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还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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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泥巴一大早就忐忑不安地起床了，进行日常的梳洗后，他就拿着一把绿油纸伞直奔御膳房去。
这把绿油纸伞是昨日梨花来提膳时忘拿的，他送梨花提膳，也忘了这回事，回来的时候才看见。但是晚膳已经拿过去了，圣人又在贵人那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那个时候再去一趟，不然要被说小题大做了。
为了防止御膳房里的师傅们把伞拿走，或者油腻腻的手脏了伞，小泥巴就偷偷藏在柴火堆边，晚上要回去休息时也带了回去。
该入睡的时候同室的同福都已经睡得打鼾了——他的呼噜声可真大！小泥巴都还睡得不安稳，时不时爬起来去看看:他们这里那么暗那么小，万一有虫子爬进伞里怎么办？或者风吹伞倒了，让伞面脏了怎么办？
小泥巴还拿来自己的伞来与梨花的伞做对比。一把油纸伞跟宫服一样，都是人人都有的。而他就发现他的伞面是素色毫无绘花的，而梨花的伞面就显得讲究一些，上面绘着几枝开了花的树枝，虽然没有上色，但也能从花型看出要么是梨花、要么是桃花，而小泥巴认为应当是梨花。
他们这些伺候人的宫人入宫，跟了贵人后，通常贵人都会给他们改名字，象征着“你是我这里的人”。像陈婕妤身边那些叫芍药、瑞香、迎春的宫女，肯定不会那么巧，一来就是花名，而是陈婕妤后来给她们统一改的。于是新来的梅花、茶花、梨花、杏花这些小宫女，也跟着陈婕妤的取名习惯改了名字。
而小泥巴与同福这类，还有御膳房的陈醋鱼他们，都是尚未有主子的，所以也没有被改名的，登记的时候用的啥名儿，现在也就是啥名儿。
小泥巴知道小梨花的本名肯定不是“梨花”，但他觉得梨花很适合她。或许是因为他见到她的时候旁边就有一颗开得正好的梨树的缘故，他还尚未知道她名字时，就心中暗暗叫她“小梨花”了。后来得知她改了名也叫“梨花”，就觉得果然自己没想错。
梨花是像雪一样白的，香的，美丽的，跟她多么合适啊，与自己这个“小泥巴”完全不一样。
小泥巴曾听到旁人说到为什么他叫做“小泥巴”，据说是娘怀着他的时候逃跑了，爹明明都锁着她，她都快生了，但她还是趁着爹不注意的时候连夜跑掉了。然后父亲喊了人点了火把连夜来追，发现他与娘的时候，娘倒在泥地里已经晕了，他裹在一团泥巴里又小，夜色又黑，要不是他会哭，他们还以为他是一团泥巴给踩了呢。剪了脐带带回来热水洗干净，他居然也还活得好好的，所以就给大难不死的他取名叫“小泥巴”，说是贱名好养活。
后来邻居们说娘没良心，也不看看是谁养着她？是爹把她买下来当媳妇的，她头胎生了个女儿怎么能对得起爹？不就是把大了点的女儿卖给贩子了吗，至于怀着孩子就跑吗？要不是这胎生了个儿子，就应该把她再卖回给人贩子！
小泥巴从小就听说，娘刚来他们村的时候白白净净还香喷喷的像朵梨花一样，爹一靠近她她就会哭，她越哭爹就越打她，打到后来，娘就成了他认得的样子——黑黑瘦瘦臭臭的，每天就是傻傻的看着天空，时不时突然发笑，但有时候又会很清醒，跟他说些什么三字经啊秦始皇啊。但是只要爹咳嗽一声，她就惊恐的抱着他跟弟弟，想把他们藏起来。
小泥巴也很怕爹，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爹会把原来像梨花一样的娘弄成这个样子，然后他想着等他长大了，他要带娘和弟弟离开这个村子，去找出去了的姐姐，接着他要娶一个也像梨花一样的女孩儿，然后对她好！让她永远都可以像梨花一样！
但是还没等他长大，家里说养不起了，爹从娘怀里把他拉走，爹说只要他进到宫里去活着，家里就有饭吃了，娘可以用着能把自己变白变漂亮的粉，弟弟也不用整天喊饿，以后如果有妹妹，也不用再让妹妹出去了……
对了，他下面很疼很疼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要死了，但是心中想着他得活着，他活着娘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弟弟才不会总是那么饿……然后他就活下来了。大爷爷还说他以后很难出去，但是他会出去的，还要带小梨花一起出去，还要带着娘和弟弟离开村子，去找姐姐。
小泥巴翻出一块自己最干净的布，小心地擦拭着梨花的油纸伞伞面。擦好后把它放枕头边，用布盖起来，这样就不会怕虫子爬进去了。然后才放心地躺好，闭上眼睛。
——在能出去找到姐姐前…不对，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他都会一直对梨花好的，永远永远，都不会让她像娘一样！
霍师傅在热气腾腾的御膳房里困得直眨眼，赶紧出来清醒一下，就看到小泥巴小跑过来，吓了一跳，说:“你来这么早做什么？早膳都没做好呢。”就算是想去给陈婕妤送膳，也未免太早了。
有上进心的孩子他是欣赏的，但是霍师傅也没爱折腾人到让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每日都要早起的地步。万一年纪轻轻就把身体搞垮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小泥巴结结巴巴道:“我、我昨天拿错伞了，梨花姐姐的伞没拿走，我给拿错了。”
“哦。”霍师傅没当回事，梨花那个小宫女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斤斤计较的，他漫不经心地说:“那等会儿你给陈婕妤送膳的时候顺道拿过去就是了，今天这天儿看起来也不是要下雨的，没事。”
小泥巴应了，就等着早膳赶紧做好，他好马上送过去。
霍师傅见他心急的样子又笑:只不过是拿错伞了就那么担心，以后还能干啥坏事？果然还是个孩子。这样想着，手下动作也就快了几分。
取了早膳后的小泥巴就要跑，霍师傅怕这孩子折腾死自己，就顺手摸了个刚做好的热腾腾的红豆包给他，劝他道:“看你瘦巴巴的样子吧，不多吃点贵人看到了也不喜。”
小泥巴小心地用糯米纸包好，连连应是，就赶紧跑过去了。
梨花刚梳洗完，昨天晚上芍药就给她安排了今早的活儿，所以她并不用跟杏花一同先去芍药那边，而是直接去提膳。
梨花并不傻，她也隐约察觉到了陈婕妤并不想让她出现在圣人面前，所以才会在圣人留夜的时候让她一大早就去御膳房等着。因为圣人从不在贵人这儿吃早膳，等她提回早膳时，圣人也应该已经走了。
虽然要去御膳房那里杵着一会儿，她也觉得这比要去受芍药呵斥或者被陈婕妤提防着好，至少御膳房的老太监不为难她，小太监也没有看不起她……
正当这样想着时，她就看到了抱着膳食盒和一把伞匆匆跑过来的小泥巴！这可把她吓了一跳，赶紧也跑过去接。
“今个儿怎么这么早？”梨花让他先放下膳食盒休息一下，一个头大身子小的萝卜头抱着高大的膳食盒冲过来实在是太有视觉冲击力了，她感觉自己的良心都要受不了了。然后她再看着膳食盒发愁:她至少得等圣人走了才能回去啊。
小泥巴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没睡够的后遗症出现了，他现在脑袋有点懵懵的，努力清醒道:“今天御膳房的师傅们起得早了些，所以就做得快。”
梨花想劝他可以不用再替她送膳来，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无意垂头一看，就看到一把油纸伞，上面的绘花有些眼熟:“这好像是……”
小泥巴想起来他的初衷了！他赶紧拿起来给她:“昨天你忘了拿回去了，我就拿过来还给你。”他脑袋迷糊，一时也没注意到自己说错话。
梨花没有追究小泥巴的不敬，她温柔一笑，说:“谢谢你了，我都没注意到呢。”
小泥巴刚要笑，又想起这宫里不准太监与宫女太亲密，赶紧四下看看——幸好现在尚早，这一路都还没人过来。他这才放心了，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霍师傅给他的红豆包，说:“霍师傅念姐姐早起辛苦，吃不上热食，就让小的给姐姐偷偷送来了刚做好的红豆包，姐姐赶紧趁热吃了吧。”
梨花有些惊讶:又是御膳房的孝敬？虽说陈婕妤最近确实圣宠不衰，但她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提膳的小宫女，实在是不值得御膳房接二连三地额外讨好她啊。
莫不是有什么事……？
梨花这下实在是不敢收了，她自认自己没有什么能回馈对方的地方，赶紧拒绝道:“替我多谢爷爷好意，我只是提膳宫女，这实在是担当不起。”
这下小泥巴就急了。他是知道的！她们这些小宫女早上都只吃隔夜的点心垫肚子！这怎么行呢？而且师傅们也知道这点，还会偷工减料地在给小宫女小太监的点心里少放糖甚至不放糖，就算他每天都偷偷跟她的点心互换了，但也是不够的。他饿着没事，他在御膳房随时能吃到一点厨余，可是小梨花是女孩子，女孩子怎么能饿着呢？
小泥巴想把红豆包塞到她手中，但梨花的力气比他大，她又推了回去，劝道:“这真的不行…我不能收，你就回去按我说的话说吧，不会怪罪你的。”
小泥巴都要急哭了！小梨花不肯收了！他该怎么办呢？
他努力整理思绪想个好说法……
“其实…这位姐姐，小的对你说谎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梨花就不推了，停下动作等他说完。
“这个红豆包，并不是大爷爷让小的拿给姐姐的。”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脸渐渐红了:“是小的觉得你很像小的的亲生姐姐，所以忍不住，偷偷拿给你的。”
梨花温柔地看着他，问:“那么之前的‘孝敬’，也只是你想拿给我而已吗？”
小泥巴点点头，鼓起勇气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再次把食物递过去。
是实话吗？
梨花看着小泥巴这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有点恍惚，她在家中也是有弟弟的，而弟弟们都被交给了主母养，她作为非嫡生女，只能远远看着。
梨花在家中也是磨练出一点看人的本事，她觉得小泥巴这双眼睛并不像撒谎的，他是确切实意地在对她好。
如果只是小泥巴把她当“姐姐”依恋了话，就跟御膳房没什么关系。虽然这样说不可靠，也有小泥巴说不准是在骗自己的可能。不过如果目的要贿赂她了话，说谎就达不成施恩的目的了。
梨花松了口气，接过还温的红豆包，轻轻笑着责怪他:“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好瞒着我呢？可把我吓了一跳。一直以来都是谢谢你了，你多大？”
小泥巴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多大，但他倒是记得登记册子上记着他是十岁。
“十岁？应该不是，你看起来不像…因为入宫太监必须最低要十岁，所以可能你的父母把你年龄改大了。”梨花说。
小泥巴听明白了，也就是他看起来太小了不像是个十岁的男子汉，小脸一下就垮下来。
梨花以为他是不知道自己的年纪而难过，赶紧安慰道:“没关系，改年龄这种事很常有的。年纪只是身体上的，只要你心里觉得自己十岁，你就是十岁了。”
那我想要我比你大…小泥巴这样想，不过他没说出来。
梨花笑了，说:“我12了，虽然是陈婕妤那儿的宫女中最小的，不过倒是能当你姐姐了，你是想让我当你姐姐吗？”
小泥巴在点头与摇头的抉择中犹豫不决了很长时间，直到梨花说:“我说的不是亲姐姐…你是想暂时认我做干姐姐？就是…嗯……怎么说好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她没接触过这个啊。
不过小泥巴倒是听到了重点:不是亲姐姐！暂时！于是他用力点头。
梨花没忍住“扑哧”地笑了，这不太雅观，她赶紧抬手掩饰:“好吧，好吧，你帮了我那么多，我若是不答应，就太不近人情了。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
小泥巴眨巴眨巴眼地看着她。
她说:“既然你跟我是干姐弟了，那么你在我面前就不用自称‘小的’了，好吗？”
这倒是小泥巴所希望的事，于是他也用力点头。
那么事情就解决了。梨花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了，圣人也应该走了，如果她再待下去让早膳冷透了可就不好解释了。
小泥巴也明白，现在这里随时都可能来人，他们入宫时是被警告过不能与宫女们表现得太亲昵，万一被发现有什么…两人都要被砍头的！
于是他先说道:“那么小的就先回去了。”
梨花看着他轻轻摇头。
小泥巴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顺口了！他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平时总忘记用敬称，怎么这时候就糊涂了？
梨花轻轻地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贝齿，说:“好啦，走吧，我也该走了。”说着她就提起膳食盒准备往回走。
小泥巴低头一看，伞还没拿呢！赶紧拿起来拦过去:“等等！小梨花，伞还没拿！”
梨花惊讶地停下:“哎呀，我真是……”她接过后，还轻弹了下他额头:“不能说我小，我比你大呢。”
小泥巴捂着被弹的地方傻傻地笑。
梨花没办法地叹口气，但时间确实容不得他们再说多的了，她只好匆匆道别:“回去吧，小泥巴，再见。”
“再见。”
小泥巴露着大大的笑容站在原地目送她，直到她消失在转角处，才敢激动地在跳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还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