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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就到!」崔相河大声喊答,暗地朝柳飞卿翻个白眼,柳飞卿耸耸肩,便挑着担子像个仆从似的跟着崔八少爷,往景风门边的验身关卡而去。

      「报上名来。」

      关口分为左右两边,各坐着两个看来经验丰富,负责核对身家资料的老吏,另有成群年轻小吏来回奔走不休,沿途摇手叫骂,如同赶牛鞭马,就为了将完成报到手续的举子们,几十个一班一班的带到南院廊庑下。

      崔相河深吸口气,左掌按了按胸中藏的护身符,方一字一句回道:「崔洹,字相河,行八,清河武城人氏。」

      「姓崔啊……」老吏之一有气无力的道,慢条斯理翻动手上的名册,老吏之二则凑到他面前半尺之处,瞇着眼打量他的面貌身形,直要看煞了他。

      「怎么,是这人吗?」老吏之一问道,一手指着名册上的工笔画像,老吏之二踱回座位前,点点头。

      「年岁、出生日、父祖名讳存殁、兄弟、婚否……」老吏之一继续核对名册上的家状资料,崔相河一一对答如流,双手不忘高举过肩,让满脸虬髯的金吾卫老兄掏摸搜身,看看是否有无夹带禁物。

      「得了,进去吧。」总算问完祖宗十八代,老吏之二终于宣布他过关,然而虬髯金吾卫还没摸的过瘾似的,崔相河深怕他摸走自己的护身符,侧身暗塞过几吊钱,低声道:「军爷一大早当差辛苦,喝杯茶吧。」

      摸来摸去终于摸到几串钱,虬髯金吾卫哼哼几声,立即放手示意他过去。崔相河松了口气,走过关卡,一边整理仪容,一边等柳飞卿。

      柳飞卿打了个呵欠,提起担子,依样画葫芦的自报家门,没想到两个老吏方闻其名姓,便同声疾呼:「上头有令,这人要仔细查检!」

      「为什么?」柳飞卿惊道。

      虬髯金吾卫闻言精神一振,立马上前搜身,看能否摸出些金银珠宝。柳飞卿还没来得及发作,老吏之一已咻咻翻动册页至定处,让老吏之二指着他的画像旁的眉批,品评道:「此人有才无行,授受金钱,与人捉刀,实属轻薄之辈。」

      这月旦评一针见血,就连柳飞卿这当事人也不禁转怒为笑,半讽道:「诸位倒认真办事啊!不巧在下今年洗心革面,决意弃刀不干,诸位可白费心机了。」

      在场当然无人信他的鬼话,尤其是那虬髯金吾卫,一双毛手搜的起劲,又解腰带又摸里衣,让柳飞卿也想塞几吊钱让他找个花娘泄泄火。

      「这位军爷就别费劲了,我的万卷诗书都藏在这里──」柳飞卿双手高举,却是同时指着自己一颗大头,「有本事就拿刀子劈来取吧!」

      接着哈哈一笑,不等几人回答,拍拍衣袖,挣脱金吾卫的魔爪,便挑起水担,故作潇洒的大摇大摆走进景风门。

      虽说保了书生傲骨,但他这白衣举子还是被恶吏强人整的发披髻散,形容狼狈,崔相河不由抱怨:「怎么就你这么麻烦?」

      「是他们找我麻烦!」柳飞卿不满道,当然压低声音,免得又引来麻烦。

      他俩难兄难弟一个担、一个抬,安份的半低着头以气音说话,与一干人等走进宫城。随着越接近礼部南院,即便大半举子都来过几回以上,犹然安静下来,正所谓白衣茫茫,前途亦茫茫,心中想必五味杂陈,难以分说。

      好不容易到达南院庑下,胥吏中气十足的一个个唱名,安排举子们各就各位。只见一行行矮房井然有序,一栋又分为三十间单间,每间均上开疏栏,面朝横街,方便差吏装模作样巡视之用,单间彼此仅以一层木板相隔,彼此可说鸡犬相闻。

      柳飞卿和崔相河抽空把食物等家当分妥,便照胥吏指示找到属于自己的单间,也不知礼部是按什么标准编排,总之崔相河大老远坐在柳飞卿斜六间的对面,中间隔了条丈余宽的横街,除非大叫大嚷,否则只有望人而兴叹了。

      斗室狭小,仅容旋马,其中有简单一张矮几和烛台、炭盆、夜壶,其余日用品均需自备。柳飞卿将包袱放下后,便开始检查炭盆有无裂底、矮几有无断腿、夜壶有无缺漏之虞,免得待会拜了知贡举的官,领到试题之后,接下来一天一夜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丝丝冷风从疏栏摄入,彷佛先予举子们一个下马威。眼见卯时将至,南院之前已摆上香案,就等今年知贡举的中书舍人薛耽主持仪式。柳飞卿见状赶紧堆好炭,点上火捻,让小屋先暖上,便和其它人一样,到外头垂手等待。

      等到举子们来得七七八八,一串繁复啰唆的仪式总算开始,考官讲话内容大抵不脱孔门圣贤,国之栋梁那一套,听得柳飞卿几乎睡倒仆跌在地。正当浑沌之际,铜钹一声平地起,震得众人大梦初醒,连忙踅回屋内,取水磨墨,就等试题发下,便大展长才,迈向鲜衣怒马的风光之路。

      今年第一场考的是杂文,也就是诗赋,应制诗押韵对仗要求甚严,一般写不出好作品;骈体赋是为了以后当官写判词之用,也没什么实际价值,总之让举子们卖弄文笔巧思,以博得考官青睐。在这场试中,所有未完成、不合制式、犯讳的举子一律被刷下,不得参加第二场考试,免得浪费时间。

      第二场帖经因为是口试,耗费时间较长,考场分作二十多间,考官从春秋三传、三礼、尚书、毛诗、周易等经典中,让举子选择擅长的两种,从中出题将一段经文空出若干小段,让举子连同上下文一并读出,再顺讲经义一遍,考官意思意思问几个问题,十有中六便算过关,不然明年请早。这场也算举子们的休息时间,还没轮到的就吃点东西、喝杯茶提振精神,考完了便枕肱小睡,准备晚上的策论试,当然也有吃不饱睡不好的,犹如笼中囚徒,在斗室中辗转欷歔,扰人困己。

      至于重头戏策论就不必多说了,总之「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不管众举子胸中是否真有一股鸿鹄之志,还是得洋洋洒洒「作」出一篇宏辞高论,至于是否言行如一,就另当别论了。

      拿到试题和盖上礼部大印的答卷纸后,柳飞卿搥了搥发酸的腰,盘腿坐下。今年的题目是〈尊贤容众诗〉和〈君子豹变赋〉,前者出自论语子张,说君子应当尊敬贤者而包容普通人;后者出自周易泽火革卦,意指君子应迁善去恶,不断革新自身,就像豹的斑纹,跟随时序变得更为鲜艳。

      君子君子,老生常谈,如何能在制律规范下写出新意?原本纷纷扰扰的考场,慢慢静了下来,唯有胥吏们踩在薄雪地上的沙沙声回荡。

      制诗要求的韵脚既险又窄,想来是考官为了自己方便,企图在头一关先筛落大堆人,好减轻接下来帖经口试的负担。柳飞卿心不在焉,想了几句都不满意,单手撑着下颔便开始出神。

      从他的角度透过窗棂望去,老友崔八的身影模糊不可见,开场约末两刻钟,不知他是否还在和他的列祖列宗祈祷?正打算溜过去和他借《切韵》一阅,顺便聊个几句缓解一下,开门赫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卫士正走过。

      「干什么胡乱走?」卫士扠腰止步问道。

      「军爷啊!」一声哀叹,柳飞卿剑及履及扭曲五官,捧着肚子作出痛苦表情,「在下内急甚矣,恐秽物恶臭难闻,影响为文思绪,遂欲至外……」

      「得了得了,要屙屎就去屙,跩个屁文!茅厕在南边!」

      果然那卫士不耐烦听他掉书袋,三两句打断他的话,掩耳疾走,末了不忘指点茅厕所在。

      眼看苦肉计有成,柳飞卿连忙三步并两步,奔往崔相河安身之处,轻叩了叩门,不待回应便闪身进去。

      案前麻衣举子正垂首苦吟,蹙眉抿唇,彷佛即将呕心沥血,倒毙于书几之上。柳飞卿见状不由一愣,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但看波斯毯好好的垫在崔八尊臀之下,又是他相交十年的好友无疑。

      过了半晌,崔相河彷佛感受到屋里还有别人,举头默默和柳飞卿对视片刻,方沈声道:「阁下有何贵干?」

      柳飞卿抽了口凉气,语气不由得凝肃起来,「我……呃,愚兄前来借《切韵》一观,不知……」

      崔相河又看了柳飞卿一眼,直看得他心跳跳,才举起左手,微指边上的书箱,随即低头继续作他的诗。

      眼见好友言行诡异,柳飞卿也不忙着去翻书,慢慢走到一旁,打量着他侧脸,试探道:「我还想借水烹茶。」

      「用具都在后边。」崔相河头也不抬的道,一支狼毫在稿纸上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根本没有理会柳飞卿的意思。柳飞卿何时受过他这种冷待,心中惊疑不定,关心道:「崔八,你该不是病了吧?心痛吗?胃疼吗?还是手抽筋?」

      崔相河的笔顿了一顿,冷冷回道:「我没病,死不了。」

      「扣扣扣!」邻居不满的敲着墙壁,想来是他们一来一往吵着别人,于是柳飞卿话也不敢说了,自顾拣了卷《切韵》,踅到后头蹲下,搓了一撮婺州东白入壶,舀上泉水,一边翻书,一边看火煮茶。

      柳飞卿一双眼不时从书卷抬起,打量这熟悉的陌生人──明明五官就是崔相河的模样,那眼神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股子孤傲冷峻,宛如天下尽负他一人。

      「我为文不喜打扰,煎茶毕,劳烦移驾别居。」

      茶水煎沸,崔相河再度不留情面的道,柳飞卿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他从来只知道崔相河有为文秘结不出,进而昏昏入睡的毛病,不知何时却变成「为文不喜打扰」?难道真的拜祖先拜得出神入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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