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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举子及第之后,于期集院、平康里、曲江、芙蓉园、杏园等地举行的大小饮宴不胜枚举,从初春到仲夏,尤以朝廷敕下于曲江举行的闻喜宴为高潮,末以吏部试判后的关宴为终。关宴后,众同年便各散东西,或留京守选,或准备制举考试,或回乡省亲完婚,或游历四方,不一而足。

      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角,方七里,隋朝营建新城时凿地注水成池,有唐以来,可说是长安人郊游踏青的好去处。曲江之西为杏园和以牡丹闻名的慈恩寺,其南有紫云楼、芙蓉园,闻喜宴时,皇帝和王公大臣便在紫云楼上垂帘饮馔,众新科进士则在曲江池沿岸的亭馆游赏,由官府供帐和酒器,逢花席地而饮,其后还有泛舟打球等活动。

      今日曲江闻喜,圣上亲临同乐,可说群英毕会、冠盖云集,周边街衢车马杂沓,全是来看热闹和做生意的。三十名新进士由状头裴延鲁为首,榜眼周庄居次,一律身着御赐绿袍,并幞头簪花,鱼贯行入会场,接受众人祝贺。

      柳飞卿和崔相河一个第七、一个第八,两人刚好并肩而行,只是这两两一排的队伍,却突兀的多了条游移不定的身影,虽同是绿袍簪花,但面色苍白,眉眼微敛,显得郁郁寡欢,全然欠奉新科进士的洋洋自喜之情。

      「你玄叔祖原来这么年轻!」

      柳飞卿低声惊问,语中惋惜之情难免。他原以为崔钰明是位饱学耆宿,方如此板起脸孔,苦心教诲后学晚辈。没想到初现真身的他,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少年模样,看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直比在场的崔探花和廖探花还年少。

      「想不到吧……」崔相河摸了摸腰上系的古玉,同样感慨的道。崔钰明霸道归霸道,也没要到剥夺崔相河这一生一回「金榜题名暨面圣之喜」的地步,于是便和他玄侄孙商量妥当,由崔相河配着古玉,他现身随后,如有状况便立刻藏身古玉之中避难,其它时间便像个新进士一样赏玩吃喝,过过干瘾。

      二者不约而同觑向远远伫立池边亭子的崔钰明,直到如今,他们俩后学晚辈,还是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怎么出现在礼部南院?怎么如此恰好附身在崔相河身上帮他这个大忙?有什么心事逗留人间迟迟不去投胎转世?这些尴尬的问题,照崔钰明的狷介性格,他不想开口的话,任凭你怎么旁敲侧击也没用,还不如耐心等他主动吐露心声。

      「他那身衣裳……」

      「祖爷爷的衣服鞋袜,都是照版依样在西市凶肆定作的纸扎,你不知道,我昨日带回家给他老人家验收时,沿路藏的多辛苦!」崔相河自明白柳飞卿想问什么,崔钰明一身衣物做工精美,其襟摆纹饰和崔柳两人身上的实物如出一辙,想必所费不赀,但自有这孝顺的晚辈玄侄孙了帐。

      「幞头上那朵花也是?」柳飞卿不由问道,除了众新进士,崔钰明也不例外的簪了朵红花,而且是朵汤碗大的重瓣红牡丹,看来比裴延鲁这状头还招摇。

      「那是我昨晚折来烧的,足足花了我一个时辰。」崔相河忍不住揉揉发酸的眼眶,抱怨道:「凶肆折的只有酒盏大小,玄叔祖爷爷嫌不够贵气。」

      「你会折这等玩意?」眼看那红牡丹娇蕊颤颤,巍巍乎的屹立于崔钰明头上,柳飞卿不可置信的反问。

      「不会也得会……」崔相河语中充满不可言说的无奈。

      「你们俩说我什么小话?」

      柳飞卿正想开口,崔钰明已然有影无声的飘了过来。不知是初现真身或是日照当头的缘故,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但其走地无声的功力,仍足以惊得两人汗流浃背,连连甩手摇头表示不敢。

      「怎么突然吹来阵冷风?」

      走在崔柳两人后头,榜上排名第十的孔绚抱着双臂,不禁抖了抖身躯。他年届不惑,和排名第六的孔纶分称大小孔,都是恪遵孔门操守,谨言慎行之辈,平日和崔柳也算友好。

      「是啊!好冷、好冷……」柳飞卿转头打个哈哈掩饰,「池边总是冷些。」

      「哼。」崔钰明凤眼微扬,总算飘开了些,没再贴在两人背后说话。

      队伍恰在此时停下,崔相河一不留神,险些撞上前头的孔纶,柳飞卿也是心惊肉跳,深怕有何异动。

      一干进士立定在紫云楼下不远,一名装模作样的老宦官手携帛旨走近迎接,先朝裴延鲁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方转身摊开明黄圣旨,高声朝半空唱喏道:「维咸通二年,岁次辛巳,进士科登第三十人──」

      老宦官扯着磨刀一样的公鸭嗓,听得人实在有些难受。好不容易讲完成段什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谀辞后,便开始逐个点名出列,好让正坐在紫云楼上层的皇帝,隔帘一个个欣赏今年入他彀中的新人。

      「状头裴延鲁,字东礼,孟州济源人,年三十四……」

      远处池边如雷彩声响起,想必其亲友团助威来着。裴延鲁躬身出列,他这状头品貌端正,文采婓丽,处事圆融,进退有道,可说家传三代其来有自。「登科记」记载,其祖裴肃进士出身,官至江西观察使;父叔亦是进士,其父裴俦官至御史致仕,二叔裴休为宣宗朝名相,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三叔裴俅亦是状元,官至谏议大夫。如此无得挑剔的人才,若非已娶妻生子,求亲说媒的定要踏破裴家门坎。

      每年礼部放榜后,贡院胥吏便搜集各新进士的姓名、出身、行第等资料,编纂成册,是为「登科记」,这本小书是士大夫们初步认识这若干新贵的途径。后来,好事之徒索性以官方的「登科记」为底本,将近十年的新进士逐年编排而出,再附上祖宗三代名讳、婚姻、当年掌贡举的主司名、所试的诗赋题目、投书干谒的诗作与品评,直比送往新进士老家报喜的金花帖子还详细。其后每年更不断增添删补,例如某人是否中制举、释褐何官、职位升降等等,可说是历届考生的必备参考书,径有「千佛名经」之称。

      一干进士拱手躬身等着唱名,唯有崔钰明悠哉悠哉的在队伍间穿梭慢行,一边翻阅孝顺玄侄孙烧给他的「登科记」,一边品评每位新科进士的相貌德行,看来比主司还仔细。

      崔钰明低声念了裴延鲁附在登科记上的一首诗,终于点头道:「论家世、文才、相貌,这裴东礼总是实至名归。」

      闻得此语,柳飞卿不知怎的替裴延鲁松一口气,这话对崔钰明来说,已是难得的称赞,不然肚里略有几分墨水的崔相河,也不会被他骂的狗血淋头。

      「榜眼周庄,字道远,贝州漳南人,年三十八……」

      周庄乃今年东棚之首,言词犀利,为人刻薄寡恩。入京后,便一心攀附交际,并联合一班乡贡举人,同侪之间相互吹捧推崇,营造声势,打击异己。抗衡裴延鲁这类贵冑子弟。于是在不断行卷、温卷之下,周庄终于取得掌管左右神策军的宦官赏识,认其为义子,连名相牛僧孺之孙牛征,都要被他踩在脚底下,只落得第三。

      果然宣旨的老宦官一见周庄便笑眼瞇瞇,老怀大慰。崔钰明看也不看他一眼,径道:「沽名钓誉之辈。」

      崔柳两人满腹称是,只不敢表现出来。话说这番唱名不仅是唱给皇帝听,也有给公卿大臣认识这班俊彦的意思,尤其崔相河、柳飞卿这等年轻未婚人士,一厚本「补注版」登科记,只差没把人家妻妾媸妍,儿女若干,有无外室全列分明,好让人从中挑选东床快婿。

      「李宬溥,字伦焕,太宗吴王恪九代孙,年二十九……」

      「太宗三子吴王恪,母杨妃……恪三子赠工部尚书李琨……琨子信安郡王兵部尚书任朔方节度使李玮……玮子检校兵部尚书赠太子少师上柱国梁国公李岘……」崔钰明不厌其烦的默读那比起居注还详尽的家世。

      话说吴王恪乃太宗文皇帝三子,其母杨妃为隋炀帝之女,可说集两朝贵冑血统于一身。可惜吴王恪空有好命,却无好运,当初太子承干和魏王泰为立储之事斗得难分难解,大有重演玄武门兄弟阋墙之势。文皇帝为此伤心不已,曾有意改立吴王,经长孙无忌的劝说后才作罢。后来晋王李治──即高宗登基不久,身为皇上舅父的长孙无忌,旋以莫须有罪名陷吴王于死地,所以当长孙无忌遭武后以同样的手法对待时,当世人多谓其因果循环,现世报应不爽。

      「当真一门忠烈啊!」崔八不禁叹道,柳飞卿赶紧以肘暗撞其腰,示意噤声。这李宬溥寡言少语,从没看他和哪个同年交好,柳飞卿总觉得他阴阳怪气,别随便得罪为妙。

      「唉!」崔钰明放低手中的登科记,由衷叹道,「此等王孙辈,若不能心胸开阔,近则伤身,远则败家,相交不得不慎。」

      「柳翱,字飞卿,河东解县人,年二十八……」

      「崔洹,字相河,清河武城人,年二十四……」

      小孔孔纶之后,轮到第七的柳飞卿和第八的崔相河,两人老老实实出列答谢。崔钰明这回没东挑西拣的啰唆,只默默瞅着两人,崔相河入列时,不忘微微向崔钰明颔首,崔钰明含笑以对,倒真有几分长辈看晚辈发迹的欣慰。

      又念过几个人,终于轮到崔相河的死对头,本榜最为年少的──「廖文彬,字仲质,虔州人,年二十二……」

      既是寒门子弟,也没什么辉煌家族史好说,不过他这般出身的进士,却是豪门招赘的好对象,若能攀上金枝玉叶,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崔相河故意装出歪嘴斜眼的脸,双眉一皱一皱的模仿廖文彬平日在酒席上苦思酒令韵脚的样子。柳飞卿佯咳一声掩住笑意,崔钰明瞪了他俩一眼,廖文彬不知是看到没看到,暗哼一声从他俩身边走过。

      耗了一刻多钟,念完二十九人的身家姓名,老宦官正想喘口气,然不待唱名,一名身高六尺余,眼若铜铃,须发戟张,形如托塔天王的男子径自出列,直走至那老宦官身旁,朝紫云楼上拜了三拜,方回首自报家门:「窦抗,字保泰。」

      「你你……你这是……?」

      老宦官被他瞪了半晌,才记得看自己手上的帛书,强自镇定的将榜末最后一个名字念出:「窦……窦抗,字保泰,扶风平陵人,年四十五……」

      「窦将军果真有种。」柳飞卿悄声在崔相河耳边道,后者亦点头同意。

      窦抗行伍出身,窦将军是众同年给他取的浑号。他本在凤翔节度使麾下拜七品校尉,后因顶撞监军宦官遭撤职排挤,他索性回乡隐居,发愤改名读书考试,不过五年时间,居然给他挣得个进士及第,首先自看嚣张的阉人不顺眼。

      「扶风窦氏,果不负出将入相之名。」崔钰明阖上手中的登科记,说道。有汉一代,扶风窦氏名人辈出,西汉有文丞相窦婴,东汉有大司马窦融,大将军窦宪、窦武,如今这窦抗弃武从文,希望往后人如其名,持盈保泰,为国效劳。

      「延鲁等登第……」

      三十人行过一遍,最后是裴延鲁的陈词,紧接免不了由宦官代为宣读天子对国家未来栋梁一番勉励的话。其中规矩多如牛毛,亏得裴延鲁能一丝不苟,众同年也乐得依附骥尾,总之状头做什么就跟着做,拜完主司跪皇上、跪完皇上拜宰相,磕磕碰碰,鹦鹉学舌一律感激不尽。

      好不容易老宦官卷起黄绫圣旨走了,一边又来十几个手捧剔红漆盒的小宦官,一个个站在新进士身边,微笑招呼。

      「上赐红绫饼!」

      一旁的中年宦官叫道,小宦官们手脚伶俐的掀开漆盒,让新进士们小心翼翼的掬出那小小的红绫饼。红绫饼本不稀奇,意取其吉祥兆头,希望众进士步步高升,总有一天换穿上品绯红官服,一如新进士鲤鱼跃龙门,云雨随之,天火自其后烧化其尾,从而为龙。

      悠扬雅乐舒缓奏起,代表闻喜宴正式开始,众人总算能松动松动筋骨。眼看众同年说的说、吃的吃,崔相河忙不迭张嘴,就要一口咬下那泛着层层红酥皮的饼,崔钰明凉浸浸的声音幽幽而来──

      「我要先吃。」

      玄叔祖爷爷有命,崔相河怎敢不从?柳飞卿满口饼馅,满脸笑意的看着崔八无可奈何的捧着饼,任由崔十八左闻闻,右嗅嗅的品尝,这时他俩看来倒像兄弟多过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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