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时》花开盛世

46、求生

　　手中翻烤着兔肉，抬眼漫无目的顾盼，若无其事的思量着脱身之计，却被不远处山崖上伸出的一树朱红吸引！
　　蚕豆大小的晶莹红果，熙熙攘攘的挂满了枯枝——那是这山中特有的百味相思！
　　“那是什么？”他也注意到了那一树珠玉！
　　“是相思果！太好了，那个很好吃的！呵呵，反正这兔肉也让你败坏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这点儿还不够你自己吃的。帮我采摘些来可好？”
　　我兴奋的如偷得了糖果的孩童，他也不禁莞尔：“真的好吃么？看来只要可以不必吃这肉食，大约就是草料你也嚼得！”
　　虽然挤兑了我，他倒是毫不犹豫的起身！
　　看着他远去的俊逸背影，我有些茫然：这样的信任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不多时，他已回转。一只手拽着长衫前襟的下摆，笑嘻嘻坐到我身旁。衣衫打开，无数的小果子在他的衣摆里滚了一堆！
　　将已经烤透的野兔往他怀里一送，双手捧了那些小果子过来。
　　看他对着手里半边焦糊的野兔皱眉，我一边把小果子吃的津津有味，一边自语般低喃：“虎落平阳呢！阮妖精也有这样落泊的一天！”
　　偷眼看他，眉宇间果有不平之色！嘻嘻一笑道：“你也不用太过恼怒，人家怎么也是皇亲国戚、位高权重，也不算你阴沟里翻船，没的辱没了你！”
　　这样的安慰他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冷哼一声：“你以为，只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能有这样大的手笔？位高权重倒不假，不过是另有其人！一个位高权重到极致的人！——连我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如此的看重你！——说我阴沟里翻船却也不假！若不是我身边的人出了问题，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这样轻易的踩进我的地盘！”
　　他钢牙咬碎，我惊震肝胆！
　　那个山中小院如此隐秘他们却能长驱直入，后山伏兵四陈竟然枕戈以待，我早料到他必是为亲随所卖！让我震惊不是这个。让我震惊的是那个位高权重之人！
　　什么叫位高权重之极？这个之极，极到何处？
　　“现在才知道害怕么？”他反而笑得妖娆，“不过就是一个人上之人而已，说什么真龙天子，他又没在他娘肚子里多住上一年半载？”他终于在把那个野兔翻转了无数遍之后，照着一块看上去还算顺眼的地方，一口咬下！
　　狠狠的咀嚼着，仿佛吞噬的是他无处着落的怒火：“哼！你以为那些个府衙是他薛浥尘一个小小的御前行走就能指使的动的？那个刘知府是个官场里的滚刀肉，没有薛相的暗示甚至是明示，仅仅是为了替薛大公子保护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他会如此卖力乃至甘冒身家性命之险？实际上，真正救你的是那个你从没放在心上的，远在京城的未婚夫——齐忠祥！因为他、因为你的那封信，现在，你已经成了薛相和皇上争相拉拢的筹码！谁得到了你，谁就得到了齐忠祥的支持
　　还不明白？他现在是所有士子的精神首领，他投靠了那一边，那一边就占尽了文人墨客的心，文人口笔何等犀利，有了他们的支持，何愁没有民心，何愁不查民意！皇上要推行新政，视他为肱骨之臣，一心拉拢他及即将登科的士子们想要重掌朝纲！薛相临渊自危，想要对抗皇上必然也要拉拢他，以获取支持！他们都视他为此盘棋局中必争的一块死生之地！而你就是那颗可以主宰这盘棋局生死的棋子！”
　　仿佛醍醐灌顶！难怪从不离宫的少年国舅突然便服出游，难怪七八年前的旧事也要揪上台面，难怪那些人埋伏抓捕却不肯伤我分毫！
　　那天听谦叔说起孝瑞，说起薛相要收我为义女，心里也隐隐明白几分！若不是为拉拢孝瑞，仅仅是故人遗孤，就算是恩人之女，也不必这般倚重！原本老相爷要留住我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可就是因为明白了这些，才让我下定了决心离开了薛府！
　　只是万万没想到啊，堂堂天子竟然也这般看重孝瑞，这般看重我这个小小村姑！大动干戈啊，我不仅苦笑。这算什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还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薛相爷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水洛枫离宫就是让他逼得！是他当朝奏本说：后宫凤巢鸾寝，启容外姓男子龙榻毗邻。水国舅入住后宫时是六龄稚子，眼见也满十三了，皇上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样就赶出宫去，水娘娘那里说不过去，皇上也有悖当年的誓言，所以，第二天，水娘娘就奏请皇上说水洛枫想出京游学，皇上当然准了——只要他出京游玩上一年半载的，再回来就可以找个由头赏赐所宅子建牙开府了。看上去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顾全了皇家的体面也维护了皇上的恩宠和誓言。如今看来竟是个一石三鸟之计！借国舅爷出京顺便寻访你这个举足轻重的棋子！呵呵，不说以前的恩怨，就是这次离京也是拜薛相所赐，能跟薛府唱唱对台戏，水氏兄妹可是求之不得！”
　　风凉话尽管说，西凤坐山观虎，阮妖精自然是愿意看着朝廷大乱。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是肱骨重臣，西凤坐收渔利！
　　我只奇怪我于西凤妨碍了什么？若说是为了燕飞纤，阮妖精要杀我也算合理，可实际上正相反，暗夜接了西凤的暗杀令，阮妖精却为了燕飞纤不惜违逆西凤没有杀我！
　　我活着，两虎相争，我死了，薛相便对孝瑞没有了牵制，孝瑞定会毫无悬念的倾向于皇上！
　　天子登基不足三载，政绩慎微。但宽徭赋、紧刑法、尊学重农、世风和正。而朝中老臣，枝勾叶覆、裙裾袂连、任人唯亲、污垢衍生！何况孝瑞说过：汉相最恨曹阿瞒，唐相最恨杨国忠，权臣误国，欺君辱民！
　　孝瑞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做则已，做则敢为天下先！他是一心要做出一番济世泽民的大事业的，文揭朝腐、针砭时弊只是他的草庐隆中对，横刀跨马、祛腐陈新才是他的火烧赤壁、六出祁山！没有我，他后顾无忧，天子赐他三尺剑，他就能斩妖除魔定乾坤！
　　薛相三朝元老、开国元勋，他是古树，也是枯木！蚍蜉撼树不易，蚁穴溃堤不难。皇上是年轻的蚁王，孝瑞是开路的蚁兵！枯木会倒，蚁王会赢。蚁兵多半横死，可是得其所愿！我为孝瑞心忧，也为孝瑞心安！
　　而我活着，即使受制于薛相或西凤，孝瑞也不会因为我而委曲求全、助纣为虐！但他不是刘邦，他没有烹父分羹的勇气。大鹏缚翼，蛟龙困水！没有他的助力，天子想要集中王权，平定天下就会变得遥遥无期！
　　所以，我看不懂西凤！
　　我活着，可以牵制孝瑞。我死了，孝瑞便没有了后顾之忧，辅佐天子，巩固皇权，却与西凤并无半点好处！到时候他们君臣合作、新政推行，接下来就是政权稳定、国富民强！他们不是更没有机会？
　　就算他们不了解孝瑞，不知道他定国平乱的志向，不知道没有了我他会偏向谁，但杀了我，他们也没把握孝瑞就一定会反对皇上啊！除非……害死我的人是皇上！
　　被薛府收留，被薛相之子纠缠，被薛府爱姬忌恨！人若死在薛府，薛相百口莫辩！于公于私，孝瑞必助天子铲除薛相！可是如果出了薛府，如果我是死于官兵的抓捕……
　　——难怪官兵不敢伤我分毫！
　　孝瑞不是刘邦，天下人没有几个能这样无情！我在薛府，他不会为我助纣为虐，但我命丧皇家，他却会因我抱憾终身！为天下计，他不会倒戈逆天，但气郁恨结，他必定弃世归隐！即将平复的动荡朝局会因为孝瑞的退出乃至反叛而更加动荡，蛰伏的西凤应时而起，才有可乘之机！
　　西凤敲打的一副好算盘啊！
　　我不能让孝瑞为难！但我亦不想做徐母！以死成全的只是徐庶一生的亏欠与无奈。他有徐庶之才，我不能让他蹈徐庶之覆！
　　西凤的暗杀令后，燕飞纤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成功逼我离府——原以为她只是想逼我离开！原以为她真的不想杀我！却原来这样的离开，并不能让她安心！却原来，让我离开只是为了让我死的更得其所！
　　阮清寒来的及时，我走的任意！以为是自己的选择，却原来步步在人算计！
　　想到的太多了，明白的太多了，却原来死的明白并不是快意的事！
　　深深的埋了头，宁愿这些只是我的臆断！对她是公私兼顾、一石二鸟之计，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埋怨。可是阮妖精啊，我以为就算死在你的手里，也是你的不舍，我的情愿！我怎么能相信，自始至终，对我，你所做的都是一场戏！
　　“想太多了，你太聪明又太糊涂！”惊醒的抬起头来，篝火下他的眼睛里写满了疼惜！
　　是啊，是我糊涂了，有些事情没必要骗我，有些东西骗不了我！
　　这样的时刻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我也该知足。
　　“我相信你不是真的想杀我，现在也信！有很多人想我死，也许一开始你也想我死。但是——”我笑了，“你早就不想杀我了！”
　　仅仅是需要伪造一具死于官兵追杀的尸体而已，失踪的柳素灵一样能让他们在孝瑞、在薛府面前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只要能够顺利送我离开，只要能够让我不再出现！
　　可现在——追兵遍野，我再想脱身，只怕是难于上青天了！
　　扔给他几个我吃剩下了的相思果：“别啃那块木炭了，反正你也不需要太多的体力！”
　　只要杀了我，再在我身边杀死几个倒霉的官兵，他就可以轻松脱身了——甚至连埋我都不必！我想死的无声无息，可是他们就是要天下人都知道我是死在朝廷官兵的手里！
　　他并没有否认，对着一个明白的死人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只是接过果子，听从我的建议，替换了送进嘴里的食物！
　　吃完了那几个果子，他拍拍长衫站起来，风姿卓越。我歪头看他，月光下的他美若谛仙！
　　突然，他目光一敛，望向我的身后：“薛浥尘！”
　　我没有回头——他会来，可来不了这么快！就算已经得到消息，他也未必赶得回平阳县城，何况是这栖凤后山！
　　我笑了，笑得感激：“你是不想让我死的太难受么？你是杀手啊，就算是看着你，你也一定有法子让我死的很快很舒适的！”
　　他唯有苦笑而已：“我是有法子让你死的很快，快到你都来不及感觉痛苦！可是，不会很舒适的——没有一种死法会让人感觉舒适——特别是面对死亡的时候！除非是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或者是……”他的笑容变得更加苦涩，“……你已经知道自己不会死！”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身躯如晚秋残叶，倒下的无声无息！
　　我这才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蹲下，低下头正看见他一脸的苦笑，无奈的低语：“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忘了……”
　　他的眼中没有悔意，面目肌肉的麻木让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可是轻松的语气却让我几乎要相信：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中计的！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他不想杀我，可是更不想背叛西凤，不想背叛她！与她相比，任何人都是命如草芥——包括他自己！
　　只是，我给了他一个可以不杀我的理由，或者说给了他一个将来杀我的理由，无论哪个都足以让他轻松下来！
　　“我说了我是唐庆柳的女儿了！”我冲他调皮的眨眨眼睛，放松下来的心情自然好的出奇！怎么能不放松？一直像个猎人一样耐心的等待捕猎的时机，同时又像猎物一样担心他会突然出手——善意的、体贴的突然出手！
　　诱他说话，顺便探听到更多的隐秘，既为我心虚的计谋分散着他的注意，更是为了拖延他的杀机！
　　“你看，咱们扯平了，你骗了我很多次，我也一直在骗你——你不用内疚了，下次见面你可以理直气壮的杀我！”
　　“玩鹰的让鹰叼了眼！迷药用老了的，竟然会栽在你的迷药上！妖精的名号送给你，以后都莫要让我碰上你！”他闭上眼睛，一副任命的样子！
　　他当然知道我不会杀他，可是，水洛枫会！我就这样离开了，他不过就是坐以待毙！
　　叹口气，伸手到他肋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他拖动！
　　“你做什么？”他虚弱的问我。我却没有气力回答。
　　看他携着我那般轻松，怎么换过来如此费劲？等把他拖到百十米外的一个山坳里藏好，我已经累的坐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你倒不用难过，不是什么迷药！我也只是取巧而已！原来跟猎户们上山时，发现过吃了这种相思果子后从树上跌落的松鼠！不是中毒，果子没毒，只是肌肉麻痹，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不是吃了这个果子就会这样，是吃了松果后再吃相思果才会这样！篝火里烧得都是松枝，还有松果！不知道这样熏烤的兔肉会不会有一样的效果，我还特别在兔肉上抹了好些松脂！所以，没有你警觉的迷药！其实我都不知道这个对人是不是有效！只是我还不想死，就试了一试——这样能不能救你，我也不知道，不想你死，所以，也只能是试一试！”
　　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他的身体尽量的埋进枯草丛中，还要把拖他时压倒的枯草扶起，好在这里枯草茂密，扶起来后，一簇簇，一丛丛，丝毫看不出里面埋了个人！
　　差一点忘记了，还有气味！官兵们发现不了，可是野兽会发现。我并不知道这种肌肉的麻痹能够持续多久，也许半个时辰，也许一天，人不是松鼠！
　　还好有沁玉膏——专治虫蛇毒物造成的外伤，有一种非常不明显，但是能让虫蛇退避三舍的味道。伸手入怀，药包少了大半！一路奔波，衣襟破损，能留下这几个已是万幸，何况，沁玉膏竟没有丢！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大半的沁玉膏胡乱涂抹在他身上。没有时间去查看遗失的是哪些药，但是银子没了，石榴花簪……也没了！可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重要的是，我赖以生存的药没有丢！
　　我为自己留下了一些沁玉。这样的山林对我来说，这个药是唯一的活命保证。
　　一路拖他过来的痕迹都要抹去，那堆篝火却隐藏不了。不过没关系，让官兵们看见残炙的篝火，知道我们在这里逗留过，必定急着追击，就更加不会在这附近仔细搜查——只要我能做出我们不久前已经离开的痕迹！
　　拿残雪扑灭了篝火后，回去扯了他的衣带子，又把我本来就残破的衣袖撕了几绺，还摘下一只耳坠，顺着一条看起来像是下山的方向，把这些零碎或刮挂、或跌落在那些山石枯木间！
　　看起来，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但愿这样的误导能为他、为我争取到更多活命的机会。
　　做完了这些，我沿着早已辨别好的方向，向着那个充满生机的山峰逃去——翻过去那里有我熟悉的山林，那片山林里有我赖以求生的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