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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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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韦十二所言,从阳春三月放榜后,杂事多如牛毛,首先在中书省都堂里,拜见宰相,称「过堂」;然后向掌贡举的礼部侍郎和其它知贡举的官员「谢恩」,新科进士自称「门生」,掌贡举的主司称「座主」,三日后还要再度拜谢,称「曲谢」。进士之间的聚会活动称作「期集」,搭帐设馔,多在主司宅附近临时租用的期集院举行,到皇帝下诏于曲江召开闻喜宴之前,什么大相识、小相识,差不多每天都要来一场,可说无日不饮、无日不会。
这些大小饮宴虽由进士团代办,但除了酒食、灯蜡、伎乐等成本,代办费总要收的,而且收的还不少,毕竟每年就这么一回闹腾的机会。这时状头自要当仁不让担负起录事工作,与其它同年分派职司,或以抓阄、或以推举,定下主宴、主酒、主乐、主茶等职位,再摊份凑足经费与进士团,尽管今年进士足有三十之数,每人花费亦直以万钱计。
尤其状头独占魁首,每逢凑钱总得出二倍三倍,平日打赏也得比别人多,幸亏裴延鲁家底殷实,这么松手派钱也不痛不痒,要是换作个寒门状头,还没选上官,拿到俸禄,恐怕就欠下一屁股贵利债。
不过裴延鲁老成持重,处事圆滑,兼以家学渊源,自小耳濡目染,从率领众同年参谒的大事,到算帐布菜的小事,皆一板一眼十分称职,不仅柳飞卿等和他亲近的世家子交迭赞好,就连榜眼周庄那几个以寒素倨傲自称的,对他也挑不出毛病。
柳飞卿自幼长于长安,算是半个长安人,成年后侥幸在平康扬名,又住得靠近平康,也懂得几手笛箫,众同年毫无异议的推举他为主乐,每逢饮宴请伎乐赠兴,他和另一位出身江淮的同年副手,就得奔波辛劳,务要请最出色拔尖的娘子乐师,不然进士团之徒出身市井,没那个面子,又没那个雅意,若唤来些卑屑货色,尽懂吃喝嘻笑,就贻笑大方了。
至于崔相河虽没什么长处,但胜在年少登第,三十位新进士除他之外,就属另一名年方廿二的同年最年轻。唐例,新进士以两名最俊少者为探花使,他俩一者膏腴子弟,一者寒门秀士,皆既俊且少,平日各领风骚,就等在闻喜赐宴那天,遍探长安名园名花,好互别苗头。
这七八天柳飞卿为了饮宴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连话都不及和崔相河说上几句,但崔八这年少探花最近争气的很,其举止彬彬有礼,言谈不离经史子集,完全跳脱以往的花心大萝卜形象。柳飞卿每回以为他崔钰明附身,拿话套他之际,他却只以有口难言的眼神回应。
「真是……幸好我惯见风月阵仗,千杯不醉,不然连钱都不晓数了。」
天边一勾下弦月,东升又将西落。安兴坊裴主司宅边,酒冷肴残,十几个醉得东倒西歪的进士彼此搀扶着离开,还有几个扶着壁角吐得七晕八素,几个醉倒在地下几上呼呼大睡。录事裴延鲁连忙指挥一干家奴带他们回客舍,主宴的周庄边揉着头边督促进士团收拾残局,主乐的柳飞卿叹口气,满怀不舍的数着一贯贯铜钱准备打赏,今夜大伙玩得性起,曲一首接一首的点,酒也一盏一盏的喝,强让人家乐师留到半夜三更,出手可不得小气才成。
好不容易使钱送走众乐师歌伎,柳飞卿无奈的倒了倒空空如也的钱囊,心想明日又得和裴延鲁请款,幸好裴延鲁不拘钱银小节,不时还自掏腰包补贴零头,要换作周庄那苛刻鬼,不懂行情又爱啰唆,东挑西嫌,最后弄得一席菜色摆设精致,但味同嚼蜡,若非掌酒的从他老家蒲州弄来几坛正宗桑落酒助兴,一场盛宴恐怕落得个个食不知味的下作。
事情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柳飞卿向裴延鲁打个招呼示意,便翘首环顾崔相河的所在,准备和他一同离开。
「该不会是跟大小孔他们那帮人走了吧?」
正在喃喃张望之际,颈上忽然一凉,原来是「崔相河」的手搭上他的肩。
「他知道了。」
「喝!」柳飞卿转头望向无声无息走到他身后的「崔相河」,先是反问后是惊叹的道:「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是说崔相河已经知道附身替他考试的,是眼前这位崔家祖宗崔钰明?
「不错,他什么都知道了。」崔钰明双颊酡红,口气微醺,「等会你好好问他吧,蒲州桑落果名不虚传,后劲比长安官酒作坊的冒品强甚,我先去歇息了。」
鬼饮酒也会醉吗?还来不及问出口,只见「崔相河」缓缓低下头、阖上眼,忽抬头大喝道:「玄叔祖爷爷啊!」
柳飞卿吓了一跳,幸好大家都醉茫茫,就算没醉的也以为他醉了,各自走的走睡的睡,没人大惊小怪当回事。
「崔八你醒醒啊!」柳飞卿不住拍他的脸,崔相河恍若无觉,摇头晃脑,口中仍不住絮絮低语,似在背诵什么文章,柳飞卿只好侧耳仔细去听:
公曰:「吾享祀丰絜,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怎么背起左传了?」柳飞卿不解道,而且背得一字不漏,顺畅贯通,有别于从前的不求甚解,支吾咿啊貌。
这段文章是《左传》僖公五年的「宫之奇谏假道」,话说春秋晋国修书赂金,要求虞国借道与晋国军队攻打虢国,虞公受惠后欣然答应,宫之奇仔细分析形势,苦劝虞公,不要自招亡国之祸。虞公自诩供奉的祭品又多又好,神一定站在他这边,宫之奇却以为天助自助者,就算晋国不顾道义灭了虞国,而虔诚祀奉神明,神明难道会将祭品吐出来吗?虞公不听,结果晋国回途时真顺便把虞国灭了,还把虞公捉起来。想来是崔钰明教训这不肖子孙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才要他熟背这段经传,毕竟不是每次都有祖宗显灵代考中举这等好事。
「灭之、灭之!」
又咕哝一阵,崔相河终于睁开迷蒙双眼,举起右手食指在柳飞卿面前摇了摇,柳飞卿给他弄得啼笑皆非,玩心一起,便在他耳边胡乱嚷道:「执虞姬!」
虞姬可是楚霸王身边的旷世美人,捉她回家想必比捉个既老又残的虞公好。
「不对不对,是执虞『公』!」
崔相河终于醒了,睁大眼睛,立马纠正其显而易之的错误;柳飞卿双手交叉胸前,悠然道:「你这『愚公』挺清醒的嘛?令玄叔祖果然教导有方。」
崔相河一怔,猛然醒觉今夕何夕,「你知道我……玄叔祖……」接着左右张望半晌,彷佛身边鬼影幢幢,「爷爷的事?」
「放心吧,你玄叔祖爷爷饮醉食饱,自歇息去了。」柳飞卿凉凉道。
一听闻这好消息,崔相河立即变得面目狰狞,怒道:「你这没义气的家伙,知道也不跟我讲,害我一个月来担惊受怕,尤其上回在你家睡醒那次,跟个傻子似的──放榜那天晚上,玄叔祖爷爷现身,我吓得半死,直要列祖列宗救我,他说他便是我六世叔祖,还把家谱背出来,将附身的事跟我说了,然后一直骂我不成材不争气,于是强逼我每日背诵经书,他老人家每晚入梦验收,你看!」
说着,崔相河一指目下黑眼圈,「我足有七天没好睡了!」
果真轰轰烈烈,欲拒不能、欲罢更不能,否则不会刚睡醒就背书。柳飞卿暗暗同情他的遭遇,口上道:「你玄叔祖爷爷要我保密,你知道他老人家气势慑人,晚辈怎敢违抗?」
柳飞卿顿时话锋一转,但句句实言:「况且无他,你崔八还不知中不中的了第八?」
「唉,也对。」崔相河双肩垮了下来,和柳飞卿一同走出大门,「全赖祖爷爷保佑,不然我崔八可能老死考场都不得志。」
「话也不能这么说。」柳飞卿见他神色颓丧,全不似个新进士样,便安慰道:「孔夫子欲梦周公梦不得,你有幸晚晚聆听祖宗教诲,不如趁此良机刻苦学习,方不负他老人家一片苦心。」
「你知道玄叔祖爷爷他老人家说我什么?」崔相河满怀哀怨的望着柳飞卿,柳飞卿摇头表示不知。
「思想蒙昧、言语无聊、生性浮浪、胸无点墨、举止无法度、合该败家辱身,不得全要领于地下……」崔相河扳着手指还待再言,柳飞卿抬手阻止,免得崔相河越说越自卑:「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别放在心上。」
「唉!」
崔相河以一叹作结,柳飞卿拍拍他肩,试图激起其雄心壮志:「再过几天便是敕赐闻喜宴,崔探花啊崔探花,你可要好好争口气,别输给另一位廖探花。」
一提起三十同年中最为年少的廖探花廖文彬,崔相河立即现出不服输的神态,哼道:「那个廖仲质,我总觉得他处处针对我,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两位探花相看两相厌也不是新闻了,柳飞卿笑了笑,低声道:「好了崔八八,小声点,给他们听到又得说闲话。」
由于崔八排行第八,榜上又是第八,同年们便凑趣给他取了这绰号,崔八表面不在意,心底却不太喜欢这浑号,总觉得像唤小孩似的,太幼稚了。
「别叫我『崔八八』。」崔相河语气阴冷,颇有几分乃祖之风。柳飞卿摸摸鼻子,心想这小子法术学得慢,这「势」倒学得挺快,将来大有可为,可以劝崔钰明不必太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