许多事儿原不应该却又来的太过顺其自然，叫我不能心安。”

　　秦汉广心里揪了揪，用力将白霁又紧了紧，沉着声问她：“怎么了？”

　　她从小生活在政治漩涡的中心，为了自己和她的两个兄弟，一早习惯了步步为营的算计，也总同他说过“物反常则为妖”的道理，事无巨靡都非要寻根究底方能安心。

　　白霁摇摇头：“有几处，还在盯着，希望是我多想了。”那几个都是京城里毫不起眼的人，若真如她所虑，那这幕后之人是有怎样深沉的算计和布局，以至于她这样精于算计的人都觉得害怕。

　　秦汉广眼里浮起一张与白霁酷似的脸，满目苍凉，绝望的叹息：“我终究还是思虑不够周全！”继而擦肩而过，留下一身萧索。

　　十五年前望夏国丞萧景帅军南侵时，秦汉广十六岁，少年热血誓要金戈铁马。

　　当时秦焰所部中路大军，预计将有恶战，便将长子安排在了青阳军江澍帐下。

　　不曾想西川军早已反水，在其属地山陵险滩为萧景辟出一条渡过青衣江天险的通路，避过秦焰所部，却将青阳军围困在星野一带。
　　青阳军主将江澍，是已故赤水侯老侯爷次子，远望家园不忍弃，自知胜利无望也要死守星野，临了却以求援为由，诓秦汉广突围南去，给他指了条生路。

　　当年的三路大军，江澍被围，秦焰正与西川交火。练氏还未成气候，几次出兵都被老奸巨猾的萧景一一破解。突出重围的秦汉广求不来援军，眼看星野兵败赤水侯赴难，急红了眼，帅青阳军突出重围的残部几次回杀也没能扭转战局。

　　而后江夫人林氏带着玄冥风云骑入驻榆关，便把他和练氏主帅练白玉强行留在身边，据险以守，历时月余，杀萧景三子，守到秦焰清算了西川向东回援，才逼得他不得不退出沥川以北。

　　江澍的夫人温慧郡主林氏，是秦汉广平生所见最为明白的女子。自十多岁入主玄冥，便一直管着朝廷的各种情报消息，在那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劫难面前，忍着丈夫和家人的仇恨，足足一月有余，谋划了几十场刺杀和反攻，诛萧氏三子，守到了来之不易的胜利，并丈夫的遗体。

　　那也是个明丽的女子，秦家与江家交好，秦汉广还记得初见江夫人的样子，鲜妍明媚，风华绝代。

　　江夫人与先皇后是同胞姐妹，据说生的极像，大公主白霁，酷肖其母，也同她俩极像。

　　秦汉广的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他永远挥之不去主帅命他突围时的神情，也永远忘不掉榆关前江夫人林氏的满目苍凉，满身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