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倘若无我（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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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拾一]
唐拾一是被父母祝福着出生的。
只是和江湖上大多数成为孤儿的人一样，他的父母因为仇家的暗算身亡，而他因为被父母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赶到现场除掉那些仇人、让唐拾一不被闷死在地窖的，便是他之后决定效忠的唐门少爷，唐无乐。
唐拾一被唐无乐带回唐门的时候还很年轻。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唐无乐的救命之恩，自己那么干脆地跟着他回了唐门，甚至隐瞒身份成为门主的弟子，兢兢业业地两头跑。
只是这样的疑惑来得无缘无故又莫名其妙，唐拾一既然已经成为唐无乐的下属，便决定尽职尽责地做到最好。
他跟在唐无乐身边，一直辅佐到唐无乐继任成为逆斩堂的堂主。直到唐拾一拿到了拾一的代号，这才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外出任务上。
随着逆斩堂的名头越来越响，唐拾一经历得也越多。
他听说过唐影唐烟兄弟的叛逃，也参与了二小姐与人私奔的追捕，更是亲眼看着唐门与霸刀山庄的关系陷入不可挽回的僵局。
若要唐拾一说句实话，除却唐无乐的部分，他都能评价一句“咎由自取”。
两兄弟的叛逃是长老玩弄人心在先，二小姐的私奔则是小瞧了当事人的想法和决心、没有多加监管地让人被一个少侠带走，至于唐门和霸刀山庄的关系……那更是单纯的利益纠葛。
索性他只是为了报恩，这些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唐门的势力越大，却也越来越剑走偏锋。
甚至战乱以后，唐拾一发现门主开始倒卖武器，发了一笔让他觉得抵触的战争财。
可即便如此，唐拾一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的一切围绕着逆斩堂，不论是任务还是搜集情报，都是逆斩堂内数一数二的。连当初把他带回的唐无乐，有时候都会开玩笑地说当初捡人真是捡对了。
“堂主在看什么？”
“各大门派发来的联合邀请。”
战乱三年后，各大门派开始有所行动。
理所当然，在江湖占据一席之地的唐门也收到了联盟的邀请。
“堂主想答应？”
“没有拒绝的理由。”唐无乐那时已经知道了门主倒卖武器给狼牙军的事情，“唐门需要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样才能在唐军胜利时不被翻旧帐。”
于是逆斩堂三分之一的人，带领着唐门外门弟子前去支援。
又过了一年，战事越发频繁，更多避世的门派被迫卷入战争，而早就参与战乱的门派，也显出一分疲态。
终于，唐军反攻初见成效。
偌大的狼牙军不再有最初的猛烈攻势，面对大半个江湖的反抗，他们开始力不从心、开始不再向前，逐渐回撤。
也是这时候有线人打听到了机密消息，说新入驻枫华谷的狼牙军带着一张军事地图，记满了中原所有狼牙军的分部，甚至还写着指挥者的所在。
这份地图唐军势在必得，只是这次驻守的狼牙军不止一两个将领，不好得手。
“想要不惊动狼牙将领得到地图，一般人难以做到——而最擅长此道、最有机会成功拿到地图的，正是我等唐门。”
唐无乐对他最信任的属下、也就是唐拾一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决定亲自去。”
“哪有堂主亲自出手的道理。”唐拾一笑着否定了他的决定，若无其事地自荐，“还是让属下去吧。虽然不及堂主，但盗取地图传给唐军……属下一人足以。”
唐无乐皱了皱眉，似乎想要反驳。
可他最后还是叹息一声，认可了唐拾一的说法。
“我不会说让你安危为先。”唐无乐沉声道，“这次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可你是唐门的人，我只能向你保证——若你出事，唐门不会善罢甘休。”
唐拾一应了声好。
还没等第二天，他便带着搜集来的资料，顺着潜入进了狼牙军营。
他蹲了三天，终于找到机会取得地图。
拿到地图的时候还是白天，保险起见，唐拾一留了暗号，又将地图重新藏起，只等着天黑再带着东西离开。
然而没到天黑，他便因为狼牙军临时改了换岗频率暴露。
唐拾一被抓住了。
万幸的是，他偷走的地图不在身上，对方没能夺回地图。
即便被抓，被严刑拷问，唐拾一在看到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时依旧笑出声——不过刚笑两声，脸上被鞭子抽打的伤痕便一阵刺痛，让他不得不回到面无表情。
“——继续问！问出东西在哪为止！”
“是！”
将领走了，只留下拷问的人。
唐拾一毫无畏惧之心，只是冷静地算着堂主还需要几天才能收到他传出去的暗号，找到他藏起来的地图。
拷问的第五天，唐拾一在地牢听到外面掩盖不住的骚动。
不需要询问不会回答他话的拷问人员，唐拾一看到狼牙将领恶狠狠地冲到牢房、再无耐心地向拷问者吼着“再问不出东西，你就和他一起死！”时，明白外面的混乱大概是堂主找到了地图，为了找他、或是为了声东击西离开造成的。
“明天上面会派香巫教的人来。”半天过去，骚动结束，满脸戾气的狼牙将领扫了眼垂着眸没有说过一句有用消息的唐拾一，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到时候他便是再硬气，也得给老子说实话！”
唐拾一听到香巫教，心里道了声不好。
他听过香巫教的名声，用蛊的手段比之五毒诡异不少，什么奇怪的蛊都有涉及——若这次来的人能让他不顾自己意识吐出真话，那他未必能再抵抗。
这对转好的唐军来说，会是更大的打击。
况且如果因此失去优势，他所代表的唐门、派他前来的唐无乐，都会被迁怒。
唐拾一很快下了决心。
他被困在这里多日没有反抗，不是因为他无法反抗，而是他在等人救援——可事情发展至此，他没时间再保存体力等待离开的时机。
唐拾一被困的第六日，死在了地牢。
他先服了让人变得痴傻的毒，又在毒发前一刻用藏在发间的针刺向几处死穴，没有给狼牙军任何盗取他脑中资料的可能。
他看不到知道他死状的狼牙将领如何大发雷霆，也不知道一个月后唐无乐如他所言为他报仇，唐拾一在决定自杀的那一刻十分平静，甚至没多少犹豫。
在死去的那一刻，唐拾一的记忆只留下了常伴于身的黑暗。
实际上，他的世界早就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那黑暗足够冰冷，让人颤栗，可唐拾一却早已习以为常，毫无敬畏。
他从未抗拒过黑暗。
因他从未见到光明。
[柳一枫]
为庄主挡刀死于战乱的柳一枫，没有迎来直白的死亡。
再度睁眼的那一瞬间，属于柳枫的记忆一股脑地涌了进来，让柳一枫一时难以分辨自己到底是记起了过去的柳枫，还是占据了柳枫身体的古代灵魂。
——不过哪种都无所谓。
那种真实感，早已将两个世界的灵魂连接在一起。
柳一枫理清了现状，环视着他熟悉也陌生的室内。
——对了，他今天要参加未婚妻的生日宴。
柳一枫想到那个未婚妻，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厌恶。
那是属于柳枫的情绪，因为他着实不喜欢这个用尽手段，才成为他未婚妻的女人。
当然不喜欢是一部分，真正让柳枫厌恶的，是这个未婚妻曾私自借用家族力量，害死了他喜欢的女孩。
——柳枫喜欢一个女孩。
那是他还在孤儿院，没有被柳家找到时的事情。
柳一枫其实有些好奇他喜欢的女孩是什么样，但想到那是属于柳枫的感情，他又下意识避嫌，没有深究。
总归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柳一枫想。
作为成为柳枫的报答，柳一枫决定帮助他摆脱这个手段稚嫩、只知道凭着家族力量横行霸道，却不懂得掩盖痕迹的未婚妻。
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名为芳菲的未婚妻，是个性格看似柔弱可人，本质心狠手辣的女性。
柳一枫结合柳枫的调查和柳家的势力，轻而易举地查到了芳菲的所有资料。
只是看到资料后，柳一枫觉得柳枫还是被心上人的死刺激得方寸大乱。
芳菲不是难对付的人。
甚至她只是沾了养父母的光，才在外界得到了现在的好名声。
她无疑是李家——和柳家一样，是其他家族难以撼动的经济大亨——的养女，可她其实与李家没有血缘。
也不知她怎么收买了鉴定的医生，但她无疑是个假的、靠欺骗得到李家信赖的富家小姐。
芳菲很聪明，聪明地利用她的外表夺得了养父母的愧疚和关心。
可她很愚蠢，愚蠢地占据了属于她人的身份，却毁尸灭迹得破绽百出。甚至明知自己身份经不起再次确认，却没有趁着现有的机遇稳固自己的地位，彻底取代原本应该得到这一切的真小姐。
柳一枫甚至不需要针对她。
他只是找人再次给芳菲做了血缘鉴定，又将资料暗中发给李家，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芳菲因此被禁足，无力骚扰他。
在那之后，柳一枫又将李家最近的财政问题查清，把“芳菲私自挪用公款、并将公司机密资料卖给外企”的事实摆在了两家合作开发的会议上，轻易占据了主权。
这是压倒芳菲最后的稻草。
知道芳菲做过什么的李家，不再试图包容这个假女儿，直接把她逐出了李家并将她告上法庭。
没了芳菲，柳家和李家的婚约自然也作废。
柳一枫没有赶尽杀绝，他知道柳枫对李家的感官称不上讨厌，只是单纯厌恶芳菲，于是也没有趁这个机会打压李家企业，只单单承认了婚约的作废。
他成功摆脱了这个未婚妻。
只是在柳一枫以为，他会在这个世界以柳枫的身份继续生活的时候，他死了。
应该说，他脱离了那个奇怪的世界，作为新生者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还未战乱，一切阴谋还未开始的大唐。
重生以后，遗忘了现代记忆的他试图改变未来。
他的武功进展飞快，却被他刻意收敛。
他培养庄外势力、成熟时机改变柳夕的死，让师父柳浮云没有就此一去不回；他提前提防不择手段的家族前辈，不让霸刀山庄陷入被朝廷猜忌的下场；他甚至想要改变战乱，为此暗中监管安禄山的私军，必要时亲自削弱他所拥有的兵力……
大概是这十几年来太过顺利，在他解决安禄山的狼牙军、发现战乱还是兴起时，柳一枫难得觉得荒谬。
一种不明显，却确实存在的无力感，让柳一枫不甘于自己还是未能战胜命运。
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到底有哪里被他疏忽？
再度经历战乱的柳一枫近乎苛责地问自己。
但再懊恼也无用。
他毫不犹豫地加入江湖组织的保护军，作为霸刀山庄的代表。
直到战乱彻底结束，原本繁华的大唐变得千疮百孔。
平息后的世界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各大门派的牺牲，百姓战后的麻木，成为他心中不去拨动便不会刺痛的尖针。
直到不知第几次重启，一无所知的少年遇到了误进唐门的三小姐。
而后再次经历重生的他，与潜入藏经阁、重新回到了轮回起点的她相遇。
那便是新道路的起始。
[妙桑]
怪物。
那是妙桑出生起，便被他人在心里冠以的称呼。
生于人间的孩子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懵懂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同。
起先他困惑、不安、妄图隐藏自己的特异融入人群，直到后来他接受了自己的不同，不再试图委屈自己。
他开始自傲般地享受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将他人隐藏的怪异目光，评价为对他能力的嫉妒心。
虽然父母在他两岁时失踪，但妙桑知道自己有个哥哥。
不过说是如此，也只是知道他的名字。等妙桑拜入教主魔刹罗门下，他才对哥哥妙辰有了浅显的印象。
与他一样的武学天赋，与他一样的与众不同，也与他一样曾经是魔刹罗的弟子。
妙桑得承认，在最初知道自己有个哥哥时，他也曾幻想他的容貌性格，想着如果他没有外出游历，家里会变成什么模样。
只是那样的想象，随着魔刹罗的失踪、父母的死亡消息，一同消散在教众对他的畏惧与迁怒中。
妙桑和他哥哥一样离开了苗疆。
只是与妙辰的自我选择不同，妙桑是被迫着离开的。
或许正因如此，妙桑对五毒教的人再难有好感，甚至因为魔刹罗将他当做女儿的替身，这份厌恶变得越发难以回转。
离开苗疆后，妙桑的旅行并无太大的目的。
最初他渴望早已失去的亲情，准备去找妙辰，但在经历一次又一次他人对他歧视的态度后，妙桑放弃了这个打算。
因为从小被暗中当做怪物的目光注视，妙桑逐渐也接受了这样的称呼。
——他是不同的。
妙桑这么对自己说。
拥有能够看透世间一切蛊的眼睛，他注定不会平凡。
甚至他越是修习功法，内功越是精进，这双眼睛能看透的东西便越多。
从最初的蛊术，到之后武功的脉络，甚至十五年后，只要妙桑想，便能透过这双眼看到方士才能沟通的怨鬼。
十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
正如强盛的大唐早已陷入战乱多年。
妙桑在战乱开始前便抽身离开。
不是没有见过他人向他投来的求助目光，不是没有听到战乱后流民的哀嚎，不是没有感受到将士们血流成河的悲壮……可妙桑从未动容。
这不是当然的吗？
自诩怪物的少年站在高处，表情漠然地看着下方的混乱。
因为从没有人听到他年幼的呼喊啊。
因为从没有人想向迷茫的他伸手啊。
所以……
他又为什么要回应那些人呢？
他花了十五年的时间，变成他人眼中的怪物——看淡了世人的哀乐，无视了世人的悲苦，嘲笑着世人的挣扎。
可这样的他只花了一天，再度回到人间。
他看到了病疫成为压垮世人最后的稻草，他看到原本升起希望的大唐重新陷入绝望。
——他讨厌和五毒相关的一切。
不论是和五毒交好的门派，还是和五毒交恶的门派，他都讨厌。
——所以。
他说服了自己。
——所以除掉他们，只是他一如既往的报复。
化为怪物的少年重新拾取了人类的心脏。
可那并未给他带来好的结果。
拥有心的怪物变得不再坚不可摧，他开始有了弱点。
于是藏在人群的毒蛇向他投来了窥视的目光，试探着、贪婪着想要吞噬怪物拥有的天赋，向他亮出隐蔽多时的毒牙。
最终，不过是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倘若无我（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