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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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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崔祖宗所料,一夜酒醒,崔相河惊见自己与柳飞卿大被同眠,煞时呆如木鸡,随即放声痛哭,柳飞卿被他哀怨的泣诉吓醒,还以为自己不知何时从崇仁坊梦游到平康坊哪路曲巷,污了哪家娘子的清白而不自知。
原来昨晚柳飞卿和借用崔相河之身的崔钰明一边吃饼一边下棋,一局完毕,柳飞卿已醉的迷迷糊糊,崔钰明仍不放过他,扯着他谈经论史,上自汉魏,下至开元盛世、安史乱起、藩镇割据、宦官专政无所不容,尤其两杯黄汤落肚后,柳飞卿更无所顾忌,大发豪言狂语,崔钰明亦听得津津有味,两人抵足长谈,翦烛直到深夜方朦胧睡下,堪称乐莫乐兮新相知。
如今太阳出来了,崔钰明不知去了哪里。柳飞卿揉着宿醉的头,费尽唇舌,力图说服崔相河他是因为吃得太多、喝得太多、又睡得太多,才会忘记昨天午后发生的事情,奈何崔相河似乎清醒的很,说到后来口干舌燥,柳飞卿真想一棒打昏他让车夫载回家,让他在家头痛睡醒以为在发梦好了。
好不容易把喋喋不休的崔相河劝走,柳飞卿泡了壶热茶,踅回榻上半挨着枕啜饮。装着棋子饼的橐袋里,只剩崔钰明的一只红帅,其它都在混乱交战间进了他或崔相河的肚里。柳飞卿探手拾起那「帅」咬了一口,内馅是细致的红豆沙,奈何甜的让人齿龈发酸,和最不起眼的红卒子如出一辙。
「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开元一株柳,长庆二年春。」柳飞卿放下那半个饼,饮了口茶冲淡嘴里的甜腻,缓缓阖起被茶汤蒸得微热的双目,「如今已是咸通二年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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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近,阳春三月,朵朵桃花绽放枝头,当风争艳;还有那满树雪白的杏花,怒马车疾,摇落片片香雨,当真洒的人满头……
「哈啾!」
十几下喷嚏断断续续袭来,崔相河双眼紧瞇,绞着手巾死命擤着鼻涕,咻咻连声,直想把鼻子擤掉了才过瘾,全然没有赏花的兴致。
原来春天除了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外,尚有一阵阵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这名乍听颇为诗意,其实丝丝柳絮卷成团团,夹着尘土随风飘飞,吸入七窍,当真让人鼻咽发痒,眼角渗泪,何况是娇生惯养的崔相河。
此时天色尚早,更漏残尽,薄白的雾气缠绕在路柳树梢,柳枝条随着缓驶而过的马车微微拂动,看来有点诡谲难辨。柳飞卿掀开车帘,随手捞了团柳絮在手中把玩,一脸高深莫测的看着崔相河擦鼻涕又抹眼泪,十分确定眼前这位仁兄是崔八无疑。
「都是你,柳飞柳飞的飞来飞去,害得我……哈啾!」崔相河又擤了几下鼻子,他这几天心情不佳,复因柳絮花粉敏感不适,一腔怨气泄无可泄,只好全发作在老友柳飞卿身上。
「姓本父母所赐,你这就冤枉我了。」柳飞卿故意将那团柳絮凑近崔相河鼻下,惹得他嫌恶的避开,方续道:「再说,敝宅地方浅窄,哪像你高门大户,水榭亭台遍植杨柳,足堪佳人一展咏絮之才──你还是少出门避避风头吧!」
「那你还七早八早拉我出门!」崔相河一把扔下手帕,怒道。
「我说崔老八,今日可是放榜的大喜事啊!吾等怎可错过?」柳飞卿也丢开柳絮团,夸张的摇晃着他的双肩,崔相河被他摇的头晕脑胀,顿时转作有气无力道:「有什么可喜?反正我一定榜上无名……」
「谁说的?你一定会上。」因为考试的人不是崔八,而是崔十八,柳飞卿心想,凭他日前所见崔钰明谈经论史的才学,上榜大有所望。
「我一定不会上,你就别哄我了。」崔相河歪靠在车厢边唉声叹气,柳飞卿见他如此神情,便试探道:「所以……你近日没失心疯发作吧?」
「嘘!」崔相河连忙起身摀住柳飞卿的口,接着探头观悉车夫有无听闻,「你别瞎嚷,我最近被爹娘烦得紧,你别添乱。」
车夫都见过你祖宗了,只有你昏昏然宛如梦中。柳飞卿暗忖,一听他这反应,便知崔相河仍不知崔钰明附身代考之事,只不知崔钰明打什么主意,当真要等放榜才让他子孙得知来龙去脉吗?
两人慢悠悠的下车,由于崔相河一路拖拉,此时宫门已然大开,举子有之、信使有之、筹备相关事宜的进士团有之,总之一群人闹闹腾腾蜂拥而入看榜,有几个手脚伶俐的,已从景风门内狂奔而出,接着飞跃上马,准是报喜去了。
「飞卿、崔兄弟!恭喜二位啊!」
随着热切的招呼,一双手同时由后搭上两人的肩,两人回首一看,一时想不起来人姓甚名谁,还是他朝柳飞卿直笑,柳飞卿方搜肠刮肚地忆起,此人原是他一位十分之不熟的疏堂表兄,想来亦是应考举子之一。
「啊!韦十二兄,您也是来看榜的吗?」虽交情不深,但见他如此殷勤,柳飞卿亦以热络的口吻问候。这位堂表兄年届不惑,无妻无子,一心只在科场扬名,前年柳飞卿也在礼部南院见过他一回,不过轻轻点头招呼而已。
「是啊,不过今趟铩羽而归,只好明年卷土重来。」那韦兄眼神一黯,叹了一声,随即换上掩不住的羡慕语气道:「倒是二位仙才高中,届时在平康请吃酒,可别忘了我这位老兄弟。」
「啊?你说什么?」柳飞卿完全摸不着头脑,崔相河一颗心被他说的突突乱跳,紧张的抖着嗓子道:「高中?我们两个?不会吧?」
「唉呀,二位还没收到风吗?」韦十二看来既羡又妒,一串话几乎可以拧出酸水来,「飞卿第七,崔兄您第八,两位相交多年,如今又份属同榜,这段缘分当真难得。」
「天啊!」柳飞卿掩口惊呼,完全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之前看那帮胥吏金吾卫百般刁难,自己大概这辈子都别想中举了,或许是哪个考官突发奇想,来个反其道而行,与其让他年年进场捉刀,索性先发制人,以免他这祸害荼毒贡院。
眼见柳飞卿茫然,崔相河愕然,韦十二于是道:「原来愚兄还是头个报喜的,也好,沾沾两位新科进士的喜气。」说着便来拉两人的手,果真一副想要把好手气拉来己身一样。
崔柳两人任他拉着手猛摇,这头个报喜信的若是个信差,两人非得包个大红包不可,如今这位老举子不过想沾沾喜气,对他俩可说是便宜买卖了。
好不容易摇了一阵,韦十二终于觉得摇够了,半笑半叹的放过他俩,幽幽道:「接下来几个月,两位想必分身乏术,还得好好打点,愚兄这就不扰了。」接着便拱手行礼而去。
眼见韦十二顶着蒜头大的斑白髻子默默离去,柳飞卿胸中不禁升起一股喟叹之情,想当年韦十二瞧着他的不屑神色,对照如今的巴结欣羡,可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韦十二说的信誓旦旦,崔相河还是不敢置信,毕竟他连考过什么都忘得一乾二净,怎可能上榜?于是拉着柳飞卿往南院方向冲去,「走,我们快去看榜!」
柳飞卿无奈的被他扯着走,进士考试在尚书省南的礼部贡院,放榜则在南院东墙,榜文以代表皇家气派的明黄为底,淡墨书写,所以又称「金榜」。年年不过三、四十新科进士贵人得以提名其上,怎不教人羡慕嫉妒?
「状头裴延鲁、榜眼周庄……都和通榜的传闻一样,牛征……呃,好像是牛相的孙子,李宸溥、李蔼……这两位大概是诸王孙,孔纶……该不会是孔夫子的第几代孙……咦!」
两人好不容易挤到前头榜下,柳飞卿沿着榜单一个个数来,数到第七的时候,赫然便见自己的姓名籍贯列于其上,紧随其后的则是崔相河。
「柳翱、崔洹──上了!我们上了!」崔相河终于在榜单上看见自己的名字,七上八下的石头终于通通落地,乒乒乓乓的全成了欢呼,「啊!我终于上榜了!全靠祖宗保佑,我才──」
崔相河扯着柳飞卿的衣袖,不住又跳又叫,柳飞卿还在暗忖你猜得太准,没你崔门祖宗,你恐怕还没得名列金榜,但崔相河不知是高兴的岔了气还怎么,猛地双眼翻白,软倒在柳飞卿的怀里。
「崔八你……」柳飞卿忙不迭搂住老友的身躯,正想问人拿些清凉油熏香什么,转瞬「崔相河」已挣脱他的手,轻抚袍袖绉折,长身挺立。
「这般轻佻浮浪,怎堪当重任?」
话声转冷,让柳飞卿背脊起了一片疙瘩,再侧首看「崔相河」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想必是侵占傻山鹊之巢的猛鸠又来了。
「是钰明兄吗?」柳飞卿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然呢?」崔钰明双眉微耸,瞟他一眼,探手抚平因崔相河跳叫而散乱的双鬓,道:「这小子总算知道自己几分斤两,上榜全赖祖宗保佑。」
柳飞卿心头微微一凉,崔钰明该不会沿路都在听他们说话吧?正踌躇之间,崔钰明便似看破他的疑问道:「我在南院等了你们许久,别忘了这里可算我老巢──沿路都没人向你们报喜吗?」
「有……不过我和崔八不敢轻信。」
崔钰明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有几分苍凉,也有几分得意,「怎么不敢相信?这本就是我应得的,不过来迟了……」
柳飞卿听出他有心事,但大庭广众下不敢细问,只得道:「早也好,晚也好,总之恭喜您高中进士,总算了了个宿愿。」
「彼此彼此。」崔钰明这回的笑意倒真心从眼里透出,只见他举首望向阳光灿烂下的金榜,瞇着眼道:「状头榜眼、贵冑王孙全是通榜请托而来,就数你我,我还落了你一个名次。」
「不敢不敢,承让承让。」柳飞卿连忙道,丝丝冷汗从颈上滑落背后,摸不清崔钰明究竟打什么主意。
崔钰明低首望向他,知他担忧什么,「还在担心你的老友?放心,既知上榜,今晚我便会告知他前因后果,并为他恶补经史文义,总不能让他傻头傻脑的应对进退,丢我崔门脸面吧?」
柳飞卿一愣,还想说话,远处赫然传来响锣破天,接着喧嚣奏乐之声大起,众人探首望去,原来由民间组织,专责筹备登科后庶务的进士团已在景风门外集结,备好彩带红花,骏马三十,以迎接新科进士游街。
周围渐有人认出他俩,于是贺喜之声四起,两人一一颔首示意,忙得不得闲说话。远处一位方面大耳的锦衣公子,原本正低声嘱咐家仆些什么,后来见得他俩,便微笑着迈步靠近,跟着几名貌似新科进士也围了过来。
「啊,那是今年状头裴延鲁!」柳飞卿低声叹道,裴家祖孙四代,一门连这位新贵出了三个状头,还不含五个进士,出将入相自不待言,对屡屡不第的举子来说,可说是天仙般不可攀的家族,没想到这般天仙人物如今却主动过来结交,尽管柳飞卿如此淡泊之人,亦不禁微感飘飘然。
「所以在此之前,先让我享享这迟来的春日荣光吧!」
崔钰明挽起柳飞卿的臂,也微笑着迎上裴延鲁一行人,柳飞卿任由这位老祖宗前辈带领,心想这种官样文章,往后还得跟这位名门老祖宗好好学习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