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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崔相河一惊回神,环顾四周,哪里有人在他耳旁说话?他摇摇发昏的头,再望向那小姐,张嬷嬷不欲小姐见生人,赶紧示意安心将她搀扶入屋,想不到看来娇娇弱弱的她,一手挣脱安心的扶持,脚步踉跄走到那丛粉色牡丹前跪下,犹哽咽道:「牡丹花……我的牡丹……」

      崔相河看得不知所措,但花王难得,即便人家拉拉扯扯乱成一团,崔相河还是硬着头皮下马,绕到后院扣门道:「请问……在下可以……」

      小孩子最是好事,狗子闻得扣响,不等张嬷嬷吩咐,便自奔去开门,崔相河顺势将缰绳交给狗子,自己捧着大束芍药晚樱,如履薄冰的步步走近。

      那小姐依然跪在花丛前,纤纤十指捧着初绽而含蓄婉约的花,任凭浅色裙摆给泥水染得污黄,张嬷嬷和安心如何劝说,她就是不肯起身。

      「别哭了,花不还开得好好的?折了给水养着,还能活上好多天呢!」崔相河蹲在她身边一尺处,哄孩子般温柔地道。

      那小姐望了他一眼,转瞬望向牡丹,一滴一滴泪水不断滴在花瓣上,犹如颗颗晨曦露珠,看得崔相河满心不舍,又不敢开口安慰。

      「小姐,我们先进房,等等我就折了花,养在床头的瓶里,让小姐妳每天早上睡醒都看得到。」见小姐不说话,安心慢慢想扶起她,她却执拗的拨开丫鬟的手,喃喃道:「没用的……花死了……死了……」

      「妳看。」崔相河没和她纠缠牡丹花的问题,径把一枝晚樱塞到她怀里,轻轻道:「这樱花本来开在一座废佛寺里,无人闻问,自开自谢也无人欣赏,一旦我把她摘回去,每个人都会说:『啊,好漂亮的樱花!』妳说,比起在佛寺里,她是活了还是死了?」

      那小姐眨了眨眼睛,彷佛似懂非懂,又像若有所悟,半晌放开手中的牡丹,瞅着怀里的樱花,几片香瓣因她的纤指抚触飘落泥地。

      「真的吗?」

      崔相河偏头想了想,毕竟这是他临时编造安慰佳人的说词,不知禁不禁得起推敲?只得手指那粉肤色的牡丹道:「当然啦!像这牡丹,胜在迎春早放,我把她折了回去,插在状元头上,状元吟诗给皇上听,大家都看到她的模样,可比什么姚黄、胭脂红、烟笼紫、墨葵威风多了!」

      崔相河一连举了几项牡丹名种,皆是千金难得之名品。那小姐也不答话,睁着一双翦水双瞳望着他,看得他怪不好意思,只好挠挠鬓角,吶吶道:「我可是本榜进士科的探花郎,不会骗妳的。」

      张嬷嬷和安心见崔相河劝得小姐不哭,也不好阻断两人说话,自在后边看着;一旁狗子自作聪明的从角落拿了花剪过来,「喀」一下将花茎剪断,将整枝牡丹花递予崔相河道:「探花郎,你要的花。」

      安心觑空将小姐扶起,那小姐总算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张嬷嬷顺势上前温言笑道:「探花郎,您这下能回曲江交差了吧?」

      张嬷嬷微胖的身躯有意无意挡住崔相河的视线,崔相河掂着双脚张望,直到见到小姐的纤弱身影消失在门边,方朝内叫道:「小姐妳好好休息,呃……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崔相河十足丫鬟般叮咛道,张嬷嬷忍不住噗嗤一笑,狗子七手八脚将他的灰马扯了过来,崔相河依依不舍的抱着花上了马,眼看伊人芳踪渺然,粉色牡丹上犹沾着胭脂泪,他这位探花郎倒有点舍不得把花送给裴延鲁了。

      待崔相河捧着大束芍药、晚樱,连带一枝娇怯怯的牡丹,驰马飞奔回曲江时,众新进士已然摆开锦毯,撑起帐幕,三五成群于花下饮宴。原本他迟了廖文彬一刻钟,该当罚三杯,但胜在他怀拥各色花相暨花王,不仅不罚,众同年还公推状头将皇帝御赐的几束熊肉脯当作奖品赏给他。

      那日裴延鲁吟诗毕,崔相河私下死求活赖地将那朵牡丹花要了回来,掖在袖中带回家,连柳飞卿都被蒙在鼓里,接下来几天,成日就魂不守舍盯着花看,幸亏祖爷爷崔钰明失踪一样不见鬼影,否则还不把这玄侄孙教训的哭爹喊娘。

      「飞卿啊,我的好兄弟好同年,你这回一定要帮帮我!」

      柳飞卿坐在榻边的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搧着大蒲扇。几上放着一盘破花红枣水晶龙凤糕,乃是他亲弟柳维正在蜀地接到胞兄中举的喜信后,修书托余赓代买来贺他的,除此之外,鱼骨鲠还意味深长的送了一支笏,就等他这尚未选官的新进士,将来有一天当高官上朝时贴小抄用。

      柳飞卿嚼着甜糕,闭目养神,恍若未闻;崔相河一人睡了柳飞卿整张榻,抱着半人高的长枕,一时侧躺、一时仰卧的反复不定,见柳飞卿毫不搭理,便声调恻然的开始吟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你说说,那别院里住的究竟是何方淑女?」

      「大老远来我榻上睡,还滚来滚去,这就叫作『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啊?」柳飞卿终于受不了他的无病呻吟,睁眼一蒲扇往崔八脑袋打下去,打得他唉唷连连的闭嘴,才不甘不愿收手,哼道:「连诗经国风第一首〈关雎〉都背得七零八落,淑女淑女,看你祖爷爷知道怎么教训你!」

      「嘘!」崔相河怕这位祖爷爷远多过怕他亲生爹,深怕柳飞卿这么一唤,崔钰明便会平空现身似的。

      「而且那牡丹姑娘一副犯离魂病的样子,阴阴森森、奇奇怪怪,等你骑马再去找她,说不定仅余一抔黄土、一垄孤坟……」柳飞卿故弄玄虚的压低声音,十足讲乡野传奇的说书人。

      「呸呸呸!大白天的,哪来这些东西?」这回换崔相河抡起长枕往柳飞卿身上打,柳飞卿不甘示弱,随即抄起余赓的竹笏回击,叫道:「你祖爷爷还不是大白天的四处乱晃?」

      「那是他老人家法力高强!」想起近日崔钰明不见踪影,崔相河不免有点担心,打了几下便也泄气,呆呆的盯着长枕的牡丹绣花瞧。

      「我说。」柳飞卿清清嗓子,挥挥那竹笏,果然物似主人形,几经击打依旧耿直不阿,足以惩凶除恶,「若照你所言,那位牡丹姑娘说不定是哪家大户送到别庄静养的小姐姬妾,非你招惹得起。」

      「唉!」崔相河明知柳飞卿说的是事实,也没话反驳,只好重抱起长枕,哀怨的靠在床榻上作西子捧心状。

      柳飞卿说得嘴巴都干了,喝了口茶,转而安抚道:「不过你编得出这么动人的甜言蜜语骗得人家小姐团团转,算是有进步了。」

      「什么『骗』,讲得这么难听,你都不明白我的心情……」崔相河嘟嘟囔囔,最后将脸埋在枕间不愿说话。

      「不就是单相思,有何难明?」柳飞卿凉凉道。

      「两个都在?」

      另一道更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原来是崔钰明风尘仆仆从窗门闪身而入,「正好,我有事找你们。」

      「我这里的访客怎么都喜欢走窗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柳飞卿摇摇头自去关窗;崔相河一见他玄叔祖爷爷,马上丢开长枕,盘腿挺腰,端正坐姿,眼观鼻、鼻观心,等候教诲。

      崔钰明移形换影,坐到崔相河和柳飞卿之间,先打量了下他玄侄孙,方肃容道:「这几天不在,别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

      柳飞卿盯着崔钰明白晰透明,脉管依稀可见的后颈,暗暗替老友担心,崔钰明专程来此,不会就为了骂人吧?

      「看什么?」

      崔钰明猛地回首道,柳飞卿被他吓得一时失措,不知不觉将内心话说了出口:「祖爷爷你皮肤好白……」

      崔钰明嫩脸一红,崔相河头一歪,五官如吃了酸梅似的皱成一团,柳飞卿若惹得崔钰明心情不佳,倒霉的还不是他这玄侄孙?

      崔钰明近日的确心情不佳,但他懒得和晚辈计较,未卜先知般接续适才话题:「你们不必猜了,青龙坊那位是卢家小姐,三年前犯了离魂症,在自家别院休养至今。」

      「啊?」崔相河立时从榻上跳起来,「祖爷爷你怎么知道?」

      崔钰明瞥了崔相河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解,彷佛积聚了多年的怨愤、不甘、遗憾,终以难以自抑的情感作结,「我认得她。」

      这四个字宛如敲破寒冰的尖椎,直刺入人心坎。柳飞卿和崔相河不敢作声,只等着崔钰明的下文。

      「你们知道我怎么死的吗?」崔钰明长吁口气,转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两人当然摇头表示不知。

      崔钰明本就无要他们回答的意思,瞇起双眼,十指成拳又放松,根根青筋浮在白晰的手背上,「我是开元二十二年甲戌的进士,考试当晚,我用腰带自缢,吊死在贡院屋梁上。」

      「开元二十二年!」崔柳二人同声惊道,开元是明皇的年号,如今咸通二年,相隔已有──

      「从甲戌到辛巳,足足二甲子有余。」

      柳飞卿和崔相河面面相觑,从甲戌到辛巳,屈指一百二十六年时间,崔钰明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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