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何复》桐玺夏延

2、瑞雪兆丰年

　　01
　　贵妃曾经是个唱戏的，这一点宫里宫外普天皆知，很多高贵人都引以为耻，但是贵妃却不以为然。从前贵妃在梁王府就养了个戏班子，搭了个戏台子，没事儿还要自己扮上唱两曲儿。到了宫里头，这经济条件好了，精神文明建设当然就要更上一层楼。皇宫里本来呢就是有戏台子的，叫天音台，但贵妃觉着原来的天音台瞧着小气，皇帝对贵妃百般宠爱，为博媳妇儿开心，便掏了腰包扩建。这一建就建了一年多，到了靖远二年的夏末，新的天音台总算是竣工，贵妃喜滋滋的莅临了竣工仪式，好一通打赏了包工头。
　　天音台自打建完后，贵妃便三天两头的往那边跑，当然搭这个台子肯定是不会让贵妃唱独角戏的，皇帝大笔一挥，原本归属礼部的皇宫御用乐师团、戏曲团、声乐团、舞蹈团统统兼并到一块，御笔赐名“天音坊”。天音坊除了原本的工作业务之外，新增的日常任务就是——陪贵妃玩儿。
　　其实彼时的戏也不是后世的戏，与其说贵妃是个唱戏的，不如说是个唱曲儿的。但贵妃的艺术天分过人，单单只是动嘴巴唱还觉得不过瘾，非得穿上戏服再舞上两段。天音坊的乐师们没有那个眼界也没有那个造诣，自然与贵妃攀不上知音，久而久之贵妃便也觉得无趣。贵妃觉得无趣，那可就是天下大事，一日早朝，从不发表意见的皇帝突然颁了一道旨意，招募海内戏曲大师到天音台当公务员。这道旨意一下去，别说是朝野了，整个大越天下都哗然了。
　　朝野如何先按下不表，靖远二年的深秋，约摸十人的戏曲大师团在天下瞩目中入了宫，领了天音台发的高薪厚禄，开始为大越皇宫提升艺术修为。
　　大师团中有一位姓孔的老先生，很得贵妃欢喜。此人是带着族谱来的，说是孔三传的嫡亲孙子。贵妃犹获至宝一般的成天与孔老先生谈戏论曲的，没几日竟拜在了这位孔老先生的门下。
　　孔老确实有才，他不仅是个戏曲大家，还算是个文艺老青年，豪迈点说是个大文豪。经过他手改编的曲都是上上之作，其中有一出很是稀奇，老先生写的名是《木兰从军》，据说是北国的一首民间曲子给改的。贵妃瞧着新奇，便将那本子给留了下来，又拉上了舞伎和乐工大肆折腾了一番。
　　小皇后再次见着贵妃的时候，后者正是穿着一身的铠甲军装，在宽阔的天音台上，舞着红缨长枪，英姿飒爽。
　　对于小皇后这个出身名门世家的千金之躯，眼前的这幅场面是令她震惊的。震惊之余，还有一些炫目。她见过像她二娘那般千娇百媚的娇娥，也见过如祖母一般威严肃穆的主母款，亦或是身边贴身丫鬟般的乖巧型，可像神仙姐姐这样的——
　　她没见过。
　　贵妃虽不会武，但亏得基本功练的扎实，这一套似武实舞的动作下来，竟也行云流水、游刃有余。贵妃将长枪支地，目光挪向了早已看呆的小皇后。没办法，不是她太敏感，而是这么直勾勾的注目礼让人太难忽略。
　　“唷，是你啊？今天不哭鼻子了？”
　　小皇后面容一尬，没想到偶像心目中的她是这个形象。
　　贵妃道，“你过来。”
　　小皇后脑子停了停，等大脑重新开始工作时，她的人已经走到了贵妃跟前。哦，这该死的腿！
　　这世上有很多丹凤眼，但真正的丹凤眼却是很少见。贵妃的这一对眸子，就是标准的不能更标准的丹凤。摆在贵妃这一张精致的面容上，又添几分异色。可以说是媚，也可以说是烈。
　　小皇后的身量如今只到贵妃的胸部处，瞧着也确实还只是个孩子。贵妃端倪了半晌说，“你觉得刚才那一段，跳得怎么样？好不好看？”
　　贵妃这话说的，很像是在说“小白兔乖又乖，叔叔有糖来不来”。
　　“小白兔”点了点头，一派天真的答道，“好看。”
　　“有多好看？是很好看的那种吗？”
　　小白兔又点了点头。
　　贵妃掩唇笑了起来，谁还不喜欢被表扬呢？贵妃也是凡人，但是贵妃这个凡人身边有太多的小人，小人值得可怜，可小人从不讲真话。贵妃喜欢赞誉，却不见得喜欢恭维。小人恭维久了，便让人分不清楚是恭维还是赞誉。可小皇后不一样，她看起来就很好骗。很好骗的人，骗不了人。
　　贵妃敛了敛笑，不过眉梢眼角却还是含着笑，“神仙姐姐？你叫的是本宫？”
　　小白兔第三次点头。
　　贵妃道，“你想学什么？学戏么？”
　　小白兔第四次点头。
　　贵妃又道，“你要跟谁学？本宫么？”
　　小白兔第五次点头。
　　这一回小白兔的颈部动作产生了一些变化。她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迟疑的点了点头。
　　贵妃眯起了眼，她忽然觉着眼前的这个小白兔，也并不真的白。
　　贵妃俯下腰，“那本宫再问你一遍，你要跟谁？”
　　气氛大概凝滞了那么半秒钟，小白兔伸出手，捏住了贵妃那一身戏装铠甲的下摆。
　　小白兔仰着面说，“您不愿意吗？”
　　贵妃直起身，迎着阳光，复又笑起来，如桃李般。
　　贵妃答，“你还真是挺有趣。”

　　02
　　小白兔毕竟也已经十二岁了，对于学艺的人来说，这个年岁才开始学，委实是超龄了，除非天赋异禀，不然恐怕今生今世也成不了大家。
　　小白兔当然没有这方面的异禀，甚至可以讲还有些短缺。小白兔自幼娇生惯养在国公府，过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舞刀弄枪转圈圈举高高这种事情，她当然没有这个底子。可贵妃好似对这一点视若无睹，每日里只管把小白兔叫来天音台，叫她顶着大太阳扎扎马步做做深蹲，跑跑圈开开嗓，便再也没有什么其他项目，净是些小白兔的软肋，不仅困难而且枯燥乏味。
　　至于贵妃本人，则叫人搬来了一张贵妃榻，就安在天音台边上的一棵老槐树下。贵妃每日呢就靠在贵妃榻上，慵慵懒懒的剥着石榴，时而看看孔老先生的新戏本子，时而就睡睡觉，时而又不知道哼唱着什么。总之呢，就是个富贵闲人，潇洒惬意的很。
　　小白兔心里苦哈哈的，但到底也是没有抱怨出来，谁让这坑是她自个儿挖的，也是她自个儿愿意跳下去的，怪不得别人，更怨不上老天。
　　秋去冬来，带走了大地最后的一丝暖气。这贵妃唱戏，皇后学戏什么的，说到底也只是宫闱意趣，又不是靠这技艺养家糊口，自然也不会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围炉，跑去天音台受冷风罪。
　　一转眼到了上元节前后，在大越，上元节算是一年中至为重要的节日，比春节还重要。但越是重要，皇帝就越是苦。节前三日，皇帝就被礼官带去了南郊主持祭祀大典。也不知道是哪个古人定下的规矩，只要是过节，就要祭天祭地祭祖先。
　　皇帝出差，贵妃也没闲着。打皇帝前脚出宫，贵妃后脚便张罗兰芳殿里的宫女太监搜罗食材，敲锣打鼓的要做好吃的过节。贵妃在厨艺这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天分，但是贵妃喜欢吃的东西，也实在是不太需要什么厨艺。
　　到了夜幕降临时，兰芳殿里头便是欢声笑语的，众人围着贵妃，贵妃围着铜锅火炉，旁边坐着老清老早就被贵妃叫来的小白兔，小白兔的手里抱着一碗吃了一半的馄饨，馄饨就是她今天劳动一整天的产物。
　　小白兔从没吃过火锅，这会儿吧噔吧噔的眨着大眼睛流口水。小白兔有点后悔，早知道火锅这么香，刚才就不吃那半碗馄饨了。
　　贵妃从锅里夹出了一块熟肉，夹进了小白兔的馄饨碗里。小白兔喜滋滋的拿起筷子，将肉蘸酱吃进嘴里，一嘴巴都是肉味，好吃死了。
　　贵妃说，今天过节，兰芳殿没有主仆之分，大家随意。
　　于是，大家伙就真的还挺随意的。小白兔心想，神仙姐姐就是神仙姐姐，远远瞧着不是人间烟火，走近了瞧……嘿，这不是吃火锅呢么？
　　火锅是真的好吃，小白兔差点就把自己吃成了大白兔，肚子都吃的圆鼓鼓的，撑到走不动路。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扶香端着碳盆从外头进来，掀帘子的时候卷进了外头的冷气。
　　“呀，下雪了啊？”贵妃瞅着扶香肩头白白的雪珠子说。
　　“嗯，还挺大的。往年都是要春节才下雪呢，今年下得是真早。”扶香答道。
　　“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搭腔的是兰芳殿另一个宫女，叫雨夜。
　　贵妃默不作声，转了视线望向小白兔，“丫头，没喝过酒吧？”
　　贵妃从不叫她的名字，甚至从没问过她的名字。自她“拜师”以后，她就总叫她丫头。一开始总是有些奇怪的，不过时日久了，她自己都有点喜欢上这个称呼。
　　小白兔努力摇着头，她当然没喝过酒，她阿爹阿娘从不让她喝酒。
　　“那就更该喝了，很好喝的。”贵妃似乎对小白兔的这个答案很是满意，还有些小确幸的样子。
　　“你有口福，本宫藏了三年的桃酒，今儿还是头一遭开封泥。”
　　“是桃花酿的酒么？”小白兔自认对酒不是很懂，不过花能入酒这个事她还是在书里见过的，有一种酒就叫桃花酿，用桃花酿的。听说喝起来会让人有种春天的味道，这名字也瞧着很诗情画意。
　　“噗。”贵妃笑了一声，“桃花酿有什么好喝的，清汤寡水，那还能叫作酒？本宫这酒——”
　　贵妃说话间，雨夜已经捧了两坛子酒和酒具摆在贵妃面前，封泥被扯开的时候有一股子浓烈的酒气弥散在空气中。光闻闻味道，小白兔就觉着自己要醉了。
　　“是桃子，还有些果子做的。虽然是果酒，但实打实的是烈酒。”
　　这天晚上，小白兔很快就不省人事了。在她意识尚清醒的最后几秒里，她只记得神仙姐姐斜卧在贵妃榻上，一身朱色衣裙映着屋内的烛光，她端着银色的小觞，举颈饮酒。

　　03
　　贵妃不爱早起，也从不早起。兰芳殿的人都知道，整个皇宫的人也基本上都知道。这当然不合礼法，但是谁叫贵妃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宫里没有皇太后，皇后又只是虚名，所以理所当然的，贵妃想怎样那就是怎样了。
　　小白兔醒时，整个脑袋都沉得要死，宿醉果真是这个世上最难受的事情。小白兔睁开眼，迎面却是神仙姐姐的睡颜，距离之近，几乎是鼻尖对鼻尖。
　　小白兔差点惊到窒息。
　　小白兔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贵妃就睁开了眼，她的目光有些涣散，一如她平日里惯有的慵懒。小白兔不敢乱动，贵妃却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你想憋死在本宫的榻上么？”
　　贵妃抬起手，纤长又带点凉的手指头在小白兔的鼻尖尖上刮了一下。随后她便起了身，她的亵衣穿的很是随意，半边还露着香肩。
　　小白兔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出来，她不由心想，像神仙姐姐这样的女子才真真是女人呢，难怪皇帝对她情根深种，盛宠不衰。
　　贵妃打了哈欠，光着脚踩到地毯上，端了小杌上的冷茶碗喝了一口，一面说着，“昨儿个晚上你醉了，外头下着雪，本宫就让扶香扶你去偏殿就寝，谁知你半夜梦游，非要与本宫挤一张榻。”
　　小白兔面上一红，她的记忆可完全没有这一段。
　　贵妃放下茶碗，俯身将一只手撑在床榻的边沿，另一只手端起小白兔的下颚，声音轻柔而妩媚，“丫头，你不会是……”
　　“想家了吧？”
　　不知为何，贵妃的这个大喘气，令小白兔有点心虚，可这大喘气之后的四个字，又立刻令她舒了一口气。
　　小白兔点了点头，“有一点。”
　　她自然是想家的，从出生起她就没有离开过的那个地方，称之为家。她的祖父祖母都很疼爱她，父母对她宠爱有加。在国公府，她就是那颗众人手心里的明珠。谁还不是个小公主呢，谁还不想一辈子当一个小公主呢？
　　贵妃却说，“那就放心里想，放在心里最底最底层。进了宫，宫里就是你的家，宫外的那个家，你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道理是这样的，但是讲出来还是觉得有些残酷。
　　贵妃松开了手，叫来了雨夜和扶香来梳洗。小白兔还是呆呆的坐在床上，倒不是因为一大早被毒鸡汤灌蒙了，而是她实在头痛的厉害，一动也不想动。
　　贵妃才梳洗完，外头的太监就火急火燎连滚带爬的跑进了内殿，说是皇帝在南郊祭祀的时候偶感个风寒，谁知昨夜高烧不退，一大早的就被送回了宫里，这会儿叫贵妃去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