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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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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皇上也是位喜□□饮游乐的主子,于是音乐奏起不久,四周马上开始架帐设席,迎接官员和新进士开宴;曲江池边的亭子也摆出一道道让人垂涎欲滴的冷盘开胃菜,引人一探究竟。
看饱了红绫饼,崔钰明不欲落人后,自去各亭子嗅闻尝鲜,崔相河才可怜兮兮的吃他祖爷爷吃剩的红绫饼,柳飞卿弹弹手上饼屑,笑吟吟搭着他肩道:「看样子这里每个人都要吃你祖爷爷的口水尾,总不差你一个。」
崔相河无言以对,柳飞卿干笑两声,拉着他和大小孔等人往亭边看上菜。安史乱后,曲江池边亭阁面目全非,修葺过了,仍难复昔日盛唐荣景,只显得浮夸刺目,肆意张扬艳红俗绿。
各亭子四周皆挂上防尘帐幔,几个小宦官首先帮宫女抬出几个「看典」,所谓「看典」,就是以精巧手艺为噱头,先生进摆设,让人在等上菜时观赏品评,等看的差不多了,才抬回去给厨子下汤蒸煮,例如凡七十件的「素蒸音声部」,是象征蓬莱仙部,高达尺余,全用面粉蒸成的歌舞女;「生进压花汤饼」是各种不同形状、颜色的水煮面食;「生进廿四气馄饨」则是二十四种花形馅料各异的小馄饨,光看就看得人食指大动。
「这般精致,就算蒸熟也舍不得吃吧!」难道一口将舞女的粉颈咬断,大嚼其香腮螓首吗?还是先将衣裳剥下,看看是否里外都栩栩如生……
面对面目如生的艳姬美女,柳飞卿却十分煞风景的想着该怎么分吃她们的四肢躯体,另一边的崔相河对这类看得吃不得的玩意不感兴趣,早转到隔壁台阁,端着漆碗,来个开怀大嚼,先吃为赢。
「说到吃,这小子动作倒快。」
崔钰明飘到柳飞卿身边,站定不忘扶正幞头上的大红牡丹。幸亏柳飞卿早习惯他的无声无息,立马代好友陪着笑脸道:「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崔钰明不出声,即是表示同意。柳飞卿明白他的心思,挽起他臂膀往新进士们聚集谈天的台阁而去,果见监膳正指挥几个小宦官抬出十几道冷菜,鲜香四溢,让人目不暇给,不知从何起箸。
首先摆设在阁中的,是象征满月的白银圆盆,下以凌阴冰镇,盆里以太极线隔开两边,一边是卯羹,即雪白滑嫩的兔肉羹,一边是冷蟾儿羹,即色呈灰银的蛤蜊羹,二者相映成趣,光论其布置巧思就令人击节赞赏。
「这兔肉和蛤蜊羹难得新鲜,往时只在冬日吃得到。」崔钰明赞道。
「柳为卯木之精,阿弥陀佛,我可没兴趣吃自家肉。」一听到「兔肉」两字,柳飞卿立即退避三舍,双手合十,煞有介事的朝那盆羹拜了几拜,惹的崔钰明也笑了,示意柳飞卿拣个漆碗,拿些冷蟾儿羹给他尝尝。
柳飞卿手脚伶俐的拿了两个碗,左一个右一个,右手专拣自己爱吃的,左手则挑崔钰明指点的取,虽说吃相不雅,但各得其所,不妨为权宜之计。
由于本届进士科是今圣即位来,首次举办的科举考试,今年闻喜宴的排场尤其奢华,一来表示对新进士们的重视,二来也是尚食局、光禄寺的官员们,各显神通的好时机。光是冷盘,便有大半连柳飞卿都说不出名堂,例如「金粟糕」是一层虾子酱、一层鱼子酱交错铺成的黄白糕点;「金银夹花平截」则是剔出蟹肉、蟹黄夹入杆成片状的面内,再横切显出花斑的咸点;「缠花云梦肉」乃以半肥瘦上好肘肉缠紧共高汤蒸熟,切片待凉冷食,取其切面肥瘦夹杂,如云梦大泽雾气缭绕之意;「通花软牛肠」是用羊脂、羊骨髓混合牛绞肉制成的香肠,亦是切片冷食;还有「同心生结脯」,是用生肉打成同心结,绳挂风干的腊肉;「五生盘」则是一大盘以羊、兔、牛、熊、鹿五种生肉,沾葱蒜芥辣细治而成的细脍。
一人一鬼边吃边看,啧啧有声,崔钰明这昔日膏梁子弟见多识广,对这些一般人一辈子可能都见不着的佳肴如数家珍,数到后来,连崔相河都凑过来听。
「欸,你看,那周庄给廖文彬吃什么?滑潺潺的恶心死了!」崔相河脸朝着柳飞卿,嘴角却往身后撇去,柳飞卿装作无心的看去,只见周庄手拿满满一杓黄白状的黏液,和几个同年貌似玩笑的强灌廖文彬饮下,崔钰明才瞟了一眼,便了然道:「那是杂治鱼白和生鸡子而成的『凤凰胎』,不惯荤腥者自嫌其难以入口。」
鱼白,公鱼之精囊、母鱼之卵巢是也,精囊卵巢搅和生鸡蛋,其腥可想而知。柳飞卿暗暗吐舌,自忖无福消受;崔相河打个冷颤,犹带同情的喃喃道:「吃完这去平康逍遥,包他神清气爽……」
众新科进士喧闹一阵,总算等到开席,各自就座后,首先推出的是大菜「红羊枝杖」,即全羊先去骨以红曲浸,紧卷石镇,等红曲入骨腌透,再取出串上炭烤,食用时切如纸薄,因其肉色通红,亦称作赐绯羊,与红绫饼一样,都是取升官服绯的好兆头。
一只羊三十人分食,每人不过分得几片薄肉,但大凡这类赐宴,只有让人饱死的份,果然没多久,两个装满饭的银盆便捧了进来,一是「御黄王母饭」,即浇上各色肴馔的蛋炒饭,二是「御金圣帝饭」,即洒满碎金箔的白饭,供配其它菜肴食用;另外还抬来一块铁板,现场堆炭生火,就在上面煎生虾、炙活鹑子,名「光明虾炙」、「箸头春」,还有将鹿肉鸡肉绞烂拌米粉和团才下油煎的「小天酥」,席上当然更少不了岭南博罗、剑南烧春等进贡美酒。
眼见崔八一杯一杯又一杯的喝,与他同几而食的柳飞卿终于看不过去,谆谆告诫道:「你待会还要骑马采花,别醉得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崔钰明坐在他俩旁边,自顾品尝柳飞卿舀给他的汤浴丸子,头也不抬道:「脚别『踩』到人家的花就好了。」
「你……你们不要看不起我!」崔相河睁着一双醉眼道,但醉意同时让他的醉胆大了起来,索性斟了满满一盏酒,起身朝裴延鲁道:「裴状头,你放心!我崔八一定会折回一朵天下名花!」
闻得此等豪言狂语,裴延鲁不过微微一笑,遥敬崔相河一杯。闻喜宴的高潮,便是两位年少探花到琼林苑、杏园、芙蓉园等名园采摘名花迎状头吟诗,惯例在主菜进毕,上点心之前出发,限时半个时辰。除了两位探花外,同年亦可参与竞赛,届时若探花郎折回的花,不比他人稀见娇艳,就要受罚。
眼见人人锦衣怒马,跃跃欲试,连廖文彬都借来周庄的坐骑。柳飞卿平日唯有一匹顽驴代步,此时当然不欲献丑,只好留在曲江边坐镇,等待崔八凯旋而归。
一干宫女宦官着手收拾残局,崔相河意气风发的踏蹬上马,柳飞卿为他整理缰辔,崔钰明则帮着出主意道:「我适才听闻,廖仲质他们欲往芙蓉园、琼林苑那边,我记得西北青龙坊附近不少公卿别院,可以逛逛,别净采梨花桃花。」
每逢探花之日,曲江附近名园皆大开方便之门,以己家花被采摘进献为荣。而长安城南最多公卿别墅,公卿别墅最多秘藏奇花异种,崔钰明方出此言。
「我明白!」崔相河手舞羊脂白玉鞭,俊脸不知是饮醉或兴奋的缘故,泛着两片酡红,看来十足年少登科的得意貌,祖爷爷崔钰明也拿他没法,只好任他「驾」一声扬长而去。
十多匹骏马急驰而过,惹起香花满天,纷然如雪。崔相河揉揉发痒的鼻头,几杯黄汤下肚,温通血脉,过敏症彷佛也不那么难受。眼看廖文彬一班人果然朝南方芙蓉园走,他和几个交好同年打过招呼,立时掉转马头,往西北而行。
马蹄达达踩在地上,一如凌风腾云,茫茫然不知其所以往。尽管崔相河醉了七分,心里仍有三分清醒,放榜近月,他每日的心情都像在马背上不踏实,总觉得这探花郎是骗来的一样,虽然大半新进士也是靠请托延名上榜,但他们有人脉、有手段,像周庄;再不济也有身家背景,如牛征;他空有世家之名,其实什么也不是,别说文采拍马及不上柳飞卿、崔钰明,就连最简单的判词都写不好,届时吏部试身言书判,难道又要玄叔祖爷爷出马吗?
想到崔钰明,崔相河忍不住又一声长叹,他这位玄叔祖爷爷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当真天妒英才。转念想想,自己傻归傻,总算傻人有傻福,记得上回金道长说他中举后随即有姻缘交关,他生平无大志,若能怀拥娇妻,捞个闲官做做,衣食无忧,这辈子也不算白过。
走出曲江池范围,迎面一片阡陌连田,乍看下花开遍野,然俱是桃李杏树寻常见,偶尔散落几幢别墅外苑,绕去观悉,亦无特出之处。幸好探花郎的头衔自古响亮,才探了两座花苑,便有邻近庄园闻名遣苍头送来大束芍药,难得是各色齐备,均开在七八分之际,必是主人家精心照料之物。
今年春寒,即便过了三月,花王牡丹还是含苞待放,既然花王欠奉,花相亦算聊备一格。崔八抱孩子似的小心接过花束,朝热心的老苍头道谢后,随即又在隔壁废佛寺找到一棵开到荼靡的晚樱,既是无主之物,他更折的起劲,心想如能再寻着一二奇花,定能立于不败之地。
约莫折腾了两刻钟,崔相河一手牵绳,一手捧花,任由坐骑信步往曲江方向慢行,顺手折了枝红白相间的桃花插在幞头上,哼着小曲,看来惬意不已,果有几分探花郎的潇洒。
「唉呀!狗子你怎把牡丹折坏了,小姐每日就盼着她开,等等就换张嬷嬷揍得你屁股开花!」
牡丹?
一闻「牡丹」二字,崔相河立即猛拉缰绳,硬扯着坐骑转向,幸亏他这马性格温驯,才没摔得他四脚朝天。
「哇!安姊姊不要扭耳朵,我不是有心的!」
「有心还得了!花好不容易开了,你这死小鬼……」
少女喝骂夹杂小孩的哭声越来越近,崔相河就像个采花贼,一颗心紧张的一跳一跳,半晌总算循声找到一座后院,勒马停步,四处张望门户所在。
「安心、狗子,你们在吵什么!」
不止墙里的一大一小,墙外的崔相河也吓得险些摔下马,只见屋里走出个年约半百的管家婆人物,双手叉腰,那安姊姊和狗子剎时噤声。她双眼转了转,随即转到鬼鬼祟祟张望的崔相河身上,尚算有礼的问道:「这位郎官何事?」
「我……我是进士榜上的探花,今日曲江大宴,闻得府上有牡丹新开,便前来一观……」崔八高举怀中花束,表明自己没有恶意,然而一段话说得坑坑巴巴,比见主司还紧张。
「唉呀!我还以为是明天……」那丫鬟安心跺脚叫道,年轻姑娘爱瞧热闹,如今悔之莫及,只好改看面前的探花郎作数。
那妇人想必是安心口中的张嬷嬷,身为富家仆妇,自有她的见识,打量了几下崔相河的衣着家当,心里便信他九分。于是四人八目,全集中在花茎要断不断,歪倒在地的粉色牡丹之上。
「唉,让探花郎您见笑了。」
还是张嬷嬷先开口,接着回头狠瞪狗子一眼,狗子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吓得后退两步,一副要逃不敢逃的模样,安心则满脸崇敬的直瞅着崔相河,崔相河礼貌的笑笑,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张嬷嬷换上张笑脸,正欲答话之际,门扉喀啦一响,屋里走出个相貌清丽,但眼神呆滞的女子,喃喃唤着什么似的道:「我的牡丹……」
女子的脚步虚浮,才踏落石阶便险险失足,安心抢上前搀扶着她,忙道:「外面风大,小姐怎就出来了!」
女子仅着单衣,秀发披散至腰间,发尾虚拢着一柄木梳,双眼游移不定,犹在自言自语找寻什么。墙头马上,崔相河看得目不转睛,直到一阵冷风拂过面颊,耳旁一道传来熟悉的声音。
「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