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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孟戏 ...

  •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当时在城外的一个破庙里。那个庙显然已经废弃,可能是为给过往的商人一个歇脚避雨的地方,才简单修缮一番。雨下的很大,打在破旧的窗户上,时不时有风吹进来,格外阴冷,我大着胆子喊了几嗓子,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回声。

      已经是深夜,风呜呜的叫,我冻得直哆嗦。那个时候哪顾得上什么神明,庙里泥塑的佛像上罩着几块破布,我爬上去都扯下来,裹在身上,找了处挡风的地方,蜷缩成一团,打算思考一下究竟发生什么事。当然结合我昏迷前的情形来看,处境极为不妙。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马的嘶鸣,马蹄声越来越近,犹如山崩地裂,震得庙里的小泥菩萨像一个个东倒西歪。

      转眼间,外面被照的灯火通明。我从门缝里偷偷看了一眼,好像是凉州的军队,看来也是来这里避雨的。领头的是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有意无意的,往这面看了一眼,我吓得往后一缩。戏文里主人公被追杀的时候,往往会逃到一个破庙,庙里往往会有一个绝世高人,再不济也有一条密道。但戏文显然做不得真,这个庙不大,连个普遍意义上的供桌都没有,自然没地方藏。

      很快,门被推开了,先进来几个人,拿着火把,眼前一亮,我下意识挡上眼睛。“报告少将军,这里有个孩子。”我被一个小兵从脖子后面拎起来,带到所谓的少将军面前。我手指偷偷打开一条缝,一双幽深莫测的眸子,正对着我看过来。那是我和孟戏的第一次遇见,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虽然在笑,眼睛里却看不见一丝笑意。

      “小姑娘从哪里来?”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哀乐。“凉州”,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慌乱,总觉得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比在场所有的人都可怕。“家人呢?”他指了指火堆旁边的位置,“坐。”我乖乖走过去,老老实实的回答,“都不在了。”其实我这也不算撒谎,大哥死了,二哥死了,阿娘死了,是阿爹下令把他们赐死的,皇宫里的人都死了,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突然就不说话了,一霎那间一切都变的那么安静,外面的雨还在下。“真是可怜”,旁边他的随从低声说了一句,“看这模样以前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姑娘,可惜了。”“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自古以来生逢乱世,战死士兵的白骨都没人掩埋,更不用说这天下的百姓了。”他看着庙里一个个东倒西歪的泥菩萨像,神色难辨。我浑身一震,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也许见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他很快失了盘问的兴趣,他的随从老戚扔给我一个馒头,叫部下把我带到一边去,我就着水,吃了点东西。已经是深夜,庙里好几个角落都放了火盆,我坐在旁边听了一会,暗暗有些心惊。起初我以为他们是凉州的军队,阿史那都支治军严明,部下将领多是凉州本地人,可听这些人的口音,分明是南方来的,这个所谓的少将军不知是何来历。我不敢掉以轻心,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清晨我是被鸟叫声吵醒的,那个老戚和他的少将军争的脸红脖子粗,因为长期跟着羊舌混,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些人看来我一个孩子的去留成了大问题,站在我个人的角度,即便他们对我不管不顾,我也并不怨恨,何况羊舌还在等我。

      虽然不知道凉州现在是何情形,不知道羊舌是生是死,可我知道从离开帝都那天起,踏遍千山万水,羊舌都会找到我,除非他不想要四国谱。公羊派历代只收两个弟子,男子晓纵横捭阖之术,女子修习四国谱。离开皇宫时阿娘将四国谱传给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师门的背叛。师公推算过星盘,羊舌命定的两个弟子另有其人,阿娘为了让我在公羊派的庇护下活下去,生生断了自己的退路。所以羊舌千里迢迢来到帝都带走我,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义,是身不由己。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轻笑,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孟戏,你们要把我外甥女拐到哪里去?”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老戚愣愣看着来人,半晌,不确定的道:“羊舌先生?”那人看着我苦笑,“阿妩,我来晚了。”

      万事皆有因果,我是因,种下的便是果。

      《凉州城志》有载:“正德五年,陈军大入萧关,将军阿史那都支假意被俘,暗中串通投诚将领,起兵凉州。言原凉州太守罪名十事,弃市,以明不欺。凉州据有天险,将军以单兵固守孤城,当陈军之衢,对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前后杀伤丑虏数千百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李耻。然陈北郡王亲征西北,遂破凉州,威震四海。”

      羊舌讲的故事版本里,原来孟戏就是在城外接应我们的人,据说他的大弟子苏祁知道羊舌的行踪后大惊失色,唯恐恩师遭遇什么不测,这才有了孟戏的千里赴凉州。讲到这一段的时候,师公坐在羊舌对面,嘴角微微抽搐,随即抄起一把椅子对准羊舌就砸了过去,羊舌一个利落的翻身,从窗户里蹿了出去,整个过程丝毫不拖泥带水,让我叹为观止。

      师公生气的原因是刚到公羊山不久,我就大病一场,这让他十分忧心。原话是“年纪大了,经不住吓,收了一个你师叔这么不成器的徒弟,我已经少活二十年,原本想着你娘能争气些,谁知道女大不由人,被个野小子三言两语骗走了,到头来只留下一个你,还成日病恹恹的。我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最悲哀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排除水土不服的因素,师公怀疑我是在凉州留下的病根,虽然公羊指天发誓一路上他对我百般呵护,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是被师公看出破绽。

      往后数年,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和孟戏没有遇见,那么我就会悄无声息的死在那个破庙里,不会有人知道,只不过这世上又多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一缕冤魂。也就不会认识陈瑶,苏祁,还有那么多人。也就不会有往后数年的纠缠,让人惊痛的岁月。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命运弄人,情非所愿却无可奈何。

      不知道为什么,从花灯会回来陈瑶就变得好奇怪。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也不准我出门,将我圈在房里读书。陈瑶长我半岁,在山上就一副师姐做派,将我管的滴水不漏,到了陈府,自然又是她的天下。说来也怪,陈瑶性子清冷,素日喜静,从来不插手府里的事务,连带我都已经惯性拿她当隐形人,可她一旦发了话,在这府里比郡主这位当家夫人的话还管用。

      “阿瑶,阿瑶,我要去放风筝,再不出门我就要闷死了。”我在院子里百无聊赖的抱着柱子蹭来蹭去,陈瑶在院子看书,园子里静悄悄的。

      素心在旁边摇头,“祖宗,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节,寒冬腊月的,你见谁家这个时候放风筝。再过几日,天气稍稍暖和些,我给你做个线轮,换上今年的新线。到时候天天由着你去。”素心的爹是木匠,她自幼耳濡目染,也学了一手好手艺,她做的风筝线轮又经看,又耐用。

      我哪里不知道她在诳我,声儿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幸灾乐祸道,“听说小红昨儿个因为行事不规矩被发送到庄子上,你且先规矩几日吧。”

      小红娘家嫂子在东大街开了个书坊,我无聊时便经常托她买些坊间志怪的闲话本子,因老夫人不许,都是偷偷摸摸捎带的,只说是买些书啊纸啊笔啊。谁知小红人不大主意倒是不小,和她娘家嫂子打着陈府的名义又在西大街开了个分店,果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出去次数一多,门房起了疑心,便把此事禀告了老太太。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都说不言人私,不揭人短。如果羊舌人在这里,一定会对声儿的话大加赞赏。眼见我面色不满,马上要引火烧身,声儿立刻转了口径,“去年做的风筝已经不能用了,今年该换一批绢,画上走兽、花鸟,那才叫好看。明儿个我就去找人描样子。”言语恳求,一副认错的样子。

      我一时语塞,大概是我哀怨的目光太强烈,陈瑶无可奈何的将手中的书放下,“现在还是二月呢。”“卓文君的诗里说,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既然卓文君都可以二月放风筝,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振振有词。陈瑶冷笑,“几日不见,你的书都读到这上头了。”

      我顿时脸上一红,忽的感觉那里不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他。花灯会那一天,在我最害怕绝望的时候,面具下那张陌生的脸,带给我极大的安全感。我跟在他后面,街上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直到看到树下等我的陈瑶。

      “呃……”,他抬头看看天,“时间长了,我也记不大清了,不过我记得陈大人的书房挂着一张古代贤人的画像,身长一丈,腰十围,眉间一尺……”。

      “昆仑奴?”他轻轻地笑着,“昆仑奴只不过是一张面具,阁下不也没有戴昆仑奴吗?”他低头看我手里的般若。

      这些片段,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我将般若面具收放在枕头下面,希望做梦能回到那一天金陵夜,它使我每天晚上都觉得快活,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

      他是我十四岁遇到的第一个男子。

      “小丫头,我同你家小姐有话要说,不如……”他指指房门。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你……”

      “对了,这是我刚买的糖人”,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唇边有一抹淡淡的笑意,“糖人张的糖人哦。”我盯着手里的糖人,是一个呆头呆脑的糖龟儿。我歪着脑袋看他,哪有人给女孩子送乌龟。

      “阿妩哪里也不去。”陈瑶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带着一丝清冷的味道。他却不以为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我再说一遍,阿妩哪里也不去。”陈瑶冷冷道。我很少见陈瑶这副疾言厉色的模样,素心和声儿惊疑不定的望着我们。我不由得有些慌乱,“好热呀,我进去喝口水。”陈瑶突然紧紧的扣住我的胳膊,我吃痛,脸上有些发白。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素心,送客。”陈瑶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拉着我扭头就走。闹出了这么大动静,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闹。我忍不住回头看他,他一脸平静的站在原地,好像那个被扫地出门的人不是他。突然,他悄悄冲我眨了一下眼睛,我吓了一大跳。

      进屋后,陈瑶松开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面容平静,直直的盯着我,“你记住,从明天起不许你踏出府门半步,即便他来,也不许你见他,否则我便一日不跟你讲话。”我从来没有听过陈瑶这般严肃的同我说话,怔在那里。这时素心和声儿也进来了,想必他已经走了。陈瑶转头看见她们吃惊的样子,淡淡道:“若被我发现你们私下放她出去,你们就自行谋个好去处吧。”二人不由大骇,跪倒在地,不敢起身。

      我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这么严重,又怕陈瑶真的从此不理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哇的一声哭出来,跪在地上,拿脸去蹭陈瑶的腿。我虽平日没少埋怨陈瑶管我管的严,可在一起七年,人非草木,我早就从心底把她当做自己亲姐姐。第一次做饭,第一次梳妆,第一次初潮,都是陈瑶教我的。因为知道有她在,哪怕到金陵,羊舌不辞而别,我都不害怕。陈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不知道孟戏是哪里得罪过她,竟惹得她如此生厌。

      我抱着陈瑶的腿抽泣,心里又委屈又难过,哭到打嗝个不停。陈瑶似有不忍,又狠狠心把脸别过去,声儿手足无措的站着。素心见我憋的脸都红了,叹了一口气,麻利的将桌上的茶杯都收拾了,打了帘子出去,轻声吩咐院内的人散了,又回到屋内服侍。她端进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把帕子打湿,绞干以后递给陈瑶。

      我仰头小心翼翼的看陈瑶,陈瑶没好气的把帕子接过来,细细的给我擦脸,她脸上凶巴巴的,动作却又轻柔又缓和,我心里更难过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声儿紧张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瞧陈瑶冷着一张脸,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莫不是陈瑶喜欢他,才不想我同他说话。沉吟了一会,越发觉得我猜的没错。往日无论我喜欢什么,陈瑶都让给我了,难得见她喜欢一样东西,让给她便是,天底下好看的男子那般多,以后再让她寻更好看的给我。

      毕竟一开始,便是我欠陈瑶的。

      这一点我和羊舌都心知肚明。若不是阿娘当初一念之差,这一代四国谱的传人该是陈瑶,是我顶替了陈瑶的位置。如今四国谱已经认主,除非公羊派出现新的门主,要不然真正的公羊秘术会永远掌握在我这个不算是公羊门人的“公羊门人”手里。万一哪天我这个亡国公主嗝屁了,公羊派也就“断子绝孙”了。

      我打定主意,正要向陈瑶表明我的心意。却突然发现陈瑶没有在看我,她盯着孟戏送来的糖人,眼里似乎正在急力翻滚着什么,又压抑着什么。我有些害怕这个样子的陈瑶,抱紧了她的腿。

      我不会知道,那个十四岁的夜晚,花灯会上精心安排的邂逅,竟成为我和陈瑶一生的转折点。那个一袭青衣的男子也并不知道,见他的第一面,看到他的眼睛,我便已经认出凉州破庙里那个深不可测的少将军。我七岁见到他的那一刻,命运的车轮就开始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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