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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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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飞卿捧着滚烫的茶碗,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的离开,暗恨自己记不得什么驱魔辟鬼的咒文,不然当面念上几句,就知道崔相河到底是中邪还是鬼上身了。
怀着满腹疑云回到自己屋中,柳飞卿拎起半干的毛笔,鬼画符似的开始琢磨韵脚,反正想之不透,也不必费心去想,崔相河如今会说会写,至少不像从前看到题目就打瞌睡,倒也不算件坏事,若他一天一夜之后还这副吊丧样,再捉去祝由科找道士念咒不迟。
主意既定,柳飞卿便暂且将心事按下,专心作起诗来,毕竟看崔相河今年豁出去不要命的样子,自己可不能丢脸。
笔墨沙沙,莘莘举子个个埋头苦吟,在柳飞卿看来,应制诗赋难只难在叶韵,其次是用典,寓意什么倒是其次,因此平时绝句律诗写的好,诘屈聱牙的应制诗却不一定作的佳。柳飞卿花了一个多时辰作了首四平八稳的尊贤容众诗和一篇龙飞凤舞的〈君子豹变赋〉,等墨迹干了便折好放入弥封,然后一派悠闲的左顾右盼,饮茶嚼梅子,净是泰然无忧貌。
又过了一个时辰,催命钟「当当」响起,哀叹咒骂随之四起,柳飞卿慢条斯理将弥封递上。果不出他所料,有些举子答不完题,自知中举无望,还没收卷便噙着泪水打包走人,结果第一场诗赋试就刷下近二百名举子,想必下一场口试帖经的考官正暗自额手称庆。
头一场考完,试场顿时热闹的像市场,一群或老或少的男人叽哩呱啦,有的在讨论适才的用韵,有的说些「我写的差」、「我比你更差」之类的废话,还有相识的举子彼此诘问经义,准备下一场考试,柳飞卿自叹不如之余,闲着无聊,便从崔相河分他的食物当中,取出肉脯卷了一张大饼吃将起来。
柳飞卿边吃边往南院正堂公告栏走去,礼部的工作效率甚佳,不过半个时辰便整理出一串名单,列出举子的姓名以及该报到口试的时间,眼看还有一个时辰才轮到自己,崔相河更要两个时辰之后,他便优哉游哉的踱去崔八的厢房前,看他这回在念经或打坐。
才往窗棂窥去,却见房内的崔相河不知怎地解开发髻,用腰带将一把乌黑油亮的长发绑在屋梁上,径扯得绷直,他阁下则挺直背脊端坐养神,俨然得道高僧。
「悬梁啊!」
柳飞卿不由自主叫道,手中的卷饼「啪」的掉在地上,惹得周围投来好奇的目光,害得他连连和众人摇手致歉,表示没事。
「我的天啊!崔八他是发癫还是犯傻?竟学起人悬梁刺股了?」柳飞卿把眼睛贴在人家窗棂上,低声自言自语,正想仔细看看他座下的波斯毯有无长出刺来刺其主的屁股,崔相河的双眸已对上他的──
「喝!」
柳飞卿吓得倒弹两步,差点撞到行人,其怪异的举止再次引来注目,他只好又连连赔笑致歉,再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打算进去找崔相河聊聊,想不到门里的崔相河一见他靠近,便见鬼似的抢先上前拴门,并拿来块布遮上窗棂,摆明不想让他这不速之客打扰。
「喂!」柳飞卿被崔相河的翻脸不认人吓着,活像个讨债鬼猛敲门,口中叫道:「开门啊!考不好也不用这样自暴自弃吧?」
「谁跟你说我考不好?」
沈郁的话声于房里传来,有些阴森森的。半晌崔相河「哗」一下掀开挡住窗棂的布,此时绑在他发上的腰带已然解开,但披头散发的面目显得更为骇人,柳飞卿看得一阵鸡皮疙瘩,支支吾吾回道:「不然……你为什么要悬梁……」
「不干你事。」窗后的崔相河断然道。
落得个自讨没趣,柳飞卿摸摸鼻子,只得挑正经事讲:「好吧……不干我事就不干我事,你两个时辰后在南院戊字房试帖经,不要忘记了。」
崔相河俊脸一红,看来有些过意不去,良久方似艰难的道:「谢谢。」
「谢什么,都多少年朋友了,现在才来说谢?」柳飞卿伸指扣了扣窗棂,促狭回道。
都多少年了……
听闻此言,崔相河眼圈竟似红了,他连忙低头佯咳一声,趁柳飞卿尚未注意其异状时,低声道:「是啊,我这两天太紧张了,说话多有得罪,你别见怪。」
「又来了、又来了!」柳飞卿两眼一翻,作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崔相河哪时候变得这么多礼拘谨?「难得你这回这么认真,我就不扰你了,好好读书,别睡过头就好。」
「嗯,明日考完去喝酒。」
「一言为定。」
窗后的崔相河扬起一丝笑容,虽仍有点不知所以然的怪,但眼见他说话比较正常了,柳飞卿亦放下心头大石,自往回厢房歇息,准备下一场帖经试。
帖经在三场试中不受举子重视,因其考的不过记性,考官问的也不出几个制式问题,这些问题大概历届编《帖经选》的老儒都编得出来。不过这关连带有观察举子的口才应对,若是结巴漏口之辈,任你写得一手战国韩非的鸿词伟论,也请练好再来,免得届时中礼部举,过不了吏部身言书判,还是选不上个芝麻绿豆官。
柳飞卿本就没打算复习,他通的《毛诗》、《周易》两经,早在多年前便背得滚瓜烂熟,《左氏》、《谷梁》也还算过得去。因此胡乱吃了几个包子甜糕后,便歪在几上打算先小睡片刻,然后到南院外串门子,听听今年哪几个棚头斗得厉害,哪个豪门子弟又攀上哪家达官贵冑关说请托,哪个又是今科内定状头……
帖经试十分冗长也十分顺风顺水的过去了,柳飞卿谨对谨对的对了几题,不知不觉一刻钟就过去了。不过其它人就没他这么好运,某些长达数百字的题,遮得却只剩几十字,坑坑巴巴勉强答完,考官也没耐性问下去了。
考完帖经已是酉牌末,这时举子们又少了一些,留下来的「菁英」多半一副被淘空淘净的模样,不是蒙头大睡便是放空发楞,可见考试消耗脑力之甚。
写完了吃,吃完了写,间中大小便睡觉,幸亏这种囚徒的日子只需过上一天,入闱出题的考官可是整整要关在禁中一旬,不得与外人接触,闷也闷死了。柳飞卿不想无故滋扰突然转性向上的崔相河,便自待在屋内吃食,偶尔起身走动走动,听听两边芳邻分别以吴侬软语和南粤粗话抱怨个不休。
天色渐暗,等到戌时三刻,最后一场重头戏──策论终于揭幕。策论试直要考到隔日天明,别的举子都在摩拳擦掌,研墨展纸,柳飞卿却蹲在炭盆前,仔细将木炭堆得不松不紧好方便取暖,免得更深露重,冷得人手指都僵了,那才是受罪。
领到试题后,柳飞卿点起白烛,脱掉皮靴盘腿坐好。今年的策论考的是〈藉田论〉,所谓「藉田」之礼,就是正月春耕之前,皇帝在百官面前亲自荷锄耕田,这和皇后捏着手帕,装模作样采两片桑叶喂几只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鼓励人民男耕女织,立意原本是好的。然而早在数百年前的曹魏,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已作了一篇〈藉田说〉,用耕作的原理比拟治国,劝喻皇帝应当亲贤臣而远小人,他这柳阿斗要是胆敢东施效颦,肯定贻笑大方。
「今年的考官也太懒了吧,拾人牙慧……」柳飞卿一边低声咕哝,一边搜索肚肠,「嗯,诗经〈周颂〉载芟篇有云:『载芟载柞,其耕泽泽』,载芟者,春籍田而祈社稷也。毛传则说:『藉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所以嘛……」
虽然周礼不甚了了,幸亏毛诗笺传背得熟,总算有点墨水能挥洒成篇。柳飞卿闭目沉吟,摇头晃脑的在心里打着草稿,随即援笔立就,一赋写成,烛花恰好「啪」的一响,火光渐趋微弱。柳飞卿展卷观悉,看来十分满意,一烛烧尽,他也不忙着去点,自顾卷起卷轴,搥了搥酸麻的脚,站起身来。
三烛还余两烛时间,往常他还有闲情逸致,替人捉刀代打再写个两篇赚外快,奈何今年两位鴃舌芳邻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致,加上先前发下豪语,现在只好找个盆先洗洗手再说。
柳飞卿吹着口哨推门而出,才想往厕所的方向转去,随即感觉袍领被提了起来,勒得他几乎断气,勉强回首一看,原来是今早那位又高又壮,满脸横肉的侍卫。
「又想屙屎了?」横肉厚唇排开两列森森白牙,夜半看来怪可怖。
「是、是。」柳飞卿赔笑小心道,人家欢场女子卖笑,他考场举子赔笑,也算相得益彰。
「去、去!」那个满脸横肉的卫士再一次放过他,不忘道:「半夜别吹哨,听来怪阴森的。」
不知道是谁阴森可怖……柳飞卿默默腹诽,盯着那卫士提刀远去的背影,眼光接着不由自主瞟向崔相河那边,虽然崔八好像已恢复正常,但不知怎地,那小屋里总给他一股阴森森的感觉,该不会是真闹鬼吧?
月黑风高,烛光透过两旁一格又一格的窗棂摇曳,无一不是苍白无力,彷佛举子们脆弱的心思,一旦灭了就碎了。柳飞卿蹑手蹑脚走到崔相河屋前,只见鲸油烛犹然巍峨耸立,一朵烛火既亮且稳,烛下人双眸清明,下笔行云流水,宛如鲤鱼烧尾跃龙门的脱胎换骨,登科想必指日可待。
「崔家有子初长成啊!」柳飞卿啧啧暗赞,发出母亲似的感慨,难怪学武的要闭关,习文的更要闭关,他哪天也来关一关好了。
看到这里,他这老友可说老怀大慰,于是洗完手、擦完脸、排清肚内废物,就回自己屋里,卷好试卷供在案上,一觉倒卧酣睡,没一会便人事不知。
月没日出,更漏递移,晨钟悠缓的响起,一声一声催人心肝。残酷的时刻终于来临,凶神恶煞的众胥吏再度现身,从举子手中收走一卷又一卷的心肝沥血,在胸前捧得小山似的,等待考官朱笔品评,决定他们坎坷的命运。
「天啊!为什么如此待我啊!」
凄厉悲呼从天而降,柳飞卿猛然惊醒坐起,却见崔相河带着家当,不知何时来到柳飞卿的屋里,正瞪着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不住搥打老友的腿泄愤。
「痛死了!崔八你干什么?天亮了?考完了啊?」
柳飞卿一脸睡眼惺忪,茫然无措的挠首四望,崔相河见状更为恼火,怒道:「睡!就知道睡!你可有本事,写完就睡,我呢?为什么我考完都忘了,只记得拿到试题……坐到几前……然后向列祖列宗祈祷……然后呢?为什么都忘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