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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元夜 ...

  •   正德十年,上元夜。

      满城灯火,五光十色的彩灯缀满街巷,如同一夜之间被春风吹开的千树繁花。一簇簇的烟花在空中炸开,然后像星雨一样散落下来,将半边天都照亮了。

      这是羊舌去了卫国后,我在金陵正经过的第一个年,头一年除夕饭吃到一半,有侍卫来报,说郡主的母亲长公主得了急症,郡主便匆匆走了。

      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表姐,羊舌在编写他那套经典故事丛书《各国王室秘闻》时曾与我兴致勃勃的讲,苏衍不知道遭了什么报应,活着的兄弟姐妹没几个,晋国的皇室宗亲是四国里最少的。不像北燕,蛮夷之地,父没则妻后母,兄亡则纳厘嫂,杂七杂八生了一大堆。不过我阿爹当年也不赖,李朝的宗亲差不多让他一个人杀光了,临死拉了不少垫背的,黄泉路上一家人整整齐齐。

      在一旁听热闹的老仆的义子小扣子黑着脸走了,他是老仆从山脚拾回来的,在得知老仆的身世后一向以北燕人自居。我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师公平日恨铁不成钢的心情,神他妈一家人整整齐齐,我阿爹当年在皇宫没把他一剑刺死真是老天无眼。

      话说回来,虽然一表三千里,这位长公主却是还活着的为数不多的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只是长公主年纪大了,脾气古怪些,不爱走动。这一场病来的突然,公主府闹的人仰马翻,后来事实证明只是长公主吃坏了肚子虚惊一场,不过这个年大家都没过好。可见爱吃甜食是老年人的通病,贵为公主也不能免俗。去年陈瑶整个正月都在公主府侍疾,故而今年灯节老夫人特许陈瑶出门看灯。

      我拉着陈瑶的手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枝头,还有耍杂技的,卖糖人的。我东摸摸,西逛逛,只觉得什么都有趣。声儿手里已经提了不少东西,气喘吁吁地跟着我们,见我又到一个摊子停了下来,对我怒目而视,“再看你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声儿与素心是陈瑶的贴身婢女。素心原本在郡主身边伺候,向来稳重,声儿却是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年前府内修葺,新辟了一个园子,我们从老夫人的荣庆堂搬出来。没有大家长约束,陈瑶又纵容我,我就像被放养的小狗,简直快活的不得了。

      郡主说我与陈瑶投缘,陈瑶自小便是个冷冷淡淡的性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与一同长大的丫鬟也不亲近。自从在山上遇见我,才渐渐有了人气。我刚来府里的时候不懂事,时常闯祸,陈瑶替我收拾了不少烂摊子。府里只有陈瑶一个孩子,时间长了,郡主也不免觉得冷清。我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老夫人的荣庆堂里规矩森严,我觉得苦闷,白天便时常跑去同郡主说话,蹭吃蹭喝。

      陈瑶拿我没办法,便由我去了。说来奇怪,陈瑶自小便养在老太太处,可两个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疏离,从老夫人那里搬出来也没见她有多伤心,倒是陈大人怕母亲独居,心绪郁结,让郡主时常来陪老夫人说话。我看陈大人这些年宦海沉浮,人倒是不够精明,被老夫人慈眉善目的样子骗了,一向只有这位老太婆给别人添堵,她自己心里舒坦着呢。

      我如此如此同陈瑶说了,挨了她一顿好说。老夫人素来看不惯我没规矩的样子,罚抄书、跪佛堂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老太太几日不骂我我就觉得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不过郡主和善,陈大人不管事,我与陈瑶同吃同住一段时日后,府里的人对我的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所以郡主说哪怕身居高位,最不能小瞧的就是这些下人,都是人精,惯会见风使舵。

      因此即便知道声儿平时对我多有不满,我也并不同她计较。在她眼里我就是个不知道从哪里来吃白饭的野丫头,抢走了她家小姐全部的宠爱。

      “哎哎,背后说我坏话也不知道小点声儿。”我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同陈瑶说话。“阿瑶,我们买个面具吧,这个摊子上的面具都长的好奇怪。”见有生意光顾,摆摊的大叔热情的不得了。

      “小姐,这是今年的新样式,从倭国传来的,上面画的是般若。”

      “般若?”

      “般若是倭国民间传说中的一种鬼怪,生性险恶,栖居于山林中,经常于半夜出没吃人,特别是小孩子……”,大叔讲的绘声绘色,我听得入了迷。

      声儿气的向陈瑶抱怨:“你看她小姐,每回出门都买一大堆没用的东西,回去不出半天整个府里都能知道。”这个讨厌鬼,怕是回去又要跟管事嬷嬷告我的黑状,我咬牙切齿的回头要叫她好看,却不禁一怔。

      只见陈瑶静静中的站在我后面,含笑看着我,满城灯火好像都映在她的眸子里,星星点点的,分明站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满街游人如织,她就像站在热闹氛围之外。满街的花灯跟她一比,都像失了颜色。多年后我依然会想到这个场景,月华下,灯火辉煌,每个人都沉浸在节日里,除了陈瑶。“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即使头上有流光溢彩,她站立的地方却是昏暗的。

      忽然头上一凉,原来是陈瑶拿帕子拭去了我额头的汗,见我回神,无奈摇头,“又犯什么傻”。我攥着陈瑶的手,老老实实道,“阿瑶,你可真好看。”

      噗嗤,旁边好像传来一声轻笑,我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瞧见。

      “马屁精”,声儿在旁边碎碎念。我气的去撕她的脸,她吓了一大跳,慌忙躲到陈瑶后面去,我又伸长了胳膊去拧她,她忍不住惊叫起来。“好了别闹了”,陈瑶无奈的将我们两个分开。眼看就剩两个般若面具了,我把祈求的目光投向陈瑶,陈瑶只好都买了下来,我们一人一个。

      夜渐渐深了了,每个人都戴着各式的面具,行走过程中不停地说笑。我也兴高采烈的地戴着我的般若面具,大摇大摆地走在人群中。般若面具最为明显的特征是头顶有两个犄角,耳朵尖尖的,在人群中很是显眼,感觉每个人都在看我,我瞬间又得意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来,我这是在哪呢?

      我才开始着急起来,四下回头看,但陈瑶不见了,声儿也不见了。我急的开始掉眼泪,一边走,一边哭,怎么办,我把陈瑶弄丢了,回去陈老夫人一定打死我,郡主不知道得多伤心。我回头去找,傻眼了,一眼望过去都是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人群里没有我熟悉的般若面具,这条街我也没见过。

      怎么办,金陵这么大,我往哪里走呢?

      我站在原地大哭起来,周围的人都离的远远的,大家都在看我,可是这一回,我再也不觉得得意了。

      “小姑娘,你在找人吗?”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冷不丁从我的身后响起,我回头,却是一张俊美冰冷的面具。他感受到了我的不安,慢慢把面具取下来,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怯生生的往后退,有些害怕。他缓缓上前,我再退,他更进了一步。我微微怔住,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他却忽然大笑起来,仿佛遇见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心想莫不是遇见了一个傻子。

      “唔,我认得你,你是陈家的那个丫头。”

      “你说什么?”我大为不解。

      “陈家小姐身边的小丫头,我去陈大人府上议事时见过你。没成想在这里遇见了,走散了吗?”我将信将疑的打量他,“你几时去的陈府,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呃……”,他抬头看看天,“时间长了,我也记不大清了,不过我记得陈大人的书房挂着一张古代贤人的画像,身长一丈,腰十围,眉间一尺……”,他一口气说了好长好长。我目瞪口呆的看他给我讲陈大人的书房,更觉得他像个傻子。

      “我送你回去吧。”说罢,他自顾自的就走了。

      “诶?”居然就这么走了,我慌里慌张的跟在他后面。路上他不讲话,我也不好意思问,一条小路越走越暗,我顿时陷入一个尴尬境地,在我有限的记忆中这似乎不是回陈府的路。我要是大大方方问他,万一他是坏人被我识破,索性将我杀了,岂不是自投罗网。联想羊舌说过的那些被拐到大山深处当牛做马的花季少女,我一时悲从中来。原来不是陈瑶丢了,是我把自个弄丢了。

      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他侧眸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到:“夜深了街上人多,走这条小道快一点”。我点点头,感觉自己脸在发烧。不远处天边突然响起烟花升空的声音,“砰”的一声,绚丽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将这条小巷照的灯火通明,他的脸隐在暗处,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美好快乐的夜晚我却突然有一种悲伤的感觉。

      后来我同岐书讲起这一段过往的时候他笑出了眼泪,那时我和他正被关在陈国的大牢里透过一扇巴掌大的小窗看烟花,那一年的上元节我们过的无比凄凉。可见古往今来一起看过烟花的男女都没什么好下场,就像烟花本来就该转瞬即逝,还会造成空气污染,世人贪恋的只是那一刹那的绽放。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我想说一个人最大的痛苦不是拥有太多秘密,而是记住本不该记住的东西。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笑道:“接你的人来了。”我眼睛一亮,在一棵树下看到陈瑶。我欢天喜地的跑过去。声儿的眼睛红红的,看到我,欲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陈瑶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狼狈,她一只手紧紧的抱住我,把我搂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的拍打我的背,我莫名觉得委屈。

      又是一声轻笑,我有些不好意思,抹了一把脸,从陈瑶的怀里钻出来,躲到她后面。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陈瑶仿佛不怎么喜欢那个人,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又很快移开。“多谢孟将军送阿妩回来。”陈瑶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但我感觉她好像很不高兴。

      那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看着他的青色衣袍慢慢的走远,我本来已经收回脑袋不看了,不知是哪里的勇气,我突然叫住他。他回头,显得很惊讶。我有些不好意思,又固执的想问:“阁下怎么不戴昆仑奴,金陵的人都喜欢戴昆仑奴。”

      “昆仑奴?”他轻轻地笑着,“昆仑奴只不过是一张面具,阁下不也没有戴昆仑奴吗?”他低头看我手里的般若。我攥着般若的手突然汗津津的,感觉自己的脸上在发烧。陈瑶警告的看了他一眼,他仿佛没有看到似的,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可以走了吗?”

      我涨红了脸,慌忙将手里的般若面具戴在脸上,羞涩的点点头。少女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一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咕噜咕噜转,满目狰狞的般若面具也掩不住眼底透出的清澈,他微微一愣,我美滋滋的想这个时候我在他眼里一定美极了。

      回府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我在哪里见过他,却不是在陈家,而是在凉州。这还要从六年前羊舌养的一只猫说起。话说师公这么多年最恨羊舌玩物丧志,也有这只猫的原因。

      正德二年二月,北府军侵入山海关,帝都城破。此前羊舌已经收到阿娘的信,自公羊山一路北上,紧赶慢赶在阿爹发狂时救下我。阿爹虽没见过他,但平日没少听旁人说起这位公羊“高徒”,不知是因为嫉妒还是因为嫉妒,明知这是阿娘请来的救兵,阿爹还是刺了他一剑。羊舌无数次说起当时的场景,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他挡在我的前面,一身布衣,刀斧胁身而不改其色。

      我感觉就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强行看了一场戏。戏里的人千姿百态,戏外的人无动于衷。阿娘母仪天下,大公无私一辈子,送了两个儿子上战场,偏偏在这件事上犯糊涂。天下是李家的天下,我是李家的公主,国难当头,阿爹已经骑虎难下。他未尝不想保住李家最后一丝血脉,可阿娘当初没有善解人意的给他个台阶下,后来大哥死了,二哥也死了,李家的江山完蛋了。这个时候羊舌跳出来说,我能为你保下一位五岁的公主,阿爹焉能不觉得上天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当时事隔太远,羊舌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怎么带着我兵荒马乱中到的凉州,凉州是李朝最后一个城池,地处河西走廊,民风剽悍,悍不畏死,自古以来就是“人烟扑地桑柘稠”的富饶之地,“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西北商埠重镇。天顺元年,我阿爹将古雍州改名凉州,成为边塞十三州之一。

      凉州将军阿史那都支是个胡人,辽东战败被俘,我阿爹继位那年大赦天下,被押送到帝都,后来不知走什么鸿运竟入了我阿娘的眼,到凉州做了一个小兵,他秉性机灵聪慧,人们大多称赞他,经过大大小小数十次战斗被提拔为将军。我当时虽然年纪小,一路颠沛流离也知道亡国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即使阿史那都支表现的忠心耿耿也不敢轻信。羊舌却显得十分乐观,阿娘说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难怪从皇宫逃命的时候还不忘带上一个美貌的宫女,和阿娘养的一只小猫。

      问题就出在这个宫女和这个小猫身上。不知是不是猫狗的神经天生比人粗,凉州住了大半年,羊舌的小猫才开始水土不服,连着小半月没什么精神而且只吃很少的食物。正德五年,陈国军队大入萧关,凉州城破那日,羊舌正好去了城外采药。阿史那都支别无他法,只得将我暂时托付给那美貌宫女,和凉州的百姓一起出城,城外自有人接应。

      出城没多久,马车突然停了,我正准备掀起帘子往外看,空气中忽然传来一种奇异的香味,我潜意识里嗅出一股危险的气息,还未叫一声,身子一软,旋又被人提起似的,之后便没了意识。恍惚间,看到那个宫女愧疚的眼神。

  • 作者有话要说:  每年元宵节都会想到两个场景,一个是上元节偷跑出宫的小太平掀开了薛绍的面具,在她十四岁的这一天,看到繁华如梦的长安夜色。另一个仙剑奇侠传三里,顾留芳与紫萱的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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