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时》花开盛世

45、辜负

　　篝火上架烤着一只肥硕的野兔，冬天的山林从来不缺乏这样的美食。
　　实际上，若不是我对野兔的尸体像他对那些跟我有着近似形态的尸体一样熟悉，根本不会知道他适才离开片刻回来时，拿在手里的这个没有一丝血腥、无头无尾、看不出任何形状的肉块曾是一只野兔。
　　我知道，他已经是尽力让我们的食物看上去干净的不会引起我任何不好的联想！可惜，曾经为了生活，我也是这个山林的常客——这样的食物在我来说，并不陌生。
　　所以，当他带着歉意的把几乎看不出原型的野兔尸体小心翼翼的拿出来时，看到我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表情，很是让他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更喜欢那些草菇笋尖，其实，这也是我一直喜欢素食的原因……不过，现在就只有这个了……”
　　说这话时，他正翻转着插着野兔尸体的树枝，在我看来，这样的活计他做的并不熟练。
　　无论是谁，在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一场屠杀后都不可能会对血肉的食物有丝毫兴趣。
　　但是，兴趣是一回事，生存是另一回事。
　　我很累，我也很饿——没有食欲，也会很饿。
　　我需要这样的食物！比起那些素食，这样的血肉之躯更适合温暖和填补我们困乏的身体。
　　我什么都不想了，我要离开！我要活着离开！
　　“这不会是我最后的一顿饭吧？”
　　从离开那片屠宰场后，他一直不敢正眼看我，我知道他已经有了决定。
　　但我不会放弃任何可能扭转的机会：“原本还以为可以跟你安安静静的话别，找一个最好的酒家，与你把盏言欢，相约白头……”
　　如果没有今晚这样的一场混乱纷争，也许明日的午时，就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可惜……
　　“可惜现在没有酒……”他还是没有抬头，似乎他最关心的事情就是手里的那只野兔。
　　“没关系，送别的心意不在酒上。真正的朋友何须在意这些琐碎？我们……算是朋友吧……”
　　他终是抬起头来，笑得比篝火还要明艳：“在你面前，我竟颓挫如斯！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女人？你可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当我是朋友的女人！其实……你也是唯一一个真正当我是朋友的人！”
　　他的眼睛里写满寂寞，很快又低下头去：“可惜，我是个不能有朋友的人。从出生，就注定了！不能有亲人，不能有爱人，不能有朋友！我……是杀手！我的生命从来就不是我能掌控的……”
　　“不！没有人的性命该由他人掌控。”我又忘记了想要安慰他的初衷，我几乎在做着激怒他的事情！
　　“每个人、每个生命都是珍贵的，不能随便抛弃，并不能随便的交于他人！杀手又如何？杀手也是人啊！若是为了生存，选择任何一种职业都无可厚非！你只是选择了一种你喜欢的生存方式，没有人有权利指责你！但是——不能为了杀人而杀人！不能为了自己都不了解的宿命去杀人！每个人都有权利去选择一种让自己开心的生存方式。若是这样的日子让你伤怀难过，你又何苦要如此坚持？”
　　“你懂什么？！”他几乎是咆哮开来，“你何其幸运？你生来就是被疼爱的，你根本不知人间疾苦！你一厢情愿，你异想天开，你幼稚的相信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就算你明知道我要杀你，你还在告诉自己：‘他是个好人，他杀人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我告诉你，没有苦衷，就是我、要、杀、你！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好人！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有运气选择自己的命运、自己的生活！有些人的命运是还没有出生就注定了的，有些人的生存本来就是为其他人、其他事服务的！”
　　“不！我不相信这是你的命运。我宁愿相信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这就是你自己选的生活，因为有她！温泉赏雪、槐下品茗，这才是你喜欢的生活，得不到所爱也要红绡帐暖，放不下屠刀只好清斋古佛！你并不是个认命的人，你尽你所能去改善着你的生活，如果不是为了她，如果不是你放不下你最牵挂的，你不会甘心这样的活着！”
　　“是！我承认，我是为了她！可这就是我的宿命！这就是她的宿命！她的宿命她必须承受，那我又何来选择？不认命么？我也想不认命！我说过，我可以带她走！但她走么？她不能，她不会，她不肯！——我又何来我的生活？”他狠狠的瞪着我，他的样子狰狞而可怖，但是我丝毫不觉得可怕，因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力量，看不到方向！
　　轻轻的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其实，这才是我最欣赏你的！你——你总是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想做的是什么！——和她一样！”
　　而我，总是在明知道不应该这样做的时候，却莫名其妙的做了，就像现在：“所以，不管如何，我愿意当你是朋友。其实，若是没有她……没有他们，你……也会当我是朋友吧？”
　　原本深深埋藏在绚烂笑颜下的寂寞，此时此地，却这样毫无顾忌、任性妄为的抛洒！也许，是这个世上能这样跟他说话、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人太少了吧？
　　“男人们妒忌你，女人们迷恋你。”我几乎是有些玩笑的说，“大概我是第一个没有被你迷倒的女人吧？”
　　“不，是第二个！”他又恢复了冷漠，又开始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只兔子身上。
　　我怎麽忘了她呢？她才是第一个拒绝他的女人吧？就为了那个木头？
　　看着眼前篝火映照下的无暇容颜，我无法想象那个人中毒前会是怎样的俊朗，才能让她的目光枉顾了眼前这色欺春晓、华冠群山！
　　沉默一瞬，他却缓缓的，仿佛自语般道出了我心中所惑……
　　“我与她自小相识，她待我从来与别的人不同，但是，也只是与别的人不同罢了。我知道，即使没有那个木头，她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我是不同的，但我不是她要的那个人！而从第一次见到他，她的眼睛就亮了！
　　他也在看她，深情的，沉醉的，几乎是痴迷的看她！但我知道，他其实看的并不是她！——虽然他的眼睛看着她，可是那里面没有喜悦，没有满足！只有绝望——越是痴迷，越是绝望！那是一种得不到的绝望，一种无处着落的绝望！可是，他怎么会得不到？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她的一颦一笑就是为他而生，她的一喜一嗔就是因他而现！
　　不，他想要的不是她！他想看的也不是她！眼睛看着她，但是映到心里的人绝不是她！我提醒她，我警告她，可她不信。其实，我也不明白，我也不信——一个人怎么可能这样深情又绝望的迷恋着他唾手可得的东西——直到我见到你，直到我见到他看向你的眼神！
　　你以为我会不明白那天是他在诈我？我的药我的手段，这点把握我有！可是，他的眼神，他看向你的眼神——那种痴狂、那种疯魔、那种势不可挡——我只能说，那一刻我害怕了，即便他中了毒，即便他只剩下五六成功力，即便我有把握打败他——可是，我逼不走他！他的眼睛告诉我，就算是死，他也不会走！就算是死，他也不会放弃你！
　　我能杀他么？我有太多可以杀他的理由！但是不能！因为她不许！所以，只有我走！离开后，我很快就想明白了，相似的如同亲姐妹一般的容颜啊，透过那张相仿的面容他看的一直是另一个人！一个失踪多年，他苦寻不得的人！他的痴迷，他的绝望，都是为了这个人！不是因为她！不是看她！从来他看的都不是她！
　　我更恨他了！他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对着那双同样痴迷得看着他的眼睛？明知道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还不断的给她希望，给她错觉，让她一步步的走进他自私的陷阱！对着她的眼睛他不会羞愧么？哦，我忘了，她已经瞎了，看不到了，所以，他可以更加无所顾忌、更加心安理得的面对着他思念的容颜了！”
　　他冷冷的述说着，仿佛只是讲述一个遥远的传说！
　　我却已经心痛的几乎窒息！
　　不是没想到过这样的可能，只是从来不敢相信！即使现在亲耳听到他说出来，依旧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他的痴心！不敢相信他的辜负！不敢相信我的无情！不敢相信我的辜负——原来最无辜的还是那个我怨怼的、猜忌的痴情女子！
　　是的，不管怎么提醒自己，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我还是一直深藏着对她曾经欺骗过我的怨怼，深藏着“她是西凤的人，她许是因为什么目的接近于他”的猜忌！
　　我小人之心的暗暗期许，也许她并不是看上去那般的痴心无助，也许她依旧是心机深沉的西凤暗探，或许她会有露出她叵测居心的一天——就算我已离开，就算我不能得到我所奢望的，但是，我真的不想看到她赢得得意，我真的不想看到他遗忘的彻底！
　　我不知道我所听到的是我希冀的，还是我畏惧的！
　　小小的震惊过后，我心乱如惊涛怒雪！
　　难怪他于我总是那般陌生又熟悉的矛盾存在！
　　一直以为，对于遗忘了那一段记忆与生活的我来说，他仅仅是个陌生的故人！那些由谦叔的只言片语和他酒后醉言拼接起的我从不敢直视的过往，被眼前的妖精如此决绝的晾晒在我眼前——清晰利落，让我避无可避！
　　原来，那段空白的过往并不仅仅是他最宝贵的记忆——没有响应的简单往事不会让他痴迷至此——我所遗失的，定然也是我所最为珍视的！
　　可是，若是珍视，又怎会如此轻易的忘记？我搜尽残碎的记忆，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让我能有那般炙烈的感情！
　　恍若电闪，瞬间了悟——年纪！是年纪！十二岁的少女与情事懵懂无知，而十七岁的少年却已铭心刻骨！若是少年玩伴……
　　追思残忆，恍惚中依稀有三五个身影盘踞！一个宝蓝色长袍的笑得安静，一个黄色长衫的笑的张扬！宽阔幽深的庭院中，几个追逐嬉闹的顽童笑声满天！
　　如隔着崇山峻岭，如隔着碧水长天，点点滴滴似梦似幻，时光从我指间跳跃穿忽，快的令我无法捕捉……
　　终究是我辜负了他！
　　当年的懵懂无知，再见的茫然心动，终抵不过他的痴心以待，他的眷恋多年！更抵不过她的痴情守候，她的舍命追随！我负他已是必然！他的辜负又让我情何以堪？无辜受过的痴情女子，只因一张与我相似的容颜，累她一生！负她一生！
　　不，我们已经错过了！何苦还要继续纠缠？不过是一错再错！
　　随手拾了一指枯枝，轻轻在面前的尘土上写下字迹：沧海曾经笑孤帆，朱颜易老怜春半，劝君惜取眼前人，莫叫鸳枕悲秋扇！
　　一笔一划，如镌如刻，血淋淋划过心间！
　　阮清寒看着我，眼底有些许不解。
　　眼泪零落，只有一滴，跌入尘埃，成为“扇”字的最后一点！
　　随手将代笔的枯枝扔进篝火，抬起头来，神清目朗，我笑的嫣然：“如果有机会，把这几句话转告给他。他……会明白的！”
　　他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呆滞。篝火中的木柴爆出火花，迸射出的火星灼上了他的手！兔肉的油脂滴落，烟气变黑，隐隐是焦糊的气味，他却丝毫不觉！那穿透过我，不知落在何处的目光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迷茫与无助——他彷徨失措的神情仿佛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终是不忍心的轻叹一声，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树枝：“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再让你这样烧下去，还吃什么兔肉？直接去嚼那火里的木炭还干脆些！”
　　把兔肉架的离火高一些，远一些，并不让火焰直接燎到，只用余热熏烤的。熟练而利落的掌控着火候，看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很让我有些得意！
　　“我早就不是什么娇弱的大小姐了。父母相继去世后，我就经常进山来采些草药贴补家用。原本都是跟着村里的猎户们一起进山的。有了他们的庇护，不怕野兽的袭扰，自然能去到很多普通采药人到不了的地方，自然能采到更多更珍贵的药材！那时，每一入山都要在山里待上三五日。七八个猎户才我一个女子，纵然会因我而影响大家的脚程，但有我这个大夫在，他们却也安心许多——猎兽总免不了会被野兽所伤，有我在，包扎救治都是再及时不过的！所以，这些大叔大哥们都愿意带上我呢！……除了帮他们敷药疗伤，就是帮他们煮食做饭了——这烤肉的本事还是他们教我的！而且，他们都说，我烤出来肉比他们烤的还好吃呢！”
　　突然想起，翻过前面的山头，那边就是我随猎户们常去的林子，那里还有一间猎户们暂时歇脚的木屋。刹那间灵光顿现：如果能找到那个木屋，依靠着那里常年存贮的干粮，只要节省些用，即便是我独自一人驻留山野，至少也能坚持半月之期！星星之火的希望，顿时蓬勃盎然的可以燎原！
　　原本不敢擅自逃脱，就是因为荒山野岭举步维艰：官兵围捕无法下山，狼虫险恶又无处可藏。离了这个妖精的庇护，想要活命的唯一办法就是自投罗网！
　　让我犹豫不决的就是这个自投罗网！为我一个弱质女流，竟然布下这天罗地网？这一头栽下去，投的甚至不知到底是谁的网！
　　国舅水氏？侍卫任鹰？——无仇无怨，因何生事！
　　罪臣遗孤？欲加之罪？——前尘往事，雾霭阴霾！
　　借我不明的往事定我未知的前程？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勇气！
　　何况里面还明明白白横着一个他！不肯轻易赴死，却也不想委屈求生。更不想受委屈的那个人是他！
　　纵然他是权相嫡子，纵然他是天子伴读，可那一边是宠妃胞弟、御前重侍！台面上的若说还不足让我震惊，那这底下隐隐若现、呼之欲出的主使更是早已让我心生惴惴、不敢思窥了！
　　这件事不是他能扛的下的！甚至于，我在其中的作用可能就是一颗牵制他的棋子！
　　已经负他良多！绝不能让他为我再涉艰险！
　　他待我情深至此，唯一能不让他涉险的办法就是保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