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齐庄园》半熟煎蛋

5、女爵与杀戮

　　卡蜜拉盯了我很久，她那对猫一样的眼睛仿佛墓地深处的鬼火，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情，仿佛她自己认为好像光看着我就能够在我身上灼烧出一个大洞，好让所有人明明白白地窥见我的弱点。当然，这样的目光，我作为吸血伯爵是不会害怕的，我只不过对于被人这样戒备地打探有些不舒服。但我并不能够因为这样的目光，责怪卡恩施坦女伯爵卡蜜拉。
　　在魔鬼一族的血族分支中，立于绝对尊位的，毫无疑问是纯粹的吸血鬼贵族，而其中相当于王族的，毫无疑问就是我的前辈们——世袭特兰西瓦尼亚伯爵。虽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血族究竟是怎么来的，但据说，我的血统可以追溯到莉莉丝的时代和莉莉丝本身。插一句，我实在佩服这个后来成为路西法妻子的魔女，亚当抛弃她反而成就了她无人能够匹敌的独立和勇气，而这两点则是她自己早先就从自己身上认清楚的，于是，她不愿屈从亚当毅然离开了伊甸园。无论如何，身上留着莉莉丝的血的血族属于第一代吸血鬼，他们就是如今吸血鬼贵族家族的始祖们。
　　然而，被称为“贵族”，足以得知纯血的吸血鬼数量稀少。普通人所认为的吸血鬼大多数，都是经过我们这些贵族吸食之后，从人的躯体转变而来的不死亡灵。在我们一族中，把这些人叫做“死徒”。死徒比吸血鬼贵族更加嗜血，讽刺的是，人类的血根本不好吃，他们只是被身为人类的莫名自尊和骄傲驱使着，寻求曾经的同类作为食物。于是，第一级死徒又制造出第二级死徒，再是第三……第四……
　　一般来说，血族贵族只有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才会选择外表俊美的年轻男女作为食物，而在穷极无聊又穷极无聊之后，才会因为某种突如其来的原因把被吸食掉一半血液的食物变成自己的同伴或者说玩偶——卡蜜拉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在久远之前，因为我某一位祖上的心血来潮，变成了如今我眼前一个带着人类的贵族封号实则为第一级死徒的乖张女人。
　　一方是吸人血的、可归为长辈的、地位不高的死徒女爵，另一方是喜欢草莓的、年轻的、地位尊贵的血族贵族伯爵。如果这两者一开始就能够相处得很融洽，这才叫奇怪！
　　所以，卡蜜拉依然端坐在那里，黑沉沉的发丝勾卷出一个个诱人的弧度，鲜艳的红唇似是常年浸在血液中一般，她略微袒露的胸前垂挂下大颗的钻石。毫无疑问，她是一个美人——如果我能够自觉忽略她比我还大的岁数和她暴发户似的打扮。
　　她依然不主动招呼我过去。她不欢迎我，并尽力使我看起来无关紧要。但是我尊贵的身份，所有人都能够通过手杖上的家族章纹看见。谁是真正的主宰，谁是真正的尊者，都再清楚不过！
　　我一路走向卡蜜拉，我的两侧，曾是人类贵族的死徒们接连不断地向我鞠躬，然后纷纷识相地向后退去。我笑了，恍然间，想起了从前梅菲斯特走过之处众人向他频频致意的样子。身份，真是一样好东西！既然如此，我也犯不着和这位带着人类的傲慢和血族的自卑的女爵一般见识。只要我站在她的面前，面带微笑用手杖轻轻扣了扣地板，不多不少，正好两下——这是血族尊主的特有姿势，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吾等永恒的主人、第十七世特兰西瓦尼亚伯爵阁下，卡蜜拉向您致意。”卡蜜拉瞪了我一眼，却立刻跪在我的面前，闭上眼睛亲吻我手上刻着同样龙首族徽的戒指——即便这个举动她有万万千千的不情愿。然而，她起身后立刻睁开了那对毫不掩饰兼有畏惧与厌恶神情的眼睛，咄咄逼人地开口：“我听说年轻的伯爵阁下近来都在魔王大人的庄园中学习怎样当一个称职的领导者，怎么突然有兴趣光临在下的寒舍了？”
　　“一个称职的领导者一旦知道本族的民众受到日行者的威胁，如果不闻不问，恐怕又会在某些居心不良的人那里落下什么话柄了。”
　　“哦，是么？伯爵阁下真是一个尽责的领导者！”卡蜜拉说着，笑了起来，然后用她那撒了太多香水的扇子轻轻掩住了口，“我可不记得我曾经派人打扰尊贵的伯爵阁下。伯爵阁下尚且年轻，大概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吧？我可从来都不是这种因为地位的差异就轻易向人摇尾乞怜的角色。你们贵族早就让我们这些第一级死徒自生自灭，到现在才来向你们看不起的‘吸人血的死人’表示关心，未免好心得过头了。”
　　“卡蜜拉，我没有恶意。”我不喜欢争论也不擅长争论，于是，我让步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立刻有些后悔了。我很容易想象，如果庄园里的那两位知道我在区区一个第一级死徒面前下不了台阶，都会用怎样一副面孔来迎接我。
　　卡蜜拉开心地一摇小扇子，显然对她在对话中占上风十分满意：“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您没有恶意。不过，阁下在我的私人聚会上不请自来，实在有失风度。”
　　我感觉自己的眉毛挑了挑，向不远处一身鲜红晚装的奥菲莉亚侧了侧头：“您不应该忽略您的妹妹吧，无论她是否同您一样用我们血族的魅力从某位君王那里骗取了女爵的地位，在出嫁前，和你一样是这个家族城堡的女主人。”
　　我还没有说完，一旁的其它客人便纷纷议论起来，对着奥菲莉亚的方向指指点点。他们的表情奇怪极了！
　　“妹妹？”卡蜜拉看上去很惊讶，然后她突然笑了，眼睛中向我所指的方向射出利剑一般无限鄙夷的光芒，“要是伯爵阁下坚持让我承认我有一个妹妹也无妨。”
　　这个家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真是奇怪极了！
　　然而，正当我纳闷的时候，卡蜜拉迅速向我行了一个不标准的屈膝礼，拍了两下手，环视众人，笑道：“大家都到了，那么，让我们的宴会开始吧！”
　　大厅中的水晶吊灯霎时暗了，而每堵墙边放置的蜡烛被一根接一根地点燃，仿佛要准备什么神秘的仪式。一片漆黑中，这些蜡烛摇曳着、颤抖着，带着试探和诱惑，妖媚地舔舐着黑暗。
　　大厅另一侧的门开了，同时，传来女人的低声啜泣。第一级死徒们再度向后退去，大厅中出现了一条清晰的路，一端是从门那里开始缓缓行进的队列，而终点是我和卡蜜拉站的地方。卡蜜拉看着我，笑得意味深长，那一点烛光在她碧绿的眼睛里摇晃，她的瞳孔开始收拢，逐渐成了猫一般的一条线——这是死徒不再遮掩自己对人血的渴望的标志。
　　奇异的队列走得更近了。我终于看清，那里一共有九个人。前、后是两个拿着蜡烛的侍从，他们面色惨白，想必早已被卡蜜拉本人变为更下级的死徒，以便忠诚地听命与她。这两个侍从之间，站着七个女孩，每一个都不会超过二十岁。她们穿着雪白的薄纱睡衣，烛光下，带着某种光芒。虽然我厌恶，但不得不客观地承认，这种光芒绝对可以用神圣二字来形容。她们的皮肤光洁白皙，微微泛出成熟的苹果一般的令人愉快的红晕。——毫无疑问，她们是真真正正的人类，处于宛如蔷薇花蕾的年纪。
　　卡蜜拉走过这七个瑟瑟发抖的女孩，突然，用扇子抵起其中一个的下巴，语气中止不住嫉妒：“这样年轻，这样美丽！”她突然转向我，笑道：“伯爵阁下，既然您是我族的领导者，您可以从她们之中选出您最满意的一个。然后……”
　　那个女孩哭着哀求：“卡恩施坦女伯爵阁下，我是来为您做刺绣的，请您让我回绣房去！一分钱都不要，我愿意为您免费做！”
　　“是么？你真愿意这样？可我其实有很多绣师，少你一个，没有什么关系啊！”卡蜜拉妖媚地笑着，绕着这个可怜的女孩走了一圈，口中不住喃喃，“这样年轻，这样美丽，这样无辜。可是越无辜越美丽，我就越想毁掉！”
　　女孩突然普通一声跪了下来：“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行行好！看在上帝份上！”
　　“上帝？”卡蜜拉收起了笑容，鲜红的嘴唇抿了起来，嘴角宛如一条冰冷游动的蛇，“抱歉，我从来都不知道上帝是什么东西。”她凑近女孩，一手搂住她的脖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垂。“不要哭了，你会觉得很幸福的。”她轻声说道，缓缓用指甲割开女孩的手腕。
　　卡蜜拉身后的男仆拿着高脚杯，万分虔诚地跪下去，接住从女孩被撕开的手腕上汩汩流出的鲜血。
　　鲜红温热的血，从雪白的肌肤上滑过，滴入冰冷的水晶高脚杯。这些鲜血，在黑夜和烛光中竟然呈现出瑰丽的光芒，仿佛融化了的红宝石。越来越浓郁的血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死徒们开始骚动了。
　　卡蜜拉放开了女孩，亲自把高脚杯递给我，另一手平伸，兼有“请”和挑战的意味。
　　那瘫软在地上的女孩终于从卡蜜拉制造的迷梦中醒来，她托起自己的手腕，声嘶力竭地大声呼救！她爬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脚：“先生，救救我！请救救我！我不想死！”
　　“伯爵阁下，您不要么？”卡蜜拉逼近了一步，那杯处女的鲜血遮住了她的半个脸庞，蜡烛的光芒在装满鲜血的高脚杯中摇曳得令我作呕。
　　“伯爵阁下，难道您不舒服？”
　　“救救我！”
　　……
　　我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坐到大厅角落的沙发上。死徒们一阵哄笑，最尖锐的声音，毫无疑问属于卡蜜拉。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回去面对丝茵大惊小怪的神情和梅菲斯特居心叵测的笑容。不，可能梅菲斯特并没有机会能够嘲笑我，毕竟，叮嘱了让我记住自己是谁的人是他，而我劝说卡蜜拉接受我的帮助抵御日行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按照他的指导做了我作为一个吸血伯爵责任内的事情。——虽然我现在很清楚，这些死徒并不值得我去挽救。
　　“伯爵阁下，您没事吧？”
　　我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看见了火红的天鹅绒长裙、漆黑的长发，还有那对紫罗兰色的眼睛。“奥菲莉亚，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狂欢？”
　　“我不喜欢那些人玩弄食物的样子。”她静静开口，扶我坐直。
　　“你也吸人血？”
　　奥菲莉亚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最终点了点头：“非常渴的时候，我只有这个选择。你看见了，被带到这个城堡来的活物只有人，我没有其它选择……所以……其实日行者前来处决这个城堡里的所有人，无可厚非。但是，我想活下去！我不想就这样被处决！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只能找您帮忙，您是我唯一的希望。”
　　人群围拢的地方又发出一阵野兽似的喧闹。“来人，帮我拿木桶来，那两个天使的血我要存着待会儿用来洗澡！还剩下五个天使，朋友们，让我们狂欢到明天晚上！”卡蜜拉的声音在兽类般的低沉咆哮中尖锐刺耳。
　　“说实话，我并不愿意为了这些疯子和日行者打交道……”说着，我再次闭上了眼睛。我有些后悔到这个地方来。翻修庄园的事情，比我目前自愿又被迫浸身其中的杀戮，要高雅体面得多！
　　狂笑、欢呼、咆哮、高喊、呻吟、哀求、痛哭……所有这一切渐渐模糊起来，我看见凶凶大火，还有滴血的蔷薇，梅菲斯特向我逼近，一手扣住我的脖子。我要你的血，他说着，狞笑着举起了细长的银剑一下刺穿了我的胸膛。尖锐冰冷的疼痛过后，我把剑反推出去，伸出手，触上他的脸颊。我听见自己明明白白地说：无论你过去是谁，记住你现在是谁。然后，我看见他的目光变得迷茫，继而惊慌失措，他拼命按住我被洞穿的胸口。他大声喊道——德库拉！德库拉！！
　　我惊醒过来。
　　“德库拉！德库拉！”奥菲莉亚蜷缩在我的怀里拼命叫我的名字，两眼空洞。她的衣服残破不堪，手中颤抖着拿着一柄孩童用的小匕首，“我不要死！不要死！”
　　我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却看见地板上纵横交错成溪流的鲜血，而墙上，同样的鲜血飞溅出妖异的花朵。不，这些不是那七个少女流下的鲜血。这些血浓稠、腥臭，呈现出一种仿佛能融化在黑夜中的红黑色。这种血，只属于死徒！
　　地上，布满残肢断片，只能从上面粘着的布料上看出哪些东西属于同一个死徒！这些身体残片的切口光洁整齐，只有迅速地挥舞刀剑之类的利器才能造就这个场面！
　　没有拉严的窗帘缝中透出一丝金红色的光亮。
　　阳光照在满是血污的钻石项链上，闪亮得刺目，而它旁边，则是一把被血浸成红黑色的扇子——这就是卡蜜拉剩下的所有东西。没有躯体，除了一些没有被阳光灼烧完全的残留血肉，黏附在衣料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钟敲了四下。下午四点。
　　毫无疑问，日行者对这些死徒进行了处决，一如他的预告！
　　“我不要死，不要！”奥菲莉亚突然在我怀中挣扎得更加剧烈。
　　我低下头，在她的额头印下轻轻一吻：“没事了，有我在。放心，奥菲莉亚，都结束了。”
　　奥菲莉亚神经质地看着我，逃避着我的目光，拼命挣扎着想要推开我，却被我紧紧握牢了手腕。
　　我牢牢地盯住她紫罗兰色的眼睛，直到她抵御不住睡意。几分钟后，她终于闭上了眼睛，安静下来。
　　她是否看见那些同族的躯体像干柴一样被轻易地劈开？她是否用她那把孩童似的匕首从日行者的手中救了她自己和我？在我昏睡的时候将这些疯狂的死徒处决的人又是否有可能就是她？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不过，虽然我提出了第三个问题，但那只是出于好奇，我无法想象奥菲莉亚有足以保护自己和昏睡中的我的能力；当然，我更加不相信，她手中的那把小匕首就是造就眼前惨剧的凶器。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带她离开这个杀戮场，即便必须对她施行费神的催眠术。
　　昨晚那些女孩的血和今日死徒的血融在一起，在我脚下微微打滑。真是讽刺极了，猎人和猎物，不过一线之隔……我无法拯救他们，我可以为他们哀悼，但我丝毫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