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镜台

3、疑问

　　艾伦看着神官。
　　“还是不算必要情况吗？”他问神官。
　　神官走到一把空椅子边，坐下，闭目冥想，没有理他。
　　艾伦注视神官，想着要再找点话说。可他看着德修伊，看着看着就忘了说话。他看他柔软的栗色卷发，漂亮的眉峰，纤长的睫毛，红润的嘴唇，下巴的曲线。他看到他额头和鼻尖沁出了一层细薄的汗，然而表情安然，好像完全不受温度和汗水困扰。宽阔的衣袍盖住了他美丽的身躯（艾伦没看过神官的身躯，但他可以想象出），只留一双手暴露在外面，它们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手指白皙而修长，优雅的骨节线条优美，淡粉色的指甲修剪得整齐漂亮。
　　艾伦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让自己移开视线。他不能让神官睁开眼时正对上自己这么露骨的视线。骑士扫视着这个店铺，看看有什么能转移他注意力的地方——最终他走到柜台前，去玩那把令男孩差点付出生命代价才采回来的荧浆草——也就是本地俗称“精灵草”的止血良药。他把那些半透明的浆果在指尖碾碎，就着这些汁水在柜台上写了一句“光明之下，一切恶念无所遁形”，方向顺着站在柜台后的人，保证从药剂师的位置能读得很清楚很明白。
　　他写完后，在自己的骑士袍上把残余的汁水擦净，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大作。等到这些文字变得半干时，他把手掌放过去，缓缓拂过——文字的颜色变得鲜明醒目，而且艾伦知道，在黑暗中它将发光。
　　这就是它被叫做荧浆草的原因。
　　艾伦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笑了起来。这时候他听见神官大人在叫他：
　　“艾伦骑士，你的马呢？”
　　艾伦立刻转身，看向德修伊神官。他的眉毛皱起来，做一个悲伤的表情，语气夸张地对神官说：“哦！我的马，可怜的姑娘，去年死在水晶湖畔，一群独角兽残忍地杀死了她——它们简直不可理喻！凭什么只有纯洁的处女才能靠近——啊！我的白风！我并没有让她配过种，想来可能是我没注意的某个夜晚她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所以，她死了，”他抹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愿她的灵魂永远沐浴在光明之下。”
　　可你为什么要去水晶湖？德修伊心想。他没来得及把这话问出来，因为药剂师出来了，挎了一个包。
　　“两位大人是要……和我一起去吗？”他的目光扫过柜台，看到那上面的文字，话语停顿了一下。
　　“当然咯，”艾伦立刻说，“要是喝完您的药，那位艾米莉小姐立刻死了，还得叫神官大人去安慰那个孩子，顺便给那个可怜姑娘唱一首安魂曲，是吧，大人？”他看向神官。
　　神官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长袍。
　　“走吧。”德修伊对药剂师说。
　　他们跟着药剂师走到汤姆家里。房子很小，室内一览无余，离门最远的地方挂一个帘子分割出卧室，汤姆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帘子后面传出来，声音很轻，仿佛男孩害怕声音大了惊扰到死神，把他的姐姐从他身边带走。
　　药剂师面不改色地走过去，把手放在那张帘子上。艾伦注意到他脸上闪过了嫌恶的神情。
　　他拉开了帘子，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
　　艾伦曾在垂死的老人身上闻过这样的气味，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姑娘也会得这样的病。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病榻上的姑娘，男孩儿的姐姐。她的头发十分稀疏，露出大片惨败的头皮。或许她的头发曾经有秋天的小麦一样的沙金色，现在它们像是秋天的枯草，枯黄而没有光泽。这姑娘面色很差，眼窝凹陷，眼眶突出，两腮深深地陷下去。艾伦觉得从五官的位置，眉骨的曲线，双颧的高度判断，她健康时应该是个美人，可现在，她纯粹只是一具叫人想把她赶紧扔进墓穴里的活骷髅。
　　绷了一层皮的骷髅缓慢地把浑浊的眼珠移向他们，打量着是什么样的人——除了她弟弟以外的人——愿意过来看一看她。艾伦朝她友善地笑了。
　　汤姆转身，稚嫩的脸上挂着眼泪。他看看药剂师，又看看神官。
　　“艾米莉会康复的，对吧？”
　　药剂师也看向神官。
　　德修伊点点头：“快点给她喝药吧。”他催促药剂师。
　　艾伦看着他们，兴致勃勃，他熟知这样的悲剧常常是怎样收场，然而每次观赏他好像都不会厌烦。
　　药剂师给艾米莉喂完药后就着急想走，对实际情况一无所知的男孩对着药剂师先生千恩万谢，神官大人还在一旁说：“有您的药，相信艾米莉小姐会很快好起来的。您肯定会照顾艾米莉小姐直到她康复的，对吧？”
　　“是这样的，大人。”药剂师有点困惑，又有点畏惧地说。
　　“光明神会宽恕您从前的罪愆，”德修伊神官说，“只要您愿意贡献您的力量，让这世间的善良超过邪恶。”
　　“是的，大人。”药剂师缩着脖子说。
　　他走了。神官向汤姆走去。艾米莉在这会儿功夫已经睡着了，如果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她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
　　德修伊拉着汤姆在屋内有一小片阳光照耀的地方跪下，面冲着艾米莉所卧的那张床。神官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并且示意男孩跟他这样做。汤姆于是便也做出祈祷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纯洁的灵魂发出的虔诚祈愿能被神闻知，”神官温和的声音在破屋里响起，“祈祷吧，祈求艾米莉恢复健康。”
　　男孩，像大多数和他一样年纪的孩子一样，轻易地相信任何人凭空只在口头给他的希望。他遵从神官的话，开始祈祷。
　　阳光从这里唯一的窗口洒进来，照拂着他们两个。神官漆黑的长袍和洁白的上衣沐浴在阳光中，看起来又庄重而圣洁。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悄悄瞥了一眼男孩，确认汤姆十分专心，紧闭双眼，全神贯注后——神官开始无声地吟诵他的咒语。
　　艾伦注视着德修伊，嘴角忍不住牵起。金色的光芒浮现在病人的躯体上，渐渐的，艾米莉的面颊变得丰盈，血色一点一点攀上皮肤。当圣愈术结束后，年轻的女人睁开眼睛，撑起上半身，明亮的眸子像一泓清泉，寻找着她最关心的人。
　　“汤姆，”她的声音仍旧很虚弱，“汤姆。”
　　汤姆猛然睁开了眼睛。
　　“姐姐！”
　　*
　　艾伦跟着德修伊走出小巷。德修伊神官没有再去别处的意思，立刻向矗立高高尖顶的小神殿走去，看来目标清晰。
　　艾伦想了想，还是跟上了他。
　　“您为什么没直接让她完全康复呢？难道您真指望那个药剂师会从此行善，无私助人吗？”
　　“艾伦骑士，神殿对圣愈术的使用有严格的规章。”
　　“我的国王有一次染了急症，就是被你们派人过来用圣术治好的，”艾伦说，“难道这个女人和我的国王，在号称光明面前人人平等的神殿面前，是不一样的情况吗？”
　　“是不一样的情况。”德修伊回答。
　　“哪里不一样——财富，地位，还是血统？”艾伦不依不饶。
　　“皆非。”德修伊说。然后神官猛然停下脚步看向骑士，冷漠的浅色眼睛平静得近乎空洞。他对骑士说：“艾伦骑士，我希望您能明白，您的诸多困惑在我眼里十分幼稚而且可笑。神殿屹立上千年，无数智者——比你我更智慧——思索着神的指示，补足着神的教义，为我等行事制定了明确的准则。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您，如果神官们做出错事，要么是因为他们没有背熟教规——这是需要受到严峻惩罚的大罪！要么是他们没有遵守教规——这亦是需要受到严峻惩罚的大罪！一句话：神殿绝对正义，神殿行事绝对正当。您明白了吗，阁下？”
　　艾伦狂点头，用手在嘴边一划——一个封口的示意。
　　德修伊继续向小神殿走去，骑士还是继续跟着，不过变得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德修伊突然打破沉默开口问艾伦：“您从我手中救下那个驯兽师，是因为怜悯那个人吗，艾伦骑士？”
　　艾伦一愣，接着笑起来。
　　“就算您是一位红衣主教，您对自己的实力也太自信了吧……我是担心您受伤，不是担心那个冲动的蠢货。”
　　德修伊看着艾伦，没有为骑士说出他是一位红衣主教露出任何惊诧的表情，也没继续保持那种念公文一样的冷漠的表情。神官的嘴角轻轻牵起一个柔和的浅笑，浅绿色的眼睛真诚地注视艾伦，对他说：“感谢您的关心，骑士。”
　　像雪花飘落指尖，顷刻间融化消失。神官重新看向他的前路，恢复了那种冷漠严肃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