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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一
      夜幕低垂。
      冰冷凝滞的空气中突然浮动起一丝暗香,如丝如雾,袅袅而起。屋子里烛火莹莹,摇曳着勾勒出内部的轮廓。那浮动的冷香卷起一阵凛冽的气流,只露出一尖冷亮的锋利,如刀一般削断烛火,笔直地袭向床上的人。
      下一秒,金属碰撞发出声响。强烈的气流漩涡使得整个内屋一震,武器便掉落在地。那一抹冷色,隐约辨得出是个人影。那人一晃神,另外四把冰冷的长剑卷出一阵犀利的长风,将他困在其中。
      剑刃近在咫尺,床边剑匣正咧开着,在朦胧的月光下一片漆黑。被刺杀的人正盘腿坐在床头,一双眼淡漠地睇着他。
      似乎是还未发问,对方便迫于这种强烈的压力全盘招供。“奉朝廷之名,诛杀奸佞严璟。”那抹暗色语调连贯,刻意上扬尾音聊表坚定。
      “朝廷?”严璟的声线低沉,隐约带着一丝嗤笑。他慢条斯理地下了床,弯腰拾起对方的迷迭匕,仔细端详片刻,骤然抬起双眸。那双眼漆黑如墨,卷着暗涌的杀意。他缓缓靠近对方,匣中最后那柄剑,宛如有灵性一般扫过空气,抵在对方后脑,只消轻轻一动,人头便可落地。
      “不,不是朝廷。”
      严璟隐约听到对方喉头轻微地咕噜了一声。借着月色,他看清那人的容貌,却一时有些错愕。一双凤眼,唇红齿白,由其是额心那点朱砂,就像是心尖拧出来的血。严璟试探地问了一句。“严方?”
      “你,你怎么知道?”不等严璟开口,对方便惊讶道。“我的确是奉了严方严大人的命前来。是我学艺不精,还请大侠手下留情,饶我一命。”
      学艺不精?若是学艺精湛,这顶人头早已不在项上。罢了,奉了严方的命,那多半是不知原委。严璟听闻不由得一笑,那五柄剑缓缓由空中划过,落入剑匣。对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谢了大侠,我叫颜卿。”
      “我对你叫什么不感兴趣,离开这里。”
      “我回去怎么交差?”
      “关我什么事?”
      “什么?难道不是因为你我才没法交差的吗?”
      严璟眉头一皱,转身对上颜卿的双眼,不耐烦道。“你不分青红皂白,听信狗官一面之词,就接了他的命令。现在这样怨不得旁人,我饶你一命是我仁慈,你反倒怪我?”
      颜卿眨眨眼,微笑道,似乎是什么也没思考过一般。“不要生气嘛,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严璟后退一步,剑匣发出沉闷声响,五柄尖锐的利器登时暴露在月光之下。最中间那柄嗖地一声,瞬间已经悬在半空之中。下一秒,那柄剑扫过空气发出一声长啸,如旋风一般刺向颜卿。颜卿还未反应已经太迟了,那柄剑已经笔直地刺向喉头。他认命般地闭上眼,良久过后却没有意料之中的血光四溅与疼痛,他不由得睁开双眼,落地的是一缕黑发,而长剑原封不动地返回剑匣之中,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严璟的声线依旧低沉而缓。“你现在回去,严方不会放过你,而你也杀不了我。把这缕头发寄给严方,他会以为是我杀了你。之后,你再也不要出现在严方视线里。”
      颜卿应了,拾起地上的长发系好,正要出门时却突然停住脚步。“等等,你刚才说不要再回严大人那里?”
      严璟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
      “不能去严大人那里,也就意味着我不能再回帮派了,这两个地方都去不得,那我以后该怎么活?”
      “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颜卿脸上的笑容一僵。“大侠,你一定是在逗我。”
      “我没逗你,就像我这样。”
      颜卿的确是奉命杀人没错,但他不知道这个人这么难找。江湖规矩是办成事之后再拿银子,因此严方一分半文也没有给颜卿。他费尽心思才在这冰雪之巅附近找到严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修为如此深厚,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制服。颜卿终于明白为什么能人志士那么多,而挂在城墙上的悬赏令都已经泛黄,还未有人揭下,原来这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换句话说,这压根不是个便宜,而是个火坑。
      颜卿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他转个身凑到严璟身边,点燃刚被自己削灭的蜡烛,转而十分严肃地看着严璟。“我觉得不行。悬赏令我已经接了,不拿严大人的赏银,又不回帮派,我根本活不下去。”
      “……”
      “不然这样吧大侠。”颜卿突然笑眯眯地看着他。“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做饭打杂,怎么样?”
      “不。”
      “我做饭可好吃了!”
      “不。”
      “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一个人在险恶江湖的凄风苦雨中摇曳彷徨吗?没准严大人发觉事有蹊跷,再派一个我这样的人来刺杀我怎么办?我又不是你,我一定会死的!”
      “你们暗香本就是邪教,你死你活关我什么事?”
      颜卿闻言一愣,双唇微微开合却始终一言不发,末了讷讷道。“迷迭匕给我。”
      严璟邪乜了一眼对方,目光落在剑匣边上。“自己拿。”
      颜卿也没说什么,伸手拿走迷迭匕,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严璟看不起颜卿,说来也是有道理的。虽说现在严璟浪迹天涯,但他的帮派武当好歹也是名门正派。暗香是后起之秀,风头正旺,但这个帮派江湖口碑不怎么样,虽说都是拿钱办事,但是武当少林那就是合情合理,而暗香一流则是无所不用其极。原本严璟都对暗香没什么好感,再加上今天颜卿一来,又加上个严方。他实在是厌恶至极。
      二
      烛火已灭,一切都陷入无边黑暗的虚空之中。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切细微的因子都被无限放大,充斥着感官神经,仿佛自己也要化作一滩流水,溶于夜色之中。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一阵香味传进屋内。那香味隐约是烤肉的味道,但和平时的烤肉味道不大相同——他平时几乎不加什么调味料。那罪恶的香味沿着空气走走停停,最终钻进他的鼻息,渗进他的肺腔之中往下游走,最终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胃。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他的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后饥饿感几乎是瞬间遍布全身。
      严璟有一个很要命的毛病。受得了疼,受得了打,受得了火热,受得了寒冷,但就一点,受不了饿。
      他翻身下床,循着那香味出了门。不远处就是绵延千里的雪山,在那一片白茫茫与脚下黑土地的接壤处,他看见一堆明亮的篝火。火堆旁盘腿坐着一个青年,黑乌乌的长发在雪色之中飘飘摇摇,他手中握着迷迭匕,匕首尖端插着一只鸡。
      严璟第一次觉得,暗香的武器似乎也没那么讨厌。走近一看,果不其然,只见那人唇红齿白,额心朱砂,就是颜卿其人。
      颜卿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出来的。”
      “诱惑我?”
      “是啊。”颜卿故意伸手将迷迭匕另一端的鸡绕到严璟脸侧转了转,眼眸一弯笑得纯良无辜。诱人的热气徐徐而升,一层浅薄的雾气猝不及防地钻进严璟的鼻息,然后再一次向下游走,攥住他的胃狠狠一提。也就是那一瞬间,他的胃里咕噜一声,夜里总是容易饿。颜卿双眼依然弯着,映着月色,似乎有星光闪烁。“想来点吗?”
      “有毒吗?”严璟虽这么问,却坐到了颜卿对面。
      颜卿暗自一笑。“这鸡是膘肥体壮的野鸡,毛和内脏都除去了,肚子里面是板栗松仁和玉米,我乱七八糟地加了一点藤椒,海盐和其他调味料。下毒?我可没时间找断肠草。”
      那一瞬间,这只冒着油光的鸡几乎可以在夜空之中熠熠闪光了。
      但严璟还是犹豫,毕竟这人是派来杀自己的,万一在食物里动手,自己岂不是死得莫名其妙。于是严璟也不讲话,就看着颜卿一个人慢条斯理地撕开鸡肉,一条一条地送进口中,烤鸡肚子里的板栗玉米,因为油的浸泡,已经把藤椒海盐闷成酱汁,浓香且新鲜,就像大雨过后第一家开张饭庄的满汉全席。香气浸泡在清冽的空气里,显得尤为诱人。正在此时,一只金黄的鸡腿离严璟近在咫尺。
      严璟几乎是登时抓住那只鸡腿,颜卿眉头一皱,两腮高鼓,空出个缝隙吐了块鸡骨头,幽幽开口。“大蛤,真牟毒。”(大侠,真没毒)
      烤鸡架边死,做鬼也风流!
      严璟深吸一口气,十分优雅地咬上鸡腿。顿时,一阵鲜香刺激的味道打开了味蕾,冲撞着饥饿的灵魂,鸡肉还是烫的,那滚着油滴的嫩肉几乎要将身体烫开一条路,但是火烧火燎的滚烫散去,香辣鲜美的味道便迅速地遍布全身。
      “好吃吗?”颜卿的尾音上扬,带着一点莫名的俏皮。
      “你。”严璟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凶狠,令颜卿不由得颤抖一下。“留下。”
      颜卿几乎要笑得在一旁打滚。“我就说么,没几个人在半夜受得了我的烤鸡的诱惑。”
      严璟的目光有一丝不可置信。在他的印象里,暗香都是阴鸷的,手起刀落,冷酷无情。而颜卿,实在是颠覆了自己对暗香的印象。“你真是暗香?”
      “咳,实不相瞒。我家以前是开饭庄的。”
      “后来呢?”
      “后来。”颜卿把笑容收了,目光有着难得一见的意味深长。“我爹妈死于仇杀,饭庄被拉去抵债了,我就拜在暗香门下。”
      “为什么是暗香?”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用在意什么前因后果,不觉得很潇洒吗?”
      “那你潇洒吗?”
      “我不潇洒。”颜卿垂下头,末了又抬起来。一双狭长的凤眼注视着严璟的双眸,十分严肃认真。“但我要告诉你,暗香不是什么邪教,它和你们武当一样,都是名门正派。”
      “哦。”
      颜卿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扇上严璟的头,引得对方侧开目光。“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
      “那我说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颜卿似乎也不是很在意,他对暗香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唯一待自己友好的长辈早已仙逝,如今也算是无欲无求。“以后就要跟你一起了。”
      “嗯。”
      正在严璟漠然地回应对方的时候,颜卿一双眼已经扫了过来。借着篝火与月色,严璟的白衣胜雪,飘飘荡荡,这个人轮廓笔挺,剑眉星目,怎么看都是名门正派的豪侠。正在此时,严璟的目光也对了上来,似乎在疑惑对方的举动。颜卿轻咳一声打断自己的失态,笑着问道。“对了,那你为什么不回武当?”
      “我回不去。”
      “为什么?”
      “只要我一出现,会有无数个像你这样的人置我于死地。”
      颜卿不是个傻子,相反他很聪明。只是他太懒,因此多半不想动脑子。现在他坐在严璟对面,觉得对方糊弄不过去的时候,迅速地梳理了一遍今天的前因后果,然后提出一个问题。“是因为严大人针对你吗?”
      严璟抬眸看了他一眼,像是疑惑这个结论似的。“你知道?”
      颜卿皮笑肉不笑。“这就奇怪了,严姓在这一带人少。同是一个姓氏,估计也沾点亲带点故吧,怎么就这么水火不容?”
      严璟瞥了他一眼,依旧一脸冷漠。“那是我哥。”
      三
      严方,赫赫有名的大狱“白刀”。之所以叫白刀,是因为他手中审过的案子,只要是皇帝催过,他就能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让人开口。那人如尖刀一般,想尽办法撬开所有人的嘴。严方从小精通刑法,颇得皇帝赏识,二十岁便掌管整个大狱,办了不少明面上办不成的事。
      严方其人,颜卿是知道的,只是性格不甚了解,于是他随口问道。
      “你欠你哥钱?”
      “没有。”
      “你哥欠你钱?”
      “没有。”
      “你抢了你哥的女人?”
      “没有。”
      “你杀了你哥的亲爹?——不对啊,那也是你亲爹啊。”
      “……”严璟望着颜卿的眼中登时升起一股杀气。
      颜卿一脸讨打地摊开手。“那我就不清楚你们为什么水火不容了。”
      “我没必要跟你解释。”严璟起身,顺手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走向屋子。
      “大侠!等等!”颜卿跟了上去,追在严璟身后。严璟刚一回头,就看见一张雪白的小脸,那张脸精致得无可挑剔,一双眼睛正眨巴眨巴,看着自己。严璟一晃神,两片柔软的唇便触了上来,卷着一丝温润的余韵。
      严璟一愣。
      颜卿微笑道。“你真好看,不要被人抢走。”
      严璟迅速拉开安全距离,目光里很是警惕。“下不为例。”
      颜卿那点意思,在随着不断相处中越发鲜明了。但鲜明归鲜明,还不至于对严璟的生活造成什么困扰。更何况自己本就沉闷,颜卿吵吵闹闹很活泼,也算是不错。
      后来颜卿才知,严方和严璟也并非是水火不容,只是严方的性格喜好与严璟截然不同。
      严璟不受严方控制,便拜于武当门下,这触到了严方的逆鳞,而严方向来心狠手辣,即使是亲弟弟也毫不手软。而严璟则是诚心想拜托严方的控制,直接脱离武当门派,四海为家,再也找不到人。想必能在这里找到自己,颜卿还是有点本事的。当那一缕黑发寄给严方之后,严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弟弟对自己的不满,闹得水火不容之后也放弃了,没有再发布悬赏令。
      严璟是个清心寡欲之人,颜卿并不是。严璟大多数都觉得颜卿这个人很吵,只有少数时候觉得这么吵的生活也挺好的。每当严璟清修的时候,颜卿总能不识时务地进来打断他的专心。说来也没别的办法,唯一的一个便是食物的引诱。
      不得不说,颜卿的烹饪技能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每天不在乎自己的仪容仪表,不在乎自己的武功秘籍,就是一门心思研究饭该怎么做。好在颜卿底子太好,无论是什么棉麻粗布,无论是怎么灰头土脸,他都能穿出一股仙气。
      要是个女人还好说,严璟一定把她娶回家,可他偏偏是个男的。
      要是个男的,就诸多不便,诸多麻烦。严璟虽不是个短袖,但是他也见过不少断袖,现在民风开放,倒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严璟小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个短袖,并且也见过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们。严方是很好看的,轮廓柔和,额心朱砂,红艳艳的像是血。
      严璟第一次见到颜卿的时候,之所以出神,是因为他额心那点朱砂,像极了自己那个冷若冰霜的哥哥。两个人看去确实有一些相像,这让他和颜卿相处的时候有一种微妙的倒错感,但是这两人的性格截然相反,细看长相也不一样,就仅仅是轮廓相像。因此,严璟便从那朦胧的印象中脱离,回归到颜卿的视线。
      严璟还对颜卿那天的吻抱有疑惑,颜卿倒是像个没事人一样,依旧吵吵闹闹,潜心烹饪,并想尽一切办法投喂严璟。来了没多久,颜卿不见长肉,倒是把严璟喂胖了不少。颜卿似乎是很满意自己的成果,平日里有的没的就往颜卿身边凑,听他给自己讲没听过的东西。这个时候,他的双手会托着下巴,露出一个含混而迷糊的笑容。颜卿瞥了一眼窗外,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天天在雪山边生活,但我还没去过雪山。”
      “冰雪之巅没什么意思。”
      “可是我想去,你跟我去吧。”
      正在打坐的严璟挑眉看他,语气里夹杂着几分责备。“要去自己去,你看我闲么。”
      颜卿像是没听到似的,固执地重复一遍。“你跟我去。”
      严璟言简意赅。“不。”
      顿时,一阵轻响,颜卿便消失在空气之中。原以为这一次也想以往一样,闹闹小别扭一会就回来,可是直到傍晚,颜卿也没有回来。严璟毫不在意地随便煮了点粥,胡乱吞咽下肚。
      走了,终究是走了。
      一种由内而外的释然散发出来,映得那红烛摇摇晃晃。
      四
      在不远处一个富商府邸的屋顶上,严璟找到了颜卿。
      说是不关心,最终还是找了出来。相处了这么久,颜卿可不是说扔就扔的垃圾。虽说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没什么,但是严璟已经习惯了颜卿的存在。
      颜卿在屋顶上望月,残月如钩,挂在夜幕上。云层是低垂的,几乎伸手可触。那一片灰蓝的,阴郁的,几乎要落下雨来,严璟不分场合地想起颜卿曾经做过一种糖,用轻薄的糖丝一点一点缠绕起来,像云一样,绵软,清甜。就是不解馋,一口就没了很大一块。
      剑匣骤然打开,那五柄剑在身边游过,一阶一阶平铺在空气之中。严璟双足一点,踏上一柄长剑,像是走台阶一般快步而上。最下端的剑不断往上叠加,变作新的楼梯。长剑在空中虎啸,卷起一阵阵气流,闪烁着呼啸的剑气。严璟最终立在剑上,平视颜卿。剩下的四柄剑在严璟身后卷出锋利的弧度,最终啪地一声落入剑匣之中。
      颜卿看见严璟来了,也不多问什么,给对方腾了个屋顶上的空地出来。他知道自己对于严璟来讲不过是一个同伴,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同伴。在一起的时候不会产生什么感情,走了之后也不会,只是在某时突然想起,会觉得似乎失去了一个玩物。有那么一点失落,但也不会有太多。
      严璟身上像是有什么磁场似的,将自己引入风眼乐园。他像是在那里打坐似的,剑匣里五把剑从他背后飞出,在空中划过数道炫目的轨迹,最终悬在他的背后,也不飞进剑匣之中。半晌,剑匣发出一声脆响,五把剑消失不见,严璟才缓缓道。
      “跟我回去。”
      “为什么?”
      “那你还想去哪?”
      “浪迹天涯。”颜卿的语调很温吞,笑起来也是。眉眼微微弯着,就像很久之前他做的那块绵软轻薄的糖,带着清凉的,甜腻的气息。
      “就因为我不跟你去冰雪之巅?”
      颜卿突然转头看他,那双眼里依旧是掺杂着晶亮的笑意。他缓缓开口道。“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没想着接受我。我之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我愿意一个人去浪迹天涯,不再给你添麻烦。”
      “那以后我的三餐怎么办?”严璟难得严肃地问了一句,只是这句严肃的话,令人由心尖发笑。
      颜卿只是笑,没有说话。
      “那不行。”严璟难得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不行,你不能走。”
      颜卿还未搭话,一只宽阔的手掌便搭在他的头上,袖长的五指缓缓插进他的发丝之中。他感受到那只手扣着他的后脑,不轻不重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他不由得向后仰,与那双深邃的黑色眸子四目相对。严璟的目光他一向是读不懂,那里掺杂着太多的故事,不是他这种胸无点墨的人可以看懂的。
      颜卿的唇瓣微微开合着,想要说出些什么。严璟不给他这个反驳的机会,两瓣唇不由分说地贴了上去。严璟的气息很有一股侵略性,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往那一摆,就是根正苗红的一尊活佛。严璟不喜欢自己,颜卿是在相处的过程中明白的,但今天又是闹哪一出?他不太明白,他甚是疑惑。
      因此他也没有说话,就等着那两瓣凉薄的唇吐出些什么话来。
      “我跟你去冰雪之巅。”
      五
      说来也是巧。
      雪山连绵不绝,白茫茫地一片,但是竟从那地下涌出一股温泉。温泉将雪地烫开一条路,逐渐凝聚成小溪,然后从雪山之中,断开一道瀑布来。那瀑布是晶莹剔透的,前半截还涌动着温暖的泉水,后半截早就冻成了一扇冰门。远远看去,那冰棱的碴子,闪烁着钻石一般的光辉。被风吹起些许,然后落在厚皑皑的白雪之中,不见踪迹。
      雪松的树枝黑压压的,在这样严寒的环境下,大多长得崎岖。那些断乎是一道墨影,被蘸了水的毛笔随意涂抹,生出根来,开枝散叶,野蛮生长。
      严璟一袭白衣站在雪里,身材高大挺拔,如同一颗笔直的雪松。那白袍后面绣了只仙鹤,随风舞动之时,仿佛要一声鹤唳,冲天而起。严璟一回头,也有些茫然了,这一副水墨画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绝色的人物。他就像是画中根深蒂固的人物,一举一动,都像是在舒展画笔,增添色彩。明明只是一身暗色衣袍,竟在雪中也丝毫不觉突兀,冷亮笔挺的银靴正在雪地上发出飒飒的声响。正当此时,那绝色人物走近了。一双狭长的凤眼隐约流转着柔波,小巧的唇瓣殷红地仿佛要滴出血来。那张脸柔而不媚,额心朱砂痣仿佛点睛之笔,再过一秒,他就要羽化而登仙,留他不住。
      严璟隐隐约约总是觉得,这人是要走的。
      冰雪之巅是最高的雪山山顶,站在此处,连绵不断的雪山一览无遗。两个人并肩站着,倒也不多话,只是静默地看着远处。那远处,是一片白茫茫,再远处,黑色的地平线上升起一轮金黄的圆月。皎洁的月光普照大地,映在各怀心事的两人身上。六瓣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雪山每一个角落。
      最终还是颜卿轻轻地拍了拍严璟的肩,微笑道。“走,泡温泉。”
      原以为雪花会在温泉几处驻足,但实际上它们并没有停止落下。那六瓣柔软的雪花在触到温泉的热气的时候,分明的形状逐渐开始消融,融化成冰冷的水滴,最终落在温泉里,与滚烫的温泉融为一体。
      颜卿伸手去接那冰花消融后的水滴,鸦黑的睫毛上覆着一片湿漉漉的水汽,显得异常色气。衣服被整齐地叠在一旁。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们泡在温泉之中,而他们的周围是冰冷的雪山。这里仿佛是神仙眷顾的地方,雪坡低缓,平和,不会出现一声筝鸣便塌陷的不止的雪崩。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很有些寒意,便本能地靠近热源。浸泡在水中的温度与裸露在空气中的温度对比鲜明,尽在咫尺的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眼。
      颜卿兀自笑了。那笑容很暧昧,严璟也分辨不出那个笑容里包含着什么。颜卿是时常笑着的,似乎他的世界里很少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他的笑容一直是软糯的,干干净净,显出一点不符合年龄的天真,又或者是傻气。
      温暖的泉水令人身心惬意,在这惬意之中,便想去寻求一些略微刺激的东西。颜卿平时是不会像这样裸露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展无遗的□□恍惚是一种新鲜的刺激。他很白,白得不像个男人,透出点娇生惯养的,色情的白。但又不是如此,因为他的胸口有两道刺目的疤痕,此情此景,那两道疤痕更像是樱桃的梗,戳出来,扎在心上。
      那一瞬间,严璟突然觉得饿。不知是一览无遗的□□激发了他的食欲,还是寒冷之中消耗掉的体力在考验着他的神经,他望着面前的人,只想拆吃入腹,剥皮剔骨。对方的长发上正在滴水,沿着裸露的脊背流向水中,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正伸出手撩起一缕长发,白皙的胳膊肌肉匀称,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
      正在此时,颜卿含笑的目光却突然对了上来,笔直地盯着严璟的双眼,逼得他目光进退不得。颜卿像一条游蛇,缓缓游到严璟身边,伸出手从背后将他拥住。他把头轻轻埋在严璟颈侧,呼吸就响在耳边。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跟我在一起。”
      颜卿一句话出口,严璟身上的热度几乎是退散一半,他缓缓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仰头靠在岸边,喉结轻微起伏。“什么意思?”
      “我不信你不明白。”颜卿挑唇一笑,不依不饶地再次游到人身边,肌肤相贴带去温热的触感,一片滑腻。两人的呼吸交融着,升腾起浅薄的雾气。“你考虑一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好,那我讲明白点。”颜卿的笑意还未褪去,甚至有些不安分地往人身上靠了靠,一双眼仿佛水中月,映着一点飘渺而湿润的雾气。“你是不会喜欢我的,对吗?”
      严璟岿然不动,略有些迟疑的目光却在此刻骤然清明,他缓缓道。“不会。”
      颜卿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意愈发浓郁,只是在转身的一刹那,严璟看到一滴晶莹的液体落在水中。那并不是雪花。
      “抱歉,告辞。”
      严璟盯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乌七八糟的想,这个人的背影真好看——大概以后再也没人帮自己做美食了。
      六
      严璟不喜欢男人。
      大抵是因为那个与自己不对盘的哥哥严方,那人在十八岁的时候认了一个小徒弟,小徒弟身材笔挺又单薄,一身青衫带着仙气。那段时间严方不知道在研究什么刑法,大半夜的时候路过严方的房间,里面传出小男孩凄惨的叫声。那是压抑痛苦,而又饱含情欲的腔调。烛光下,他看到两个紧密相贴的剪影,弯度诡异。
      严璟顿时一身冷汗,那断乎是一种阴影,久久在心头挥之不去。
      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颜卿至少有那么些功效,他让严璟不再去厌恶男色,但是也不是那么的药到病除。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比如门派之间的轻视,比如第一次见面的尴尬,再比如倒贴的犯贱,这些都被记录在案。
      只是颜卿离开之后,原本冷清的屋子就更冷清了一些。月上枝头,鸟雀啁啾,但当万物都陷入沉睡,一切都变得寂静且难熬。
      严璟偶尔在寂静的时候还没有睡去,在一片混沌之中,他隐隐约约地想起自己的前半生,走马观花似的,从大脑里一转而过。
      偶尔再想起来哥哥严方,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他与严方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严方如此偏执,不过也是因为自己的偏执罢了。如果能各退一步……
      严方额心的朱砂痣骤然一转,如同夜间突然绽放的玫瑰,吞吐着烈焰一般的生气,隐隐约约地变作另一个人的样子。他的脸颊柔而不媚,一双凤眼永远含笑,额心那点朱砂,惊艳得烫手。那人的影像在此刻尤为鲜明,仿佛还未离去,就在身边。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近在咫尺。
      严璟想伸出手触摸,却只摸到冰冷的空气。他的双眸骤然睁开,屋里再无旁人,自嘲地笑了笑,伴着月色走出门去。
      深冬,愈发地冷了。那冰冷像是要嵌进骨髓里似的,黏腻着五脏六腑,紧贴着灵魂,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太冷了,他想。于是随意拾取一些柴火,就着那月色,燃起一堆篝火来。火苗在眼中明明灭灭,他突然觉出饿意。他起身去取自己的剑匣,五把剑,正好可以搭个简易烤架。野鸡被整个穿过,搭在烤架上,一阵香味漂浮在空中,他却隐约觉得少了点什么香味,所有备好的调味料挨个试了一遍,都不是想要的味道。严璟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调味料。
      好在他也不在意这些,草草地啃完,将鸡骨头丢在火堆里。正在此时,一抹清新凛冽的雪花飘落在他鼻尖,他突然想起,缺的不是什么调味料,而是颜卿身上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由其是对于男人来讲。男人不常习惯什么东西,他们的思维都是固有的,不是那么善变。一旦习惯之后,便也很难改掉。至于倒贴,大多数人都异常反感倒贴,这让对方显得很贱。但只有当倒贴的人离开之后,某些人才会反应过来。原来当时,孜孜不倦的倒贴不是因为你人格魅力多么强大,而是他爱你。
      严璟突然有点怅然。大抵是美食的匮乏,才让严璟郁郁寡欢。
      他突然想去冰雪之巅看看,自从那一别之后,他再未去过冰雪之巅。
      严冬之中,那一抹白色愈发晃眼。雪山依旧连绵不断,唯一的断隔便是那潭温泉,升腾着浓郁的雾气。他缓缓而行,在雪地上踏过一串脚印,转瞬又被大雪覆盖。他原本是不需要步行的,御剑或是轻功都能让他迅速地到达山顶,只是他以往都是如此,如今倒是想试试普通人步行的滋味。
      行至半山腰的时候,却隐约地看到一个身影在山头立着。那道身影很熟悉,似乎是某个故人。暗色的身影看去很单薄,飘飘欲仙。
      严璟的步伐顿时轻快起来,不再一步一步向前。他双足一点,整个人在雪中闪过一道迅速的幻影。不多时,他已经站在对方身后不远的位置。
      他想上前一步,却又止住了。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用词。
      此时,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召唤。那人突然回过头来,突兀地映在严璟还未来得及反应的视线之内。他似乎没什么变化,身影纤细,皮肤白皙,额心那点灿若红莲。
      “你来了。”严璟慢条斯理道,心中波浪滔天。
      颜卿微笑起来,如瀑般的长发被风扬起,在怀里,在颈间撩拨。“我每天都来。”
      严璟突然上前,狠狠地将颜卿扣进怀里。那力度很大,透着些许失而复得的蛮横。他的怀抱清新且凛冽,就像漫天遍野的白雪。
      “走。”
      颜卿从人怀里探出头来,眨巴两下眼睛。语调很绵长,几乎是拖着尾音道。
      “大侠,去哪?”
      大雪过后,一片清明。一群迁徙的鸟啁啾不止,黑压压地落在一片白雪之上,各自觅食。真干净。严璟沉吟片刻,缓缓道。
      “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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