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喂,你又再发什么癫啊?」柳飞卿瞥了瞥矮几,果然卷子已被收走,举子们稀稀落落的离开考场。他动弹不得的盯着趴在他腿上哀嚎痛哭的崔相河,无奈道:「我看你昨晚文思泉涌,大有下笔不能自休之势。其实考完都忘了很正常,像我现在睡一觉起来,连自己写过什么都忘了……」

      「才不是这样……你骗我!」崔相河不甘道,捉着他的袍襟擤了一把鼻涕。

      「我没骗你……」柳飞卿有种想割袍断义的冲动,否则回家也要洗的彻底干净,免得染上疯病,「先出宫城再说吧,你昨天不是说考完去喝酒?来来……」

      「我没有说过!」

      「好好,没有就没有。不然我带你找祝由科道士念咒趋邪?或是我认识一个老医师,专治癫狂离魂症,一帖见效……」

      柳飞卿半哄半拉的带崔相河离开考场,后者顿时如丧考妣的仰天长啸──

      「我没有疯!」

      ☆☆☆

      疯的人总是说自己没疯,结果他俩道士找了、医师看了、咒念了、药也吃了,除了香烟缭绕、药味氤氲,搞得崔八连连晕眩作呕,有如怀胎作动之外,他老兄还是回忆不起关于考场的任何事。而这等难以置信的怪事,崔相河自是只字不敢提,免得爹娘以为他考不好,还找蹩脚理由推搪,况且他能吃能睡、晓说会走,除了曾短暂失忆,一点异状都没有。

      一连十几天,崔相河心情低落,索性足不出户,闭门谢客,连柳飞卿这多年老友也不例外。崔相河之父崔同海与其母薛夫人亦猜出大势不妙,还未放榜,便开始为他谋画起娶亲攀附高官,藉以翻身的妙计,但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搞得崔相河衣带渐宽,日逾消瘦,无限悔意涌上心头,连三兄崔相江都劝他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家里。

      此事虽与柳飞卿无干,但总有种愧疚感萦绕心头,就像保母没把孩子看好似的,奈何崔相河关在家不肯见人,想劝解也无从劝起,提笔写信又觉小题大作,只好坐困愁城。

      早春风凉,想无可想之间,柳飞卿正想起身关窗,背后却传来三下不紧不徐的扣门声。

      会这样不请自来的访客,想破头也只有这么一个,柳飞卿半惊半疑前去应门,来者果然是好久不见的崔相河。

      「东西搁榻上,明日申牌初来接我,回去就和老爷夫人说,我在崇仁柳宅这里住一宿。」

      「是,少爷。」

      只听崔相河折扇指点,有模有样;柳飞卿傻子似站在门扉侧,看着那天载他俩去考试的车夫,先将一张团花蜀锦铺在榻上,再把一盒一盒新鲜的点心小食搁在上头,最后是一套越瓷茶具,以及一小罐香茗。

      看完食物,柳飞卿将目光转向携食物来的人。今日崔相河头裹乌纱巾,腰系琅珰古玉,一袭窄袖斓银白袍,合身的剪裁衬得他身形修长,顾盼生辉,与柳飞卿的宽衣大袖燕居服相映成趣,各有各的风流。

      车夫向两人施礼后,便躬身掩门告退,柳飞卿盯着面前这位英俊潇洒的老友,一股违和感再度升起。

      「你不是在家吗?」

      柳飞卿莫名其妙的问了句,崔相河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指指榻上的食物,道:「刚去东市逛了圈,买了一点东西,一个人吃不完,便往你这来了。」

      「好大一点啊……」柳飞卿撇撇嘴,也不与他客套,坐到榻上,随便掀开一个盒子,便拾起个芝麻酥饼咬了口。

      见柳飞卿开动,崔相河抽出手帕,打开另一个盒子,两指为钳,取出个绢红皮的贵妃小红酥,不无感叹道:「难得这间卖『巨胜奴』的卖了百多年,卖相不变,味道亦不变,就是价钱涨了许多。」

      「烫烫烫!」咬了几下,柳飞卿忍不住叫道,「巨胜」就是黑芝麻,所谓「吃烧饼没有不掉芝麻的」,说得大概就是柳飞卿这类人。眼见芝麻连着酥皮屑落了满襟,他也不顾着擦,就单用手盛着来吃,边吃边盯着崔相河。

      崔相河将那一口大小的贵妃红放入口中,双眼微闭,依稀回味无穷的嚼了又嚼,柳飞卿同时将大个巨胜奴三两口吞吃入腹,也抽出条手帕擦了嘴,朝崔相河道:「你管烧水煮茶,老田昨日新摘了一筐柰子,我去取几个来,免得光吃饼口渴。」

      「好。」

      崔相河爽快答应,柳飞卿意味深长的的看他一眼,拍拍手上的饼屑,便起身往后厨而去。

      柳飞卿拿果子,崔相河也不闲着,起身到角落火炉烧起开水,然后仔细以手帕拭净十指,才从一干茶具拿出小杓和竹筴,慢条斯理准备煎茶。

      水尚未滚,柳飞卿已捧着个果盘进门,上头盛的全是拳头大小的柰,洗好发亮的皮色嫩青夹红丝斑斑,犹带几点水珠。

      柳飞卿不发一语的将果盘搁在崔相河面前,崔相河不疑有他,拿起一个青柰咬了一口,沙沙吃将起来。

      「好吃吗?」

      「味道不错。」

      柳飞卿双眉一挑,猛然按下崔相河拿着柰子的手,道:「你到底是谁?」

      崔相河没有看他,轻轻挣开他的手,又咬了一口酸香四溢的柰子,方悠悠道:「我还能是谁?不就是你的老朋友。」

      柳飞卿收回手,满怀警戒的瞪着眼前是耶非耶的「老友」,一字一句道:「你不是崔八,崔八总嫌柰子又沙又酸又多水,跟饮醋醪一样,他爱吃鸭梨。」

      那「崔相河」扔下咬了一半的果核,竟低低笑了:「我就知瞒不过你,但没想到是因为一颗青柰。」

      「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附身在崔八身上?你想做什么?」柳飞卿端坐在那「崔相河」的对面,如审犯般拷问,只差没找出桃木剑、八卦镜驱邪。

      眼看水沸了,「崔相河」也不着急,自顾擦干手上沾的汁液,先舀起一碗水,一手以竹筴搅匀釜中沸水,一手加茶末,竹筴慢慢搅起阵阵汤花,柳飞卿看得心头火起,索性一把将炉火掩熄,然后抢过他手中竹筴。

      瓷碗相对,茶香杳杳,只听那「崔相河」幽幽叹了口气,慢慢将微温的水调入汤釜,道:「你这么急,教我从何答起?」

      「你到底想作什么?考进士哪一天,『你』就附在他身上了吧?」柳飞卿没管他的推托之词,双手抱胸,气急败坏的追问。

      「我若想害他,为何还要挖空心思帮他答卷?」

      「崔相河」终于抬头瞅着柳飞卿,柳飞卿一时还真想不出源由,只得道:「无论你是鬼是妖,有何目的,还请高抬贵手,放过崔八吧!」

      「他要我帮他。」

      「他要你帮他?」

      「那日在南院,他在梁下求崔门列祖列宗保佑,我正好在梁上听见,便决定如他所愿。」那「崔相河」闭起双眼,彷佛在回想当日的情景,十指紧紧交握,脸也微微红了。

      他此说匪夷所思、骇人听闻,柳飞卿不禁瞠目结舌,颤声道:「所以……你也姓……姓崔?」

      那「崔相河」眼皮一张,双瞳顿时炯炯有神,一字一句道:「我崔门得姓姜太公之孙崔季子,西汉季子后裔崔伯基封东莱侯,世居山东清河武城,崔伯基八世孙崔殷长子崔双,为我房东祖。」

      唐人自矜家风门声,尤其是名门望族,不仅重当世簪缨,对八百年前的祖先亦如数家珍,甚至可上推至尧舜禹汤时代的异姓共祖。然而同姓各房兴盛没落不一,若不肖子孙败坏门庭,其中青眼白眼,那就冷暖自知了。

      柳飞卿怀着将信就疑的目光,「崔相河」也不多再费神解释,自管分茶两碗,一碗予己,一碗双手递予柳飞卿。

      「请用。」

      谱系可以背诵,昭穆可以冒充,但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却是学也学不来的,那是代代相传的风采,是他、崔相河,甚至崔同海早已不具备的盛世气派,却突兀的出现在衰微末时。

      柳飞卿讪讪接过茶碗,不得不由衷敬服其气势,叹道:「好,就当你真是崔八的祖宗,『应邀』附身帮他答卷,现在目的已成,为何仍痴缠不放?」

      「金榜未放,岂说已成?」

      也算他有理,柳飞卿歪头想了想,顺便啜了口热茶,味道果然比自己不讲不究煮的好得多。莘莘举子一生不过求金榜题名,这位仁兄看来当年也是考场失意人,否则怎会无端出现在南院?还帮傻头傻脑的后代子孙答卷?柳飞卿很想问问他怎么死的,但怕得罪失礼,只好隐忍不发。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柳飞卿放下茶碗,拱手问道。

      那「崔相河」先饮了口茶顺喉,随即稳稳搁下瓷碗,方道:「清河崔十八,字钰明,金玉日月之形。」

      一个崔八,一个崔十八,难怪如此心灵相通。这位崔钰明尽管与崔相河一家亲,柳飞卿依然放心不下,问道:「你这般被附身崔八,对他身体是否有害?」

      「某非女鬼摄其精魂,况且十天中不过附身半日,遗害有限;再说半月后,待此古玉吸收日月菁华,我便可附身于上,化出原形,再不必靠他才能行走言语。」崔钰明拿折扇指了指腰间古玉,再指了指崔相河的大头,微哂道。

      「这玉……?」闻言,柳飞卿才留意他腰间挂的玉环,那环成色浅绿带灰,直径约有五寸,中开小孔挂绳,金镶边,看来确是应崔钰明姓字所制。

      「此为昆仑青玉,乃我陪葬之物,这十几天我行遍四方找寻埋骨之处,方知我坟为盗贼发掘,唯独此物藏匿身下,尽吸地气,便将之取出。」

      崔钰明把那玉环解下,交予柳飞卿,果然触手冰凉,质地细润,有古朴秀雅之风,能不能让鬼魂附身就不知道了。

      柳飞卿吶吶将玉环交还,暗自佩服崔钰明的轻描淡写,刨坟掘骨说的彷佛只在腋窝搔一下痒,三两句话便轻易带过。崔钰明将玉环重新系上,从旁取出一壶酒和一袋饼,道:「拿棋盘来,上回没和你喝酒,今晚不醉不归。」

      柳飞卿一愣,等崔钰明将橐袋绳结打开,方看出是成套汉宫印花棋子饼,此饼质地坚实,分红黑两组刻印,外观驼黄,与一般木棋无异,不过内包枣泥、豆沙、莲蓉、瓜仁等馅,吃棋变成吃饼填肚子,一副棋倒成了下酒点心。

      「下棋就下棋,我柳大岂有在怕?」虽然棋艺差强人意,柳飞卿仍卷起袖子,立马到床头矮柜找棋盘。话说他虽落魄,好歹是河东名门柳氏后裔,若无端示弱,岂非被人──还是埋骨多年的世家子弟小觑?

      「记得明天酒醒,就和崔八说他醉得不省人事,免得他瞎嚷鬼叫失忆离魂,弄得我心烦。」言毕,崔钰明将碗中余茶饮尽,柳飞卿取出蒙尘的棋盘擦拭,回首惊问:「你不打算和他吐实?」

      「时候一到,我自会予他知晓,顺便教训这不肖子弟,看他置我家学门风于何处?」崔钰明以崔相河的俊脸冷笑道,柳飞卿不禁打个寒颤,看来这位崔门祖宗老爷可不是好惹的,崔八清醒后可得自求多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