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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但转念一想,崔钰明既已去世百余年,怎会认得深居闺中、又患有离魂病的卢家小姐?除非两人早有前缘,还是……?

      「容貌会变,性格会变,魂魄却不会变。」崔钰明语气平淡,崔相河和柳飞卿却听得出其中感慨之情,「她前世是我崔家姻亲表妹『婵娟』,今世是户部卢侍郎之么女,闺名『希宁』。」

      「啊,原来是娟娟!」崔相河恍然大悟,原来当天耳边那声「娟娟」,是从崔钰明口中发出,可叹他一时想不起,崔钰明亦无在众人面前现身,所以迟钝的他并无留心。

      柳飞卿小心翼翼的打量崔钰明,看他风尘仆仆,目光忧虑,的确颇在意那「娟娟」的模样;旁边的崔相河亦差不多心思:所谓表哥表妹,青梅竹马,总角之交,说不定还有指腹为婚的隐情,无奈一朝身死由爱生恨,便见不得表妹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他愈想愈是胆寒,深怕崔钰明来个未雨绸缪,先棒打鸳鸯再说。

      崔钰明鬼老成精,可不是外表那二十郎当的无知少年,一见两人的鬼祟神情,便猜出几分,叹道:「我和她阴阳永隔,早绝心中非分之想,不过见她这场离魂病突如其来,觉得内有蹊跷,想请你们代为访查。」

      闻言,柳飞卿和崔相河交换个眼色,崔钰明话已出口,这个忙崔相河是非帮不可,毕竟欠他老人家天大恩情;崔相河若插手,柳飞卿总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两人都仔细留意其下文。

      崔钰明双目半阖,似在厘清思绪,最后决定从头说起,一解两人近月来的疑惑:「我是不足月出世的,哮喘从小断不了根,偏偏我娘是家里最不受宠的妾,她的指望只有我,我的指望只有读书,从有记忆起,我踏出大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日吃饭、喝药、读书、睡觉,终于也给我长到十八岁。」

      说到这里,他眼里露出温柔神色,那是崔柳两人从未在他面上看过的,青涩如初熟木瓜的微赧神情,「娟娟是母亲那边的亲戚,她前世也是位世家小姐,姓杜,就住在城南,母亲有意撮合她和四哥,常吩咐她做些什么女红针黹的,一来一往,有时我也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这「母亲」自然是指嫡母而言,那「四哥」想必是崔家嫡子,主母撮合自家表亲和儿子,可说是天经地义,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美事。

      崔相河尴尬的咳了一声,在柳飞卿耳边咕哝道:「那四哥就是我的玄祖父。」柳飞卿闻言瞪大眼睛,想不到这层「玄叔祖和侄孙」的关系是这样来的。

      崔钰明貌似没听见两人的窃窃私语,续道:「四哥长我六岁,虽未娶妻,但有一两个通房的侍婢,娟娟总不喜欢她们看她的眼神,得空便找我闲聊,聊的也不过是她家、城南曲池、芙蓉园的山光水色,她总说有一天,一定要带我亲眼看看。」

      「四哥对这门亲事倒抱持可有可无的态度,把一腔心思都放在科考上,毕竟一朝中举,多少名门淑媛任君挑选,何必拘泥于一瓢弱水?所以娟娟渐也来得少了,听说,她父亲有意把她许配给前年中明经科的韦家公子。」

      崔钰明的目光不禁黯淡下来,想来和杜家小姐虽不涉及于私,但当时年少孤寂的他,闲时念起佳人的温言笑语,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崔钰明沉默半晌,似是无以为继,又似难以启齿,搞得两人心痒难耐,终于还是侄孙崔相河老着脸皮问道:「后来呢?娟娟嫁了吗?」

      崔钰明没有直接回答:「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偷偷出门雇了辆车,直驶到城南,照着娟娟的描述找到她家,却发现……我根本什么都不能做,登门提亲?还是翻墙私会?我只是崔家多病的庶子,不仅一无所有,连命都是险险保住,我能做什么?」

      听到这里,柳飞卿大致明白崔钰明为何如此少年老成:生母地位低下,己身多病,从小受尽家族亲人冷眼,唯有以读书出身自许,期望将来当官争一口气,这番执念,从他督促崔相河上榜后恶补经史的狠劲可窥一二。

      「马车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幸好那天雾大,隔着条街,没人看清我是谁。后来,我提起勇气写了封短笺,央那车夫想办法替我送给娟娟的贴身丫鬟。我希望她能等我一年,等我考中了,光明正大娶她为妻。」

      易感多情的崔相河听得眼眶微红,只差没像看戏的姑娘小姐掐出条手帕抹泪;柳飞卿也颇难想象狷介的崔钰明,竟会做出这等瓜田李下的狂举,可能那一缕情根早在不知不觉深种其心了吧?

      「秋试通过之后,家里人既惊且喜,上下使钱打点,让我潜心准备来年春试,四哥那时才和我稍稍熟络,教我不少为人处事的道理。」崔钰明顿了一顿,有意无意瞥了崔相河一眼,总算百多年后,他亦殚精竭虑助这侄孙为报,「我不知娟娟有无收到信,总之那年她没有嫁,可能花多眼乱,那韦家公子也不知如何挑选吧?」

      想起上榜之后,媒婆冰人不绝于门的「盛况」,崔柳两人都心有戚戚焉;当然也可能是娟娟姑娘同样心有所属,借故拖拉,但事实如何,如今已不得追究。

      崔钰明重又沉默,只见他低首抚摸腰间青环,彷佛指间的冰凉可使思虑清明一样,「开元二十二年春,我第一回参加进士考,共试三场,头场帖经、中场策论、末场为诗赋杂文。」

      进士科从隋代开始,考试内容迭经更易,次序也不尽相同,明皇开元离武后加试杂文不久,安排在最末一场不足为怪。只听崔钰明说道:「两场试毕,我信心满满,总以为『进士』头衔如探囊取物,没想到一见杂文试题,只能投笔放弃。」

      「为什么?」崔相河连忙追问。

      「当年试〈梓才赋〉,以『理才为器,如政之术』为韵,而先曾祖名讳『成器』,按例不得答卷。」

      「犯家讳啊……」柳飞卿喃喃道,崔相河先是一愕,随即一叹。

      避讳是唐代交际的礼俗之一,上至国讳,如太宗李世民之「世」改用「代」、「民」改用「人」,下至父祖三代家讳,如鬼才李贺,就因父名「晋肃」,遭时论纠举不得应进士试。照考场不成文惯例,若答卷时发现题目或用韵犯家讳,得立即闭卷离场,否则等批改试卷后,礼部检验家状时发现犯讳,即便上榜也得黜落,而且一旦「不孝」之名上身,终身亦难以仕进。

      「那场试,连四哥也不能考了,就着月光,我看他拎着包袱出来,满脸无奈,我又何曾甘心?为何因一个死人的名誉,就要剥夺我这生人的机会?」

      惯习成俗,原本爱敬尊长的赤诚之心,演变至此也不知是好是坏,崔柳两人无言以对,只好等崔钰明说下去。

      「我几次提笔,然后放下,越想越是不甘,终于怒急攻心,引动陈年痼疾,倒在几上喘气,咽喉像被根细绳扯紧似的,一丝气息都透不过。」崔钰明一手抚上心口,语气渐渐转促,彷佛真有根绳绑紧他的咽喉:「记得那晚天很冷,转瞬我就喘得头晕眼花,连药瓶都辨不清在哪,然后我哭了,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哮喘病发而死,于是拚力扯下腰带,扔到梁上,在下颔打了个结,翻倒矮几,把自己吊死了。」

      柳飞卿忍不住倒抽口凉气,崔相河更是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那也不一定要死啊……朝隔壁喊个几声,不就有人来救了?」

      「那时候年少气盛,总觉得时不我与,苍天为何对我如此不公?求救又如何?求阎王再让我活个一两年吗?我连自己喜欢的女子……」崔钰明自嘲的一笑,慢慢放下苍白的手,「后来才明白,死了,就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柳飞卿怎也想不到他一个病弱世家子,脾气竟倔强至此,宁愿自尽也不肯向人求救,让他的亲娘情何以堪,如何伤心断肠啊!

      「等我清醒了,南院已经空了,我吊在梁上,手脚不大听使唤,也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心心念念就是『理才为器,如政之术』这八个字,其它事不大清楚,四处盘旋徘徊,也总离不开南院一步。」

      柳飞卿暗自颔首,据他所知,人身有三魂七魄,「魂」主精神智识,「魄」主行动言语,魂善而魄恶,魂灵而魄愚,魄附魂以行,魂在则其人言行一如平生,魂一散则魄滞,举止变得非常人可以揣度,有的拘凝一地不去,有的现形作怪如无良禽兽,乡野传闻的吓人厉鬼,即以后者三魂七魄不全者居多,照崔钰明的说法看来,当时其魂魄可能在散与不散之间,意识方变得朦胧,只记得死前最不甘愤恨的一件心事。

      「我看着底下举子来来去去,有时盯着他们的题目作腹稿,有时想着自己的题目,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又一声的『崔家列祖列宗』传来,生前二十年的回忆跟着像潮水涌入耳中,我的名字、娘的脸、娟娟的笑、四哥的叮咛……我都想起来了,然后就看到这崔家不肖子孙,正绞尽脑汁写着狗屁不通的文章。」

      柳飞卿「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一声又一声的「崔家列祖列宗」自然是梁下这位临时抱佛脚的孝顺玄侄孙所为,想不到还真唤来一位身怀绝艺的高人前辈,越俎代庖助他鲤鱼越龙门。

      直到如今,崔钰明依然余怒未减,死瞪着崔相河,崔相河自家知自家事,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只低头绞着手指,看得崔钰明为之气结。

      「所以可说是崔八唤回您的神智?」

      「嗯。」这点崔钰明倒不否认。

      柳飞卿搓着下颔,这下崔钰明的身世真相大白,但这与「娟娟姑娘」的离魂病有何关系?还要待崔钰明解释。

      果然,崔相河一听自己的祈祷原来对玄叔祖爷爷的「还魂苏醒」立下大功,即刻得意的抬头,问道:「那位婵娟姑娘……」

      「一百多年过去,她……应该像我一样,化为一抔黄土了吧?」崔钰明盯着自己如幻似真的手,梦呓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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