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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姻好 ...


  •   《晋书·外戚世家》:正德十年,上为宁王时,求娶陈家女。及帝即位,立为贵妃。上之得为嗣,陈妃有力焉。

      此前很多年,因我阿娘“珠玉在前”,嫁人对于我和陈瑶来说都是一件很遥远的事。羊舌说金陵女子普遍嫁的早,三十多做祖母的大有人在,可我坚信陈瑶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有公羊门人这层身份在,陈家也不会轻易拿陈瑶的婚事做文章。说句大逆不道的,若陈大人真能舍下老脸送出女儿,陈瑶怕是皇妃也做得,就是岁数差的大了些。我还真没往诸位皇子身上想,毕竟羊舌说过晋帝年富力强,活个几十年不是问题。

      如果那时我意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是命运操纵的棋子,哪怕小小的婚事也身不由己,我会在宁王求亲前就迅速带陈瑶远走高飞,好过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期间十年,我多次回忆陈瑶为什么会嫁给苏祁,还是在她明知苏祁是利用陈家的情况下,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相爱相杀”,陈瑶远远比我想象的聪明,她何尝不是在利用苏祁达到她的目的。

      那是我在金陵的最后一个生辰,陈瑶因此解了我的禁足,准许我每天出去玩一个时辰。我蹦蹦跳跳的拿着风筝往外走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院书房门口的拐角处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过,是他!他怎么会在这儿?我停住脚步,咬着唇瓣,正在走和不走之间犹豫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慌忙躲到一旁,见刘嬷嬷搀扶着老夫人,急匆匆向书房走去。

      我心中疑窦丛生,老夫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为何今日行事如此慌忙,莫非出了什么事?但陈瑶不许我见他,也不许我同他说话,若我只偷偷站在外面瞧上两眼,他既看不见我,两人自然不算见过。这么一想,心中十分宽慰。我蹑手蹑脚的凑到窗户底下,打算听个真切。

      “古者人臣功有五品,陈家累世公卿……”这个声音,竟然是孟戏!他们在里面谈什么?书房的窗户半掩着,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只能看见一个人隐隐约约的背影。我狠狠心,用脑袋悄悄将窗户顶开一条缝。

      “小女阿瑶年将及笄,如蒙不弃,愿附姻好。”

      陈瑶要嫁人了,我大吃一惊。所以说世间男女的所有相逢都有上天派给他们的使命,我不过是听个墙角,就听到这么惊天动地的消息。这时突然从屋里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弹了一下我脑袋,将窗户复又关上。我疼得泪花都飚出来了。

      “阿妩”,素心见我鬼鬼祟祟的在书房窗外张望,惊出了一身冷汗,将我恨恨拽到一旁。“这是大人与朝中官员议事的地方,若被老夫人知道,仔细你的皮。”我捂着脑袋,眼泪巴巴的看着素心。她不明就里,当我是不小心撞到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总是这般冒失……”

      我失魂落魄的跟她进了园子,忽然甩开她的手,冲进陈瑶的书房。

      “祖母已经同我说过了,是宁王殿下。”陈瑶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淡淡的看了我一眼,示意后面进来的素心出去。我瞪大了眼睛。她看我神色,大约猜出我心中所想:“宁王殿下礼洽懿亲,才能出众,这是一桩很好的婚事。”

      “可是……”,我的目光落在陈瑶的脸上。站在陈家的角度,宁王尚无正妃,又是陈瑶的同门师兄,确是最好的人选,这段身份悬殊的婚事不知让多少人羡慕陈家。然而嫁入帝王家,陈瑶那样一个人,她真的快乐吗?

      “宁王是我唯一的选择”,陈瑶看着窗外,玉兰开的正盛,神色难辨,“我出生名门,自小要强,断不敢有一步行差踏错。陈家唯有我一个女儿,满门荣辱系于一身。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阿妩,你明白吗。”我怔怔的看着她。只觉得心里说不清的难过,眼眶慢慢红了。

      “阿妩,别这样。”她顿了顿,“师父已经同意了,我会带你一起走。”

      “嗯?”我咬着嘴唇,竭力不让眼泪留下来。

      “阿妩,老夫人与我挑陪嫁的人了,素心和声儿会与我们同去,到时还和陈家一样。宁王府很大很大,你一定会喜欢的。”陈瑶笑道,“你还没见过我这位师兄,小时候最是顽劣不过,师父在宁王府吃了他不少苦头。昨日收到卫国来的信,师父已经启程……”她犹豫了一下,握住我的手,“阿妩,以后宁王府也是你的家。

      我努力作出高兴的样子,“那很好呀。”陈瑶苦笑,“阿妩,我知道你怪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这时有丫头轻轻把帘子打起来,说老夫人请陈瑶过去一趟。陈瑶背过身示意我先回去,我想和她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都吞了回去。

      “殿下”,孟戏低声唤道。那人视线落在书房窗外一截断了的风筝线,“走吧。”

      自那日从书房回去,我就整日闷在屋子里,看书,练字。练了一张又一张,总觉得写不好。郡主来过一次,见我一言不发,端端正正的向她行礼,还未开口,眼圈便红了。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便走了。我知道,她被我伤了心,可天底下多少伤心人。

      素心只当我是舍不得陈瑶。“小姐终归是要嫁人的,宁王尚无正妃,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侧妃,小姐嫁过去,夫婿显贵,不知被多少人艳羡。”见我无动于衷,素心叹气,“今年秀女大选,听说皇后娘娘原本有意英国公嫡女,英国公府是宁王殿下的外家,卫小姐与宁王更是青梅竹马,到时候亲上加亲,岂不是一段佳话。然而宁王,在殿外长跪不起,求娶陈家女,金陵谁不说宁王殿下重情重义。”

      “是吗?”我冷笑,好一个重情重义。苏祁自己拒了婚事,倒落个好名声,可皇后和英国公哪里能善罢甘休。陈瑶还没过门,就已经是被架在火上烤。这些事陈家不会不明白,可见宁王给了陈家无法拒绝的好处,才舍得卖女儿。陈家既然开了口,羊舌自己也只能装聋作哑,否则手伸得太长,不但是陈家,宁王殿下也会不高兴。说不定这一桩婚事,还有羊舌的手笔。

      素心不以为意,“阿妩,你还小,不知道这世间情事,原是最不要紧的。我妹妹年纪小,被后来的继母许配给一个富商做填房,那时她已经有了意中人。姑母和我当时也觉得继母狠毒,无奈家中父亲病弱做不得主,妹妹哭哭啼啼上了花轿。”素心的脸上罕见的闪过一丝狰狞,轻轻自语道,“可是谁能想到,那富商中年丧子,我妹妹一进门就生了一对双生子,伶俐可爱。如今十里八乡谁不说我妹妹嫁的好。”

      “那个意中人呢?”我不由追问了一句。素心略微平复心神,笑道,“那个意中人考中了秀才,娶了恩师家的女儿,前几年听说举家搬到别县去了,倒也圆满。”我低头不语,素心摸摸我的脸,她的手凉丝丝的。“阿妩,你是同小姐一起长大的,小姐的心事你最明白。如今天子赐婚,对陈家来说是多大的荣耀,何况小姐本就没有选择,你若当真是心疼她,就不该让她为难。”

      陈瑶的心事么,我笑了笑。素心见我脸上有了神采,以为我听进去她这一番苦口婆心,说小厨房做了我最爱吃的蒸糕。我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信步走到院子里。《学圃余疏》载:“玉兰千干万蕊,不叶而花,当其盛时,可称玉树。其有极大者,笼盖一庭。”陈瑶最喜欢玉兰花,白玉兰隆冬结蕾,等到早春三月,园子就成了一片花海。

      她们都怕我想不通,其实我早就想通了。陈瑶是陈家嫡女,既已及笄,婚事自己便做不了主。她既说宁王好,我便不会违背她的心意。“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我抬头看天,这世上多少人沉醉在权势与贪欲里,甘愿奉献自己的一生。陈家只道嫁入皇家无上尊荣,可我见过阿娘的样子,深宫亦为牢,只剩下微薄的回忆,在时间的轮回里,一遍又一遍回放。

      姐姐临死前说:“希望下辈子不再投生帝王之家。”众人只看到权力高高在上的一面,不知道权力却也松散、脆弱,不堪一击。郡主那般疼爱陈瑶,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让陈瑶找一个疼爱自己的平凡人携手白头。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下,仿佛嘲笑世人的无知。我摊开掌心,月光从指缝中滑过,我的手究竟可以抓住什么?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我回头,远处陈瑶静静地看着我,黯然神伤。

      大婚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对于半月前的那场争执,我们都闭口不提。日子好像又回到从前,我自告奋勇帮陈瑶绣嫁衣,郡主娘娘见了直摇头,不过答应我会让我把绣好的花样放在嫁妆里一起带过去。陈瑶竟也陪着我胡闹,我绣鸭子她就绣水草,她绣孔雀我就绣小蚯蚓。

      素心说今年是我在府里最后一个生辰,原该好好办,但园子里的人都在准备大婚的事宜,顾不得我,陈瑶已经给我在常喜班定了几出戏,生辰那日陪我去看。不巧那日郡主的母亲,长公主突然遣人来传,说是宫里给陈瑶赐了一套头面,是陛下当年准备给郡主添妆的,不知怎的没送出去,如今自己的儿子要娶自己表外甥女的女儿,虽说乱了辈分,倒也不失为一桩佳话,特地赏赐下来。

      陈瑶要去公主府,自然不能陪我去看戏。长公主年迈,人倒是没糊涂,平日里最喜欢拉着小辈说话,陈瑶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我只好一个人跑去常喜班看戏。事后我才知道陈瑶那日是去宁王府,因金陵有个习俗,大婚前男女不得见面,否则会夫妻离心离德,互有克犯,双方不能偕老。故宁王才借长公主的名义将陈瑶约了出去,二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我寻思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羊舌就因为不敬鬼神被师公骂过无数次,他的徒弟一个比一个没规矩。

      许是生辰那日在常喜班吃多了酒的缘故,回到园子里风一吹,我就病了,半夜烧的昏昏沉沉的,不慎打翻了烛火,火苗一下子窜到老高,我醉的糊涂,只当还在戏班子里看热闹。陈瑶赶到时,满地的风筝都烧的七零八落,差一点就烧到帷幔上。

      整个园子里都被惊动了,老夫人大怒,重重的责罚了那日值夜的人。大婚前闹出风波,若不是我病着,老夫人活吞我的心都有。我只可惜那些风筝,是素心和园子里的人送我的生辰礼,我连模样还没见着,就一把火烧没了。又请了大夫来瞧,只说是不小心受凉,没什么大碍。我成日里一直睡着,陈瑶到底放心不下,想是近来园子里吵闹无法安心养病的缘故,请郡主送我去城外的崇福寺休养一段时日。

      我蔫蔫的点头,卫贵妃病重,宁王若不赶在年前大婚,依例得守孝三年。三年有太多变数,故今上和皇后的意思是尽早操办,也算给贵妃冲喜。老夫人最近嘴边急出一圈泡,就差指着鼻子说我晦气了。

      我初到陈府时,郡主为长公主祈福,时常在崇福寺小住,虽说寺里那些秃头和尚实在可恶,我只弄污了几卷经书便急的跳脚,回府我险些挨了老夫人一顿好打,但寺内的斋菜还是很好吃的,小和尚们颇有口福。附近还有一处郡主娘娘给陈瑶的陪嫁庄子,陈瑶说给我养了一匹小马驹,等我病好,就叫人陪我去庄子上骑马。

      就这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出发了。往常都是和陈瑶一起出门,大大小小仆从数十人,这次虽然去寺里住的日子不长,却是来金陵以后头一回离开陈瑶身边,素心怕我在寺里住不惯,大包小包给我装了一马车,又叮嘱随行的老仆,我想吃什么叫人去买,不要让我在寺里惹是生非。我嫌她唠叨,又有些黯然。

      陈瑶见了直摇头,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我围上,又塞给我一个荷包,我打开一看,全是动物式样的金裸子。我欢快的抱住陈瑶,在她颈窝拱啊拱,假装没有看见声儿用愤愤的眼光瞪我。陈瑶摸摸我的头发,叹气。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勾着陈瑶的袖子不放手,“阿瑶,你一定一定要早些来接我,听说再过些日子寺里方丈大师就要游学回来了,那个老秃驴嫌弃我嫌弃的不得了,经常趁郡主娘娘不注意的时候冲我翻白眼。”

      “胡说,方丈大师德高望重,怎么会……怎么会做出如此如此不雅的行为,你再敢胡说八道,你看我不告诉老太太,让她好好修理你。“声儿被我气的发抖。陈瑶也有几分无奈,“大师是得道高僧,不可妄言。”话虽这么说,不过我分明看到她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再迟就到晌午了,陈瑶还要去前院陪老太婆用饭,在素心的催促下我依依不舍的告别她们。马车都要驶过街角,我看见陈瑶还在门口站着,不免有几分伤心,还没等我酝酿出几滴眼泪,马车外面驾车的老仆突然放缓了速度。“老李头,怎么突然停了?”我掀起帘子。

      老李头连忙将我的脑袋按回车厢里,“小姑娘家家莫要探头探脑,这还没出金陵城呢,前面是将军府的马车”。我脱口而出,“莫非是孟将军府的?”

      “……”

      沉默半晌,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老李头才缓缓道,“是季家的马车。”我顿时泄了气。

      有了这段插曲,接下来的路程风平浪静,我很快将离开陈瑶的感伤抛在脑后,一路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很快就到了寺里。因九月十九是观音菩萨出家纪念法会,寺里忙的不可开交,得知并无尊客前来,只派了个小沙弥到门口迎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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