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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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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之间
双雄/无间道
第一章。
如果暴力美学开设一门课程,欧阳海便是当之无愧的教授。
暴力是人类的本性。
将一条鱼掐死在水里,将一只兔子活剥了皮,血液从人类的身体深处扎开血肉,抽出枝桠,开出一树或是兴奋,或是刺激的花朵来。
尸骸书写历史,诡谲成就影视,枪火渲染钱币,人类一方面压制着阴暗的暴力本性,又一方面曲折蜿蜒薪火相传。
人类溺死的眼神,痛苦的喘息,猩红的液体,无可奈何的挣扎,这一切绮丽的视觉享受与感官体验让欧阳锐沉浸其中,甚至还能指点一二。
一袭白色西装,干净利落的短发,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坐在沙发上的人在无边夜色之中仿若神祇。熟睡的小孩子手感尤为细腻,欧阳锐甚至能感受到指甲划过动脉的跳动,稍稍使力便能迸溅出血液的美妙。他将孩子交给手下,露出一个海纳百川的微笑,温和的声线几乎称得上温柔二字。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
而他的面前,跪着一个不断向前的男人,他似乎是在害怕什么(欧阳锐并不能理解原因),他的眼神里充满祈求失措,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周遭的空气安静得几乎凝滞,裤管摩擦地毯的靡靡声响,女人无法出声的嘶哑呜咽,以及欧阳锐柔软的话语,定格成一幅诡异恐怖的画面。男人凑近欧阳锐的耳畔,出口的四个字被欧阳锐准确无误地捕捉。
“他在监狱。”
“哦?是吗。”欧阳锐发出几近疑惑的音节,他缓缓坐正,下一秒子弹已经穿过男人的身体,开出一朵血红的花来。欧阳锐无视女人的疯狂,他缓缓低声咒骂了一句,极其优雅地揩干净枪上的血。
黎上正。
欧阳锐在心里缓缓重复了一遍。
欧阳锐从小对感觉不是恨敏锐,他为此万分苦恼。当猩红的液滴缓缓由手臂滑落,滴在自己的床沿,他的心目中只有疑惑。疼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割得再深一点我会不会死?会有谁能永远地记住我?
“疼是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割得再深一点你会不会死?”
“会有谁能永远地记住你?”
当这三个问题再被人提起的时候,却是欧阳锐某次犯罪之后。面前的人目光空灵如海,全身上下带着与生俱来的斯文儒雅,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在引导一只迷途的羔羊。欧阳锐不知道面前的人是不是用了什么香水,只是对方的气息本能地让他觉得香甜且口渴。
他突然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期,记忆已经不甚清楚,只是那猩红的火光以及尖锐的哭喊冲出脑海扰乱他的思维。欧阳锐的眉头皱起,紧跟着问了一句。
“会有谁永远记得我?”
黎上正盯着他的眼睛,凉薄的唇线缓缓一抿,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字。
“我。”
乃至于到了这一步,欧阳锐也没有完全被催眠,但就在迟疑的下一秒,警察到了。欧阳锐没有看清黎上正当时的表情,他不知黎上正的那个字是否有效。他露出一贯毫不在意的笑容,黎上正只看到他笔挺的侧脸,唇角那点笑意缓缓勾起来,牵扯出一个俏皮的酒窝。
“我们之前见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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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吧。”
杨锦荣缓缓吐出这三个字,一个疑问被他咬成陈述。
倪永孝没有回答杨锦荣,他的目光有些警惕地注视着这位面生的警官直接坐在了他桌子的对面,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杨锦荣在他的注视下缓慢优雅地卸掉了警员证,两指一夹放进胸口的衣兜。
倪永孝清楚看到三个字,杨锦荣。
杨锦荣刚下飞机没多久,但他一早就得知今晚是个不眠之夜。倪坤死后,倪永孝的大名似乎一夜之间就在整个香港家喻户晓,杨锦荣看到照片视频,里面的人文雅到曾让他产生倪永孝会被香□□帮分尸的错觉。
然而倪永孝并没有,他几个电话云淡风轻地就将一场流血事件和平演变,想来没有人比倪永孝更适合当政治家。
杨锦荣觉得这一趟回来得有些冤枉,因为丝毫没有用武之地。其实杨锦荣对香港没有什么怀念,所有的地方于他来讲不过是办公的场所。他回来唯一会想起的,竟然只有沙尖咀的大排档。
当一日沉沉浮浮的杂乱终于在夜色之中沉淀,倪永孝觉得自己应该独自待些时候,所以他屏退了所有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但他执意如此。其实倪永孝的枪法很准,只是他从小到大也没开过几次枪。
倪永孝一个人独自坐在大排档里直至深夜,也不过是喝酒发呆。周围的一切早已被摊主收拾干净,就像一切从未发生。然后在后半夜的时候,倪永孝又见到了一位警官。
那就是杨锦荣。
杨锦荣长了一副“我绝不是来找事”的脸,他甚至还对倪永孝微笑了一下,所以倪永孝渐渐松下防备。他没有再看杨锦荣,继续仰头喝酒。而杨锦荣则斯斯文文地叫了一份鱼蛋面,甚至都没有抬头去对上倪永孝时而飘过来的目光。
这一幕实则诡异,但又异常协调。两个人相对无言,各怀鬼胎。
杨锦荣的吃相很文雅,他向来认同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话,而倪永孝也并没有开口,自始至终,围绕在两人耳畔的只有酒液嘶嘶上升的气泡声响。
当杨锦荣终于吃完了面,拈起一方纸巾揩了揩嘴角,那个若有若无弯起的眼,终于与倪永孝的目光相对。倪永孝透过玻璃杯,那些细碎的气泡在杯口逐一碎裂,就好像杨锦荣看向自己温柔的眼神。
然后倪永孝默默地在心底否认了温柔这个词汇,那是一种极其类似的神情,但并不是温柔。
倪永孝没有讲话,先开口的是杨锦荣。他的微笑模糊在夜色之中,借着灯光泛起一圈柔和的光晕来。“韩非子有言,削迹无遗根。”
倪永孝突然笑了,那声线低低柔柔,却又掷地有声。
“非传非遽,载奇兵革,罪死不赦。”
杨锦荣清楚地听到倪永孝越往后越咬重的字音,没有多言,起身离开。
或许是夜晚光线是在太暗,或许是倪永孝喝的酒太多,又或许是别的未知不可抗力。倪永孝对杨锦荣的第一印象并不模糊,他清楚地记得那张过分白皙的面庞,以及凉薄总是翘起的唇角。
第二章。
“爱。”
黎上正也曾是婴孩,那时家人为了他先叫爸还是先叫妈吵了不止一架。然而,皆错。黎上正学会的第一个字,爱。
而且每当黎上正讲“爱”这个字的时候,眼睛弯得像月亮,眸子里还有星光。家人特别喜欢看他笑,因为他一笑起来就没有眼睛。黎上正生得一副好皮相,在同龄孩子里白的过分,曾一度被当成过小女孩。他的性格更是慢的过分,父母曾一度以为他是不是智力方面有什么问题。小女孩向他表白,一个月以后才想起说可以。爷爷去世,一个星期之后才趴在被子上哭唧唧。
但随着黎上正越长越大,家人发现自己错的离谱,因为黎上正选了一个远远超越正常智商线的专业,心理学,催眠。并且毕业之后,在这方面破有建树。
黎上正的性格依旧很慢,这是天生。他的性格慢到,当妻子杀了人,他失去一切之后,才想起来爱其实也需要经营。
催眠师可以掌控别人的心理,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心理。黎上正也不例外,他无法通过创伤理论治疗自己的心病。在狱中他时常会梦到一个小男孩,他曾记得那是小时候的故人。
小孩子的心性总是喜怒于色,喜欢一切美好而憎恶丑恶。并非每个人生来都有得选择,比如孤儿。这些卑微如尘的小生命想要活下去,大抵都像一条狗似的生存过。
那时候黎上正还小,他背着小书包放学回家,看到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绕过了什么,走近看才发现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男孩。他匍匐在地上,衣着污秽,难掩身上沟壑纵横的伤口。
黎上正走近他,对方像一匹狼似的睁开警觉的目光,那并不该是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眼神。黎上正缓缓蹲下身,从书包里拿出自己所有的存粮,然后伸手揉了揉对方的额发,声线温和地就像他的眼神。
“你的眼神很好看,知不知道?”
那时候黎上正的语文水平,大概是说不出什么诗词歌赋,只会说,好看。
对方没有讲话,他抬起头,像摄影一般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一番。那神情不像是惊喜,感恩,甚至没有任何波动,他只是木然地机械地将这个人记了下来。
然后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溜之大吉。
所以当他们再见的时候,黎上正完全没有认出来。
黎上正的梦里,那个小男孩微微笑起来,笑容由清淡到明艳,再到狰狞,最后满口鲜血,嘴里叼着一块残缺不全的生肉。那分明已经不是人,而是野兽。他的面前是妻子惨不忍睹的尸体,血液滴答落地,蜿蜒而下。无处不在的恐怖气氛仿佛从蒸发的血液表面渗出来,充斥这狭小逼仄的空间。最后那诡谲的呼吸声停在黎上正面前,从他眼里那堆碎肉和鲜血里钻出一张人脸。
黎上正的双眼毫无征兆地睁开,那一缕阳光不情不愿地蹭进屋子,昙花一现。
监狱里的生活并不好过。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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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倪永孝和杨锦荣的想法大体一致。
杨锦荣的周身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场,倪永孝隐隐约约觉得他和那些警察相似又相反,起码他不甚讨厌这位阿sir.
自从倪坤去世之后,倪永孝总是独自来父亲经常去的大排档坐坐,哪怕只是喝点酒,发发呆。他偶尔会在这里碰到杨锦荣,也不知对方是刻意还是无意。
每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总会彼此点头一笑,算作打招呼,不再更进一步。生活节奏太快,大家都很忙,要么倪永孝先离开,要么杨锦荣先离开,从没有面对面坐过。
直到有一天深夜,倪永孝惯例来到那家大排档,一看熟悉的位子,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有跟自己一般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人。
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
他自然而然地坐了过去。
“杨sir.”
杨锦荣抬起头,牵连着白皙细腻的颈子跟着晃了晃。他微笑起来,隔着两层镜片不甚能看清他的神情。
“倪生。”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气氛一度有些尴尬,倒先是杨锦荣先有了聊天的兴致。他沉吟片刻,环视一周大排档然后目光笔直地落在倪永孝身上。紧接着那句赞扬,倒也像真心实意。
“我听说,你的父亲是从几毛钱小赌档的生意慢慢做起来,很厉害。”
倪永孝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窥探的颜色。他不知道为什么杨锦荣会提到倪坤,但又反常地让他不觉得讨厌。
杨锦荣看到倪永孝盯着自己,顺手把警员证摘掉放进衣兜,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看去就像一只温顺乖觉,任人宰割的羔羊。杨锦荣见他未答话,便兀自慢悠悠地开口。
“其实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易。”
倪永孝深表赞同。
他也曾有过梦想,他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但生活不是写诗,当大哥和三弟先他一步踏上正轨,倪永孝曾在一个夜晚独自驾车去郊外,将自己的画架颜料全部烧掉。那一瞬间,倪家的继承人钻出被梦想桎梏的,火光绵延千里的囚牢。
他所有年少的期盼,似乎随着这一夜焚烧殆尽,那种燃烧的独特气息,令他记忆犹新。其实他的气质倒是适合当画家,不适合当野心家。
倪永孝突然觉得困。
“杨sir,你给我感觉很不一样。”
杨锦荣掂起酒杯,像模像样地比划了一下。
“我的荣幸。”
倪永孝微微一笑,起身离开。
其实倪永孝并没有完全烧完自己画的东西。他还留着一副画,端正地裱在自己的卧室。洁白的墙壁上,一张简单的素描。神采奕奕的中年人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依稀可以看到身后光芒万丈的太阳。那笔触细腻柔顺,纸张已经微微泛黄。
倪永孝画的是倪坤。他也曾是婴孩,也曾在父母的怀抱里嬉笑撒娇。幼年时期的倪永孝其实是跟着母亲和大哥多一些,但是他第一个学会讲的字不是“妈”,也不是“哥”。
——“爸。”
第三章。
“冥想你自己的内心火焰,如何燃点你的信德。爱,会令你变成一个不同的人,你必须活过它,走过它。但内心的火焰如被邪念燃烧,你就成魔了。”
驾驶位上的男人停下车,有板有眼地念着书里的内容。他的表情过于一本正经,却难掩眼睛里骨子里透出来的邪性。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味道 ,以至于见过他一面的人都很难忘却。
黎上正亦是。
在不久前收到欧阳海“消息”的第一瞬间,他竟然觉得是在意料之中。监狱这种地方,关不住欧阳海横冲直撞的灵魂,他一早知道结果。
于是他简短有力地打断欧阳海的话。“你已经成魔了!”
欧阳海盯着开车门离开的男人,微微晃了晃下颌,那双眼里分明包含着要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的嗜血欲望。
黎上正盯着水波平静的远方,隐隐嗅到暗流涌动的血腥气味。明月早已搞搞悬挂在天边,与水中月一般美丽而遥不可及。
“我觉得你这人挺顺眼的,跟你多说两句吧。”
“你怎么抓我?我已经在牢里。把我从东面抓去西面,再调到北面?”
“对不起警官,你可以放松点吗,你太紧张了,让我也紧张了,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帮你。”
“不见了东西,就到不见了东西的地方去找,这就行了。”
“知道我怎么解开手铐的么,你跟自己说:一定能解开,一定能解开,你就一定能解开。”
“何不分享一个故事,有一只寂寞的刺猬,在树林里没有朋友。有一天他遇上了浣熊,他对浣熊说,我想过来抱抱你,跟你做个朋友。浣熊于是说,你拔走身上的刺就行了。刺猬照做了,然后他们成为了好朋友,还玩得很开心。”
“就好像把一个女孩子放进大浪里,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漂到很远很远。有一天当我后悔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因为我再也找不到她了。跟爱的人说心里话不要太晚,我知道你想很努力地去救她,但是你要接受一个改变不了的事实。你要原谅自己,就会开心点。原谅自己。原谅自己。”
不见了东西,就到不见了东西的地方去找,这就行了。
警署桌面上,摆着一张画好的草图。李文健将那纸张轻轻一转,浅色双眸突然闪出亮光:S,O,S.
黎上正的双眸微微一敛,与欧阳海面对面。欧阳海脸上的表情很轻松,每当面对黎上正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莫名的难以掌控感。但是就是这种难以掌控,令他兴趣大起,令他欲罢不能。这个人应该归自己,不论以何种方式。
“说到底,我还是嫉妒你老婆。”欧阳海略微一停顿,目光笔直地对上面前人的双眼,带着点惯性的逼人与威压。欧阳海的语调一向轻缓,颇有一种大千世界尽在我手的胸有成竹。只是此时,他更像是表白罢了。“她有一个那么爱她的老公。”
黎上正大概弄错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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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永孝面带微笑地坐在两位警官面前,余光瞥到表盘上一下一下跳动的秒针。
对面两位亦是带着一点微笑,但是却无法摸清倪永孝笑容之中的含义,甚至有些不解。倪永孝分明是处于劣势的一个,神情却好似上帝给予芸芸众生的施舍。
空荡狭小的室内隐约流动着冲撞的冰冷,却又各自按下不发,卷成暗流。
与此同时,每年例行交数的四个大佬,一个葬身火海,一个死于窒息,一个惨遭枪杀,一个绑架活埋。当漆黑的夜色与浓烈的焰色将一些焚烧殆尽,收尾的是一首轻柔口琴曲。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但如今已经劳燕分飞,愿歌大海重洋,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当倪永孝回到父亲常去吃的那家大排档,又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影。借着月色,那人骤然使人产生一种熟悉感。
借着这种错觉,倪永孝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话,末了自己都觉得可笑。
“你在等我?”
但杨锦荣的回答更让他难以置信,他简单而又干脆地咬了一个音节,对。
杨锦荣曾熟读韩非子,倪永孝亦是。当削迹无遗根对上罪死不赦,两个人产生了莫名的共鸣与默契。杨锦荣向来认为,几个大佬平分秋色,倒不如一个聪明人一枝独秀,倪永孝所做,正合他意。
但当他关注到倪永孝的出发点其实和自己并不相同的时候,是他看到倪永孝的眼泪,在夜色里虽然朦胧,却清晰可辨。
“你喝醉了。”杨锦荣缓缓开口。
倪永孝借着醉意,五指覆上杨锦荣的脸颊。
“杨Sir,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白净。”
杨锦荣没有躲开,他甚至要将手掌覆在脸颊上的另一只手上。但他缓缓挪开倪永孝的手,却将它握在掌心。
“他们都说我白净。”
倪永孝突然笑了,那笑声里夹杂着几分醉意的轻佻。“白白净净没性病。”
杨锦荣微笑起来,脸上细腻的皮肤无意识在倪永孝手中蹭了两下。然后他伸出手来,插进对方发里,如他这人一般,温温吞吞地划向后脑,然后揪住倪永孝的发向后撕扯。
这条街实在方便,大排档后就是旅店。
倪永孝的感觉不甚清楚,只觉得全身仿佛被蛋壳包裹,内部湿润而又温暖,却骤然被劈开一角,他看到刺眼的阳光,身体某个隐晦的地方传来撕裂般的痛感。他下意识地推拒使他痛苦的东西,却看到一双平静深邃的眼。摘掉眼镜之后,算作去掉最后一层冰冷的格挡,令他感到炽热,乃至灼痛。
杨锦荣的胸膛几乎要压在倪永孝身上,他张合的唇与对方的唇瓣微微厮磨。那温吞的,缓慢的动作逐渐加大力度,变成一种束缚,一种攻击,让倪永孝无法脱身。
倪永孝艰难地呼吸,在对方的攻势之下缴械投降。
事后,杨锦荣坐在床边点了一支万宝路。烟雾袅袅,将他的面容模糊。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慢条斯理地戴上眼镜,微笑注视着倪永孝。
“要我抱你洗洗么?”
倪永孝刚从酒醉的余韵中清醒,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不。”
“要我帮你穿衣服么?”
“不了。”
事后回想起来,倪永孝才发现自己判断有误,杨锦荣并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羔羊。
第四章。
Daddy daddy,就像我幼年时你的谆谆教导,现在活着的疯子比死人还要多。我来自何方,为何一条血红的细线从我□□蜿蜒成海洋。
现在活着的疯子比死人还要多。
Daddy daddy,就像我幼年时你的谆谆教导,现在活着的疯子比死人还要多。请从你满是鲜血的口中重复我的呻吟,死亡马上就要来临,当他们到来之时,会将天地燃起一片猩红的火光。
重复我的呻吟,请重复我的呻吟。
欧阳海的占有欲,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果终究面对死亡,那他也要拉着黎上正葬身于此。这个人干净,高雅,值得被摧毁。
如果有人一心向善,那就必然有人信仰撒旦。我将在你胸膛之上强行刺上逆五芒星,它会在夜色之中绽放光亮。我将咬断你的喉管,在颈侧标记属于我的痕迹。我将把你剥皮剔骨,开膛破肚,用你脸上那两颗夜明珠泡出一坛好酒。我将与你冰冷的尸体缱绻缠绵,住在你的腹腔之内。你流血吧,我喜欢看。
每当此时,黎上正的眼神都是疏离而飘忽的,他仿佛俯瞰众生的神祗,看着欧阳海或是兴奋或是癫狂,那点睥睨的,掌控全局的高洁,令欧阳海咬牙切齿。他试图去控制一个可以控制别人的人,其难度可想而知。
当黎上正不受控制,欧阳海便以折辱他为乐,但似乎没有太大的效果,无论他有多么疼痛,流了多少血,都是一副疏离淡漠的神态。甚至连情欲都深深地隐藏在眉眼之中,偶尔表露出的情绪,令人愉悦。
直到黎上正第一次见到被自己囚禁起来的那个女人,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心疼与错愕,以至于监控器另一端的欧阳海握紧手掌,指尖深深嵌在手心。他像是讽刺一般笑道。“亲她一下,反正有床,不是吗?”
黎上正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底气严重不足,甚至有些发虚。他已经褪去了刚才的怒气,再次变得平顺而淡漠。只是眉眼里是遮掩不住的急切与慌张,语气好似祈求。“放了我老婆……放了她。”
欧阳海突然笑了,他的声音很软糯,甚至有一丝温柔的成分。“你爱她?对吗?”他挑起眉,那双眼里充斥着冰冷与厌恶。“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黎上正盯着那双眼,没由来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你不该这样对她。”
欧阳海步步紧逼,将他桎梏在怀中,看起来就像是恋人之间的亲昵。唇齿之间的气息浑浊而滚烫,他的力道蛮横而狠,语气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温柔。“那对你呢?”
黎上正浅浅地喘了喘,并未吭声。他似乎是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只是抓着欧阳海的肩膀问。“你会放了她吗?”
没有人回答。
空气中的血腥味几乎要溢出来了。
黎上正的五指扣着墙壁,渗出血的痕迹,喉间挤出一个含混不清的杂音。
欧阳海的声音很温柔。“我说过,我嫉妒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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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起,倪永孝和杨锦荣养成了互相依存的坏毛病。两人互相交换情报,换取各自的好处。这种坏毛病从倪永孝生前,到倪永孝之死,到韩琛之死,最后终结于杨锦荣之死。
两个引人注目的人一举一动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当大排档已经不方便作为见面地点的时候,倪永孝几年前拍下的小别墅派上了用场,那个位置很偏僻,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加之两个人都十分谨慎,具有强大的反侦察能力,因此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小别墅内部是巴洛克风格,吊灯繁琐而华丽,壁画绵延到每一个角落。倪永孝和杨锦荣不定期会在这里碰面,获取双方想要的情报。直到一日夜里,杨锦荣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刚刚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茶,倪永孝从里屋走了出来。
倪永孝身穿宽大的真丝睡袍,双手随意地插在兜里,头上还带着一个帽子,帽子的样式十分可爱,杨锦荣不由得微笑起来。“倪生。”
倪永孝似乎也并不在意杨锦荣轻微的冒犯,他随意地坐在一旁,双腿交叠。“今天这么迟?”
“最近比较忙。”杨锦荣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目光注视着倪永孝的衣襟,随着对方有意束好而移开视线。
每当两人谈妥之后,如果夜色已深,杨锦荣就会随便在沙发上躺一晚,次日清晨离开去工作。今天似乎有一点不妥,当两人在某件事上起了一点小小的争执,倪永孝抬腕看了看表,一言未发起身离去。
杨锦荣起身追上倪永孝,难得认真一次地追问一次。“我的话你真的不考虑么?”
倪永孝没说话,只是骤然停下脚步,随即后背撞在对方怀中。杨锦荣并未将他搂住,也只是停留一瞬,倪永孝便抽身离开。也就是那一瞬间的时候,杨锦荣的心里涌起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如温灼热皮肤相触产生的□□,如曾近在咫尺的呼吸的熟悉感,如一点七七八八的杂念,一并点燃。
杨锦荣突然觉得可笑。
翌日叫醒倪永孝的不是闹钟,也不是窗外鸟鸣。床边已经洒上了三分阳光,那钢琴声悠悠而来,蛰伏在倪永孝的梦境之中,引领他睁开双眼。他原以为是在做梦,当他站在楼上往下张望,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男人滑腻的颈子,正随着手中动作翩跹而动,那背影极其专注优雅,像一只停留在水面的天鹅。
钢琴是纯白的,西装是纯黑的。窗边正好有金辉撒满地板,长颈瓶里的花朵正在绽放。倪永孝下楼,在杨锦荣背后欣赏了一会,想伸出手去够他的肩膀。
琴声却先一秒停住,男人转过头。那双眉眼里勾着清浅笑意,如同溪流汩汩而动。倪永孝的手停在半空不进不退,杨锦荣起身,自然而然地将那只手自然而然地握进掌心。他的声线一如往常的平缓,清凉,甚至带着点惯有的疏离。
“你跟平时的感觉很不一样。”
第五章。(终章)
当欧阳海坐在车上,过往的剧情如车速般飞快驶过脑海。黎上正整个人湿淋淋地躺在水渍里,身上有几处明显的枪伤正在往外渗血。那张脸是苍白的,再加上水雾的渲染,与肮脏的地面形成鲜明对比。然而他看向自己的双眼却万分急切,语调喃喃。
“放了我老婆。”
这条命或许就在今天随风逝去,而这条命最关心的却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他的女人。那一瞬间,欧阳海的心情几乎焦躁到极点。要是当时手边有炸弹,他一定连着整条街一起炸得粉碎。
你都要死了,我送你们团聚岂不更好。可是黎上正聪明吗?聪明。一个聪明人会甘心自己就这么死去?
心中陡生疑惑,伸手揩去眼角的眼泪,眼尾一紧舔了舔手背上的血迹,然后迅速打开盒子。
——两只粉色小发卡。
盒子里的东西被砸向车前,欧阳海几乎霎时暴跳如雷。然而他此时,背叛的感觉远大于欺骗。他与黎上正并不是恋人,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但背叛的感觉令他浑身发抖,几欲掐死那个背叛他的人。
背叛他的人现身在何处?
此时的黎上正坐在李文健车里,几缕额发紧贴着皮肤,浑身湿漉漉竟有一些诱人的味道。黎上正长得很白净,甚至白得有些软糯,看去正人君子人畜无害。这是一个绵里藏针的人,他会忍耐也会等待,却不代表他不会反击。
现在的时间正好。
黎上正与欧阳海的想法并不同,他不觉得这是一种背叛。他对欧阳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是单纯的恨,当然也不可能是爱。只是偶尔,比如在欧阳海看着他笑,笑容里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成分,只是透亮的时候,又比如无尽夜色里,他抓着黎上正的肩一时失神的时候,再或者,就在刚刚,欧阳海表示出震惊与讶异的时候。黎上正是催眠大师,比任何人都清楚对手的心里,唯独让自己的一丝温存稍纵即逝。
就在跑神的时候,他看到被关着的妻子和孩子。
厚重的钢化玻璃阻挡开黎上正与阿敏的距离,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拎起一旁的重物敲击玻璃面,伴随着阵阵声响,玻璃面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而此时,欧阳海出现了,欧阳海的出现伴随着几声枪响,笔直地刺穿黎上正的身体,他的口中蓦然吐出一口鲜血,呼吸变得沉重。
“黎上正,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有多可笑?痴情是不是,我送你下去陪她。”
“黎上正,你的眼神很好看,知不知道?”
“黎上正!”
欧阳海的目光如刀,几乎要将黎上正刻进脑海,大约是他意识到了今天的结局。如果有朝一日我将踏入坟场,我将点燃我的躯壳,暴露在天光之下,然后我将拉上你一同死去。你是错的,我并非没有爱过人,而是你说过,你会永远记得我。
黎上正与李文健一唱一和,爆炸就在欧阳海失神的瞬间,冲天的火光迅速将他吞噬。
黎上正似乎是赌赢的那个,只是说来可笑,在闭眼的最后一刻,他突然记起了幼年的故人。
/
“喂?我想预定一块墓碑。”
……
两个极其自信的高智商者,互相承认对方却又不以为然。默契程度高到一个眼神,一个行为就能明白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却又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想置对方于死地,以此表明自己位居上风。而就是因为如此,对外表现竟然异常合拍,亲密无间,胜似恋人。
如果有这么一种模式,那非杨锦荣和倪永孝莫属。
杨锦荣一早表现出的天赋与不择手段,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杨锦荣的上司说,如果不是你们立场不同,或许你和倪永孝会成为最佳拍档。
杨锦荣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当倪永孝出现在杨锦荣生命里的时候,杨锦荣却又重新想起上司那句类似预言的话。
倪永孝死的当晚,杨锦荣并未出现,他只是预定了一块墓碑。然后为自己泡了一杯燕麦牛奶,慢条斯理地喝完,洗漱睡觉。
虽然不在现场,但杨锦荣明知发生了什么,也明知发生的原因。
当晚倪永孝与韩琛对峙的时候,涉及家人的事让他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泰国的女人和孩子不是韩琛的妻女,而是他的仆人,而自己家人的性命,真真实实地握在韩琛手中。女儿的那声爸爸令他内心焦灼,而此时韩琛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去问问杨Sir,他什么都知道。”
杨锦荣?
这个名字的突然出现令他拧起眉峰,韩琛的激将法似乎已经奏效。Mary死后,韩琛仿佛也随之死去一次,而他再复苏的时候,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对倪家充满感恩的韩琛。
倪永孝体会到了背叛的感觉,多多少少有些奇怪。杨锦荣与自己的立场本就不同,他与谁合作,如何合作,与自己丝毫不相干。
某天杨锦荣曾有过一个提议,这提议杨锦荣至今都觉得匪夷所思。
他说,你有没有考虑过洗白?
倪永孝没有回他的话,杨锦荣觉得自己的提议已经失败。然而倪永孝之后的动作,他清清楚楚地看进眼里,或许在他建议的时候,倪永孝的内心已经默许。又或许,他考虑此事比自己的时间还早。离回归的日子已经很近,倪家应该走上正途,倪永孝绝不会让倪坤的心血付之东流。
其实杨锦荣一早知道韩琛未死,他甚至比黄志诚去找他的时间还要早得多。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两下无言,就像一场高度戒备的谈判。杨锦荣发现,韩琛的变化远比倪永孝更多,而他更适合权衡香港的□□。“我凭什么相信你?”
杨锦荣恢复一贯风淡云轻的微笑。“信不信任不重要,但你需要我。”
“是互相需要。”
“没错。”
倪家的洗白之路,似乎要比预想之中还男的多。而韩琛,不是错误的选择。
杨锦荣慢慢睡着,天刚刚泛起鱼白,一切都将落下帷幕。
恍恍惚惚之间,杨锦荣仿佛看到倪永孝中枪倒地,陈永仁将他抱紧,当天空刚刚泛起鱼白的时候,有陈永仁的电话。
“先生,有您预定的一块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