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镜台

4、世事常情

　　“您是……加勒主教的弟子，德修伊修士？”本城小神殿的司铎看着信函上的字句，慢慢念出来，眼睛微微睁大。不仅是他，连艾伦骑士也惊异地看着德修伊神官。
　　大陆上你随便叫上一个普通人，问他当今九位教皇候选人是谁，他们多半报不出全部，但每一个人肯定都能说出加勒主教。
　　因为加勒主教执掌异端审判所，而异端审判所……那实在是令人闻风丧胆，连许多神官自己都不想招惹上的存在。
　　“只是挂名弟子，”德修伊垂眼笑笑，“承蒙加勒主教不弃，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签下这封信函。”
　　“那也实在是……蒙光明恩宠……”司铎喃喃地说。接着他把信函交还给德修伊，微笑道：“看您的年纪，您这是第二次进行修行了吗？”
　　“是的，我最近困惑颇多，我的老师认为，去大陆各地走一走能帮助我领悟光明的教诲。”
　　司铎点点头：“修行确实能帮助我们跳出自身眼界的局限，在冥想中更接近神的领域。”然后他看向了骑士艾伦。
　　“这位是您的同伴吗？”司铎问。
　　在艾伦回答前，德修伊就抢先开口了：“是的，我与艾伦骑士在路上相逢，一见如故，所以结伴而行。”
　　艾伦摸摸鼻子，不说话，任神官开始编故事。
　　于是接下来，德修伊神官向司铎半真半假描述了一番他之前的见闻，接着着重叙说了他在米德森林的遭遇。
　　“原来那些伤人的魔兽是有主的，”司铎露出思索的表情，“他大概长什么样子呢？”
　　德修伊回答：“艾伦骑士曾走近他，把他劝走，想必比我更能描述出他的相貌。”
　　两个神官一同看向艾伦，艾伦始料未及，挠挠头，回忆半晌。
　　“那个驯兽师……好像……挺瘦的？”他说，“喂，他裹得比你俩还严实，就算我离得很近也没法看见他啥样好嘛？”
　　司铎皱眉。德修伊没什么反应，但出言提醒道：“艾伦骑士，圣堂之下，请您谨言慎行。”
　　“对不起……好吧，我想起来了，那家伙的眼睛好像是橙黄色的。”
　　德修伊听到这话，露出了一丝丝惊讶的表情。他本来没指望艾伦能说出什么有用信息来着。
　　司铎说：“我记下这些了，明天，我去找伯爵大人商量这件事。”
　　这件事情告一段落，司铎转换了话题：“快到晚饭时间了，德修伊修士，您和您的同伴要在神殿饮食留宿吗？”
　　“艾伦骑士受不了神殿的清苦，”德修伊说，“现在大概已经迫不及待想走出去找旅店了。”
　　两个神官笑起来，像是交流了一个只有神官们才知道的笑话。艾伦在一旁拿不准自己应不应该跟着他们笑。
　　“不过，在他离开前，”德修伊又说，“我想请您为他祝福。”
　　司铎欣然答应。趁司铎背过身向圣坛走去，艾伦连忙用眼神询问德修伊：你丫到底在干嘛？
　　神官朝他温和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司铎已经准备好了，询问地看向骑士，是问他怎么还不过去。艾伦只好走过去，嘟囔道：“我荣幸得有点不知所措……”
　　他在穿着朴素的白色常服的司铎面前重重跪下，发出了太大的声响。这是十分放肆无礼的表现，不应该出现在你的身上——艾伦听见有个久违的声音在心底里说。
　　骑士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他不听那个声音，不信这一套东西很久了，参加祝福仪式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不过他此刻暂时收敛了他的放肆和无礼，轻缓地双手合十，垂下头。
　　司铎把手悬在骑士的头顶上面，开始念他的祝词，声音响亮而庄严，同时还有一种安宁和善意，好像他认识艾伦，他的祝福发自诚挚真心，他真的希望在这个不幸的人间，艾伦能始终保持灵魂的洁净，如此，神将助护他免遭不幸。
　　德修伊看到金色的光点从司铎的掌心飘落下来，轻盈地在骑士的头上和肩上漫舞，给骑士蒙上淡淡的金光。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艾伦骑士的景象——并不是他先前告诉骑士的比武场上，而是在王都的光明神殿里，那些贵族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到圣地来的大主教跟前领受光明的祝福。
　　那个黑发的十四岁少年做着骑士侍从的打扮，稚嫩的脸上全是成人的稳重。德修伊站在圣坛后侧，对他格外关注：因为艾伦是当时王国第一骑士最小的弟子，很有可能将是那位威名渐长，威权渐衰的老骑士最后的弟子。
　　他后来果真如他们推想，成了老骑士最后的弟子；但没有如他们推想，成为那些可以搅动大陆局势的人之一。少年时代看起来前途不可限量，并不必意味着成年后他就一定不会去浪费他的才华无所事事，只沉迷于消磨时间的玩乐。这是世事常情。所以神殿情报库里关于艾伦·佩纳德的资料已经很久没更新过了。
　　这时候，司铎的祝福仪式已经到了尾声：
　　“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愿圣光永远照耀我们的灵魂，使它免受黑暗侵扰。”
　　艾伦站起来，耐着性子向司铎道谢。他看向德修伊时，不觉一愣：德修伊正注视着他，淡茶水一样清澈的眼睛看上去格外温和，嘴唇的线条也显得十分柔软。
　　但艾伦不喜欢神官的这种表情——这种自以为是的，牧者看羔羊的表情。
　　*
　　入夜后的米德堡格外安静，德修伊歇息的房间的窗外正好是一棵苍郁的大树，一只夜莺正在枝头歌唱，歌声在宁静的夜色中清灵悦耳。
　　神官吃过晚饭——一碗稀粥，一盘生菜叶，一片干腊肉——来到了这个房间，一个空间狭小色调单一的卧室。这里只摆了一个神像和一张硬床，床上没有被子——修行中的神官从来和衣而眠，那些格外刻苦的甚至不睡觉，用冥想代替睡眠。
　　德修伊径直走到神像前，跪下，闭上眼睛，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冥想。
　　不知过了多久，敲窗声让他睁开眼睛。德修伊扭头，看到窗户外面，黑发的骑士扒着窗台，向他挥手。
　　德修伊走过去，把窗户打开。
　　“神官大人，”骑士立刻说，“我思来想去，辗转反侧，觉得我下午的行为显得太无礼了——您可是在关心我的灵魂啊！我却对您那么不感恩戴德，实在是太不好了……”他语调里的感情太过分了，显得他的言辞特别虚假，并非出自真心，“所以我特意跑过来找您道歉，嘿嘿，看您果然没睡，希望您别怪我打扰您——您不请我进去吗？”
　　“从窗户进屋太玷污您的身份了，”德修伊回答说，“从门进来又打扰司铎大人的休息。我们就在这儿聊吧，我想，您肯定是不介意的，对吗，艾伦骑士？”
　　“……您不介意我就不介意！”艾伦看起来好像有一点挫败，但很快恢复了兴致，情绪重新变得高昂。他对德修伊说：“我来的时候偷偷去那个小孩家看了一眼，您的圣术真是太厉害了，那里的味道都没有了……我是说，那姑娘看起来好多了……我原以为最高阶的圣术能够起死回生是谣言，现在我有点信了。”
　　“那是谣言，”德修伊说，“神把灵魂召到天上，凡灵没有把它们再召回地上的道理。凡能起死回生的，都是邪术。”
　　“……神官大人真是让我受教了。”艾伦说。他心说和这个神官真是聊不下去，这话怎么着说都是不投机。
　　还好在他犹豫要不要就这么道别时，神官主动发问了：“艾伦骑士，您之前在哪儿见过我？”
　　“您不是也知道吗——在我十四岁时的赛场上啊？”骑士回答。
　　“那时候我见到了您，您没见到我。”
　　骑士看着他笑了，突然撑直双臂，上身前倾，英俊的面孔逼近神官秀美的脸庞。
　　“大约是在三年前吧，我代表我的家族，去精灵的王城参加精灵王子的周岁庆典。我站在最末尾的位置，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您——您温润的微笑和优美的侧颜实在令我难以忘怀——不过这些倒是细枝末节，最主要的是——”他把全身重心压向一只手臂，竟然就腾出一只手来。他的身形看起来依然很稳，支撑身体的这条手臂没有任何颤抖的迹象，好像他脚下踩着地面一样。艾伦把腾出来的手伸向了神官特意留长的发鬓，德修伊没有阻止，没有躲避，脸上的表情像雕出来的一样毫无变化。于是艾伦慢慢撩开了德修伊的卷发，露出被头发遮掩起来的耳朵——没有精灵那么长，和人类差不多大小，耳廓却形成了一个尖角，微微带了点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