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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冷泉一瓮。」

      「不错,触手冰凉刺骨。」

      「上等无烟炭三斤。」

      「这炭好,耐烧又不熏眼。」

      「文房四宝。」

      「笔、墨、砚、纸,都齐了。」

      「镂红餐具、白瓷茶具各一套。」

      「啧啧,手工精细,带来带去就不怕碰坏了?」

      一样又一样啰唆物事,亏得能一样又一样的排放的整整齐齐,吃的喝的用的,简直可以摆上个小摊。马车厢里,只见崔相河手持卷清单,紧张兮兮的逐一比对,柳飞卿懒洋洋的靠在车窗边搭嘴,眼珠瞄来瞄去,三不五时品评一番。

      「婺州东白一罐。」

      「名茶啊名茶!可惜只得闻其香,不得尝其味。」

      柳飞卿露出欣羡之情,崔相河自顾翻拣家当,头也不抬的道:「等等分你些,这是三哥准备送他岳父的寿礼,我好不容易弄来这么一小罐──鲸脂白烛三支。」

      「俗云家贼难防……我说为什么带鲸脂烛这般奢侈?」

      「哎,鲸油烛耐烧,烧三支等于普通蜡烛四支的时间,事关一生前程,贵点也得咬牙忍了。」

      崔相河语重心长,柳飞卿为之绝倒,「我真服了你,连这都想得到!」

      「哼,我可是汲取了多少年的教训啊!三条烛尽钟初动,九转丸成鼎未开,人烧三条烛,我也烧三条烛,当然不能吃亏──波斯毯一张!」

      「不错,更报第三条烛尽,文昌风景画难成──等等,为什么要带波斯毯?」柳飞卿忍不住好奇拾起毛毯,但见这毯纹理细致,绒毛蓬松,抚之柔顺,异国风情十足,坐上去想必舒适非常。

      「吾等莘莘学子,寒余雪飞,棘围庑下,单席在地,敢问尊臀不冷吗?」

      这回换崔相河咬文嚼字,柳飞卿抿了抿嘴,摇头晃脑道:「敝臀皮粗肉厚,况今日煦煦暖阳,想必不冷。」

      崔相河俊脸微红,干咳一声,续道:「《切韵》十卷。」

      柳飞卿闻言一惊,「《切韵》?你前天才跟我说今年试场有供检阅,我才懒得带的。」

      崔相河不否认,「不过我后来想想,同别人一起查,多浪费时间啊!不如自己带备,大不了到时候借你。」

      柳飞卿嘴角一抽,「好吧,先谢谢你了。」

      「还有……黄油松糕四份、烙饼六大张、包饭团八个、包子一斤、猪肉脯一斤、腌菜、渍梅、山楂果、糖瓜条若干……」

      接下来崔相河打开一个大包袱,里头全是各色食物,足有七、八斤之重,看得柳飞卿咋舌不已。

      「吃的等会在南院买不就好了?有泡饭、菜肉,味道还不错啊!」

      「这你有所不知,我嫂子她堂哥的表姨甥是宫中禁卫,他说膳房煮给举子的伙食,比给宫里守夜的内官还粗,不合口味事小,若吃了肚疼可就得不偿失。」崔相河露出嫌恶的样子,「难怪去年吃完晚饭就觉胃痛……这回有备无患,总该够我们两个人吃吧?」

      「两个拉车的壮汉都够了……」柳飞卿摸摸肚子,想起今天还没吃早点,便抓了个包子来啃,忍不住咕哝道:「这里食衣住行都齐了,我说你到底是应考还是春游啊?」

      「当然是应考。」崔相河斩钉截铁道,「我这次一定要金榜题名!」

      寅时三刻,冷风呜呜,天色昏黑朦胧,地面雪泥狼籍,本来该是大被酣睡的时分,但在此时,长安皇城东南的景风门外却聚集了近千人,有的携家带仆,大堆行李,有的孤家寡人,手提着破烂家当,却都不约而同身着粗布麻服,远远望来惨白一片,犹如戴孝,这般折腾不为别的,只为踏入天下第一人之彀中。

      「彀」本义为「张弓」,「彀中」即「射箭可及的范围」,后引伸有「牢笼、圈套」之意。话说盛唐太宗文皇帝贞观治世时,一日他老人家暗自视察吏部选院,见到一干新科进士鱼贯而出,不禁喜形于色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话说白了,就是:「天下英雄都落入我的圈套了!」而且还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千古美事,怎叫文皇帝不沾沾自喜?

      从此以后,这个「入吾彀中」的典故广为人知,年年都有这么一班黄盖前来等着风吹受苦,而且其中不乏考了几十年,意气消磨,直到满头华发与黄盖一样花白,还困身于科场,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确不虚。

      每年十月,举子在地方考试合格,取得地方各州府的荐书后,便长途跋涉赶来长安,向礼部缴纳文解(州府的证明文书),及家状(写明举子的姓名、行第、生辰、籍贯、祖上三代名讳、形体容貌特征的个人数据),再缴纳一定款项相互担保,申报在长安的暂居地址后,就可安心等待来年春天的考试。这时期集京都长安的举子约莫数千,进士科占了近千,千人中却只有数十人能及第,这数十个过关斩将、各显神通的天之骄子,可说一时锋头无两。

      进士三场试约莫在二、三月间,也有早至一月初,迟至三月底的,今年适于二月中举行,依照往年惯例,多在一个月后的三月中放榜,届时春暖花开,有幸上榜者可就应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然而唐代科举试卷一不糊名、二不腾录,谁是谁的试卷一望即知,因此行卷自荐之风大盛,只要当朝贵人一句称许,往往未考试便定出状头榜眼。然而请托关节需钱银人脉,多半是世家子弟的门路,寒门又有寒门的办法,或纠众结朋,大发议论,语不惊人死不休,不然就是如初唐陈子昂一般,以十万钱购古琴,然后当众砸的稀烂,总之以各种奇言怪行成名为目的,真才实学反倒其次了。

      唐初进士试本由吏部考功司主持,其后由于应举者日益增多,一个小小的从六品考功司,怎抵挡的了高官权臣贵主的请托利诱?归根究底只好提高主持考试官员的级别,改由礼部侍郎掌进士试,应试场所也由尚书省都堂,改到省南吏部选院旁的礼部南院廊庑之下,廊庑四周并筑上矮墙,种下荆棘藩篱,当中重兵巡守,一免内外互通消息,二免放榜时举子闹事,元和年间就曾有落第监生郭东里一怒撕毁文榜的事件。

      「别急、别急!还没能入场,赶着去投胎啊──庶民不准胡乱窥视皇城,你找死吗?」景风门外,一队左金吾卫正在分头巡逻,美其名是维持秩序,实际上则是睡不饱找人出气,一看有人探头探脑张望,掉转刀背便砸到可怜举子们的背上,疼得他们哭爹叫娘,等会不知还拿不拿得起笔。

      柳飞卿揭开车帘打量人生百态,礼部规定,举子们一概从皇城东的景风门入,在胥吏的带领下,沿着军器监、少府监,直走到礼部南院应试,恰巧他柳宅崇仁坊就在景风门侧,崔相河乘车从通义坊出发,绕了大半圈到崇仁坊外,接了柳飞卿,两人便一同到景风门外,坐在马车里等着进场。

      总算清点完毕,崔相河吐了口气,把手里的清单折好,面对如小山般的家当,柳飞卿不由问道:「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拿得进去?」

      崔相河赏给老友一个大白眼,「别忘了这么多东西你也有份,等等就有劳你柳大郎帮我挑这瓮水和这担书,我拿这包吃的……」

      崔相河径自分配任务,柳飞卿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正想偷偷将煤炭卷进崔相河身后的波斯毯内时,外头赶车的车夫说话了。

      「八爷、柳公子,好像可以入场了。」

      「知道了。」崔相河答道,柳飞卿随即推开车门,认命的开始搬行李,车夫将马拴了,也赶过来帮忙。

      金吾卫督促着举子们排队,首先进场的多半是身无长物的寒门子弟,一干世家公子多半还在像崔相河与柳飞卿一样打点东西,由于举子们进场前皆须核对姓名、验看文书,搜身检查是否有违禁物品,所以队伍前进速度十分缓慢,两人也不着急,只管慢条斯理挑起肩担,提着包袱,晃悠悠的往白衣人群挤去。

      「小的祝两位公子爷金榜题名啊!」车夫笑着挥手道别。

      下了车,通衢麻衣似雪,看着众人脸上或惊或愁的面容,即管年年如是,柳飞卿心中仍不免感慨,今年他倒修身养性,没接什么为人捉刀的差事,大概是道典佛经看多了,心也淡了,要是今年考不上,明年他也懒得凑兴与人争了。

      转念一想,崔相河闭门苦读月余,加上家中高堂以婚事催逼,这回志在必得,自己若能拉他一把,善尽朋友道义,也算是件好事吧!

      正想和崔相河搭话,柳飞卿回头一看,赫然见他满头冷汗,右手拎着包袱,左手抓着衣襟不放,口中念念有词,俨然便是中邪的态势,吓得他连忙问道:「喂,崔八你怎么了,该不会是紧张到心痛吧?」

      崔相河没有理会,甚至闭上双眼,口中念词越来越急,柳飞卿越看越怪,又不敢随意惊扰,只好凑过头去听他到底叨念什么。

      「乞灵崔门列祖列宗保佑,保佑不肖子孙崔相河高中进士,乞灵崔门列祖列宗保佑,保佑不肖子孙高中……」

      「什么跟什么啊?」柳飞卿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如此临急抱佛脚,他可是头一回得见。

      「喂!你念得不烦,你崔门列祖列宗听得也烦了,小心适得其反。」柳飞卿玩心一起,煞有介事的出言警告,果然崔相河立即睁大双眼,「当真?」

      「当然,想想那些拜孔庙的举子,除了帖经之外,夫子懂得帮你写策论、作诗赋吗?不懂嘛!春秋根本还没骈四骊六的玩意,你今天求他,明天求他,他老人家能不烦吗?」唐制进士试三场,一杂文、二帖经、三策论,从天亮考到天黑,再从天黑考到隔日天亮三烛烧尽为止,要真日以继夜的求,至圣孔子怕也会发怒。

      「非也非也,阁下有所不知。」崔相河双眉一轩,食指连摇,「孔圣人是一定要拜的,我清河崔氏自汉以来诗书传家,尤以经学为盛,高贤辈出,本朝至今已有廿位宰相,奈何后学不肖……」

      居然论起家学渊源来了?柳飞卿打了个呵欠,又掏了掏耳朵,懒得听他长篇大论。不过在唐初明经进士依然平起平坐的时候,崔门子弟的确占了不少便宜,但重诗赋的进士科崛起之后,家传经学不再吃香,一干寒士苦吟成材,也可跻身高堂,加上则天皇后有意培植,慢慢形成一股与世家大族抗衡之势,前后持续数十年的牛李党争是最好的例子。

      说了半刻,崔相河乌溜的眼珠一转,一改原先冠冕堂皇的口吻,低头鬼祟道:「……不瞒你说,为了求得先贤的聪明才智,小弟已密制一份『崔家及第之符』,现就藏在胸口里衣,才要在试前诚心祝祷。」

      「崔家及第之符?」柳飞卿傻子一样反问,原来除了肩上扛的手上提的家生,崔八还有这秘密法宝?

      「嘘!」

      崔相河猛地将柳飞卿扯到一边,后者一个踉跄,险些将肩上扛的冷泉水洒了,崔相河七手八脚帮他把担子扶稳,又刻意落后和一干举子保持距离,方责怪道:「看你是兄弟,我才不瞒你,你怎么大声嚷嚷起来!」

      「既有这么灵的符咒,你前几年怎不写,老大拖到现在?」

      柳飞卿的话就如肩上的冷泉清凉,浇得崔相河无奈一叹,「唉,你知道,我爹向来不喜谶纬之事,这灵符是我去年从叔公那里抄来的。」

      「所以抄完藏进衣服里就可以了?」柳飞卿不禁反问,目光瞟向崔相河的左胸,自看不出所以然。

      「当然不是!」见好友将信就疑的样子,崔相河索性一五一十道出其中秘辛:「早在一旬之前,就要先沐浴净身,淋三回凉水冷静心神,再准备纸笔,诚心写好符咒黏在书房西墙上,每天读书前,先在案前祝祷:『祖灵!崔神贤明,乞御加护!』如此十日,考试前晚才将符咒撕下,折好放入里衣靠心脏处,便能保佑我崔家子孙中举及第。」

      「原来你闭关三旬三十天就在作这些傻事……」

      「什么傻事?柳大你可不能辱我先祖!」

      「我说你傻,又不是说你的祖宗傻。」

      两人一边缓步慢行,一边不住斗口,终于引起金吾卫的注意,老远朝他们喝道:「那两个挑担拎包的,鬼鬼祟祟,过来报名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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