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倘若无我（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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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
长歌门出身的人，总是想施展一番抱负的。
江城子自幼便成了门主弟子，又偶得太白先生的指点，自然也想入朝为官，将自己这身本事用来造福百姓。
不过他考入京中的时间，着实有些不巧。
虽说碍于长歌门门主、以及几位前权臣的面子，李林甫没有像对付其他寒门子弟那样、直接让江城子落榜，但朝中官员早就和右相狼狈为奸，被李林甫所不喜的江城子，自然是捞不到什么好的官位的。
不过江城子并不在意。
他觉得以自己的本事取得更高的位置，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他想着，若是陛下知晓他的学识、看到了他的作为，定然是不会放任右相一手遮天，寒了天下学子的心的。
——他的想法无疑带着些许天真。
因为等他沉浸官场数年后，他才明白皇帝并非不知李林甫和旁人的所作所为，而是明知如此，却只能放任对方越来越有权力，不敢轻易撼动。
有门人知晓朝廷现状，终于逐渐失望到放弃。
辞官前，还有与江城子交好的门人规劝他，让他也早日放弃与那些人争辩，与陛下请命领个地方官，或许还能如他所愿的改变些什么。
可江城子不愿如此。
他不想放弃摆在眼前，改变浑浊官场的机会。
他总是超乎常人的执着，总是愿意相信眼前的黑暗终会被有志者打破。
可他没有一个能认可他理想，支持他改变的后盾。
孤军奋战的他，只会沦为佞臣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于是竭尽保持清白、不肯于恶为伍的他，终于被污秽的泥潭越缠越紧，无法回头。
[决明]
离经叛道或许是决明的座右铭。
不论是身为男子却总喜欢穿着女装，亦或是对寻常俗礼毫无遵守之心，都可以看出决明这个人，无法被世人当作寻常。
不如说，若非他的师父药圣孙思邈从中周旋，决明在外的名声只怕不保。
虽然他性格不同于旁人，但他对待药理认真考究的态度和寻求真理的不甘罢休，却是孙思邈十足喜爱的了。
甚至他偶有念叨，说若是其他弟子有决明这般的态度，万花谷将会多出多少同他首徒裴元一般水准的医师，又将造福多少疾病缠身的百姓。
念叨归念叨，决明从未因为他人的指点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直到那场瘟疫。
疫病弥漫，万花开谷。
不短短三天时间，却像是过了三年那般难熬。
疫病自然是解决了。
用的是没能熬过“瘟疫”病人的命，用的是被感染的万花弟子的命，用的是决明师父的命……他们的性命累计叠加，为世人换来了未来。
万花七圣现只剩六。
谷中弟子听到孙思邈最后的叮嘱，不由梗咽着下跪，跟着他重复最后的誓言。
他们没时间沉浸在悲痛中，因为他们还需要救下更多的人。
决明也是其中之一。
失去了师父无条件的庇佑和包容，这个背离世间的叛道之人，终于走回了寻常人所走的大道。
[玄隐]
再度醒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公主殿下主动离开了守护她的暗卫，最终被斩首于草原，永远回不到故乡。
在理清现状时，玄隐有那么瞬间脑袋一片空白。
他说不准自己对李秋是什么心态，但他确定，面对李秋的死亡，他心里存了一分惋惜，或许还有那么一些自责。
他再度食言，他还是没保护好她。
可再想这些已经没了意义。
她已经死了。
新帝上位，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公主，不会在新帝面前留下任何痕迹。
到头来，她的舍身取义并未换来理想的结果。
——那他该回去吗？
玄隐否定了。
他想按她说的那样离开，去哪里都可以。
他想看看，她所喜爱的、试图守护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方彦行]
很久以前，世间多了一位仙人，本名方彦行。
他脱离了常人的生老病死，也远离了常人的喜怒哀乐。
仙人立于世间，明明身处人世，却又与人世保持了不明显、却的确存在的距离。
仙人的生活没什么特别。
想要追寻的、想要得到的，早就在成为仙人的那一刻不再执着。
他总是无声地看着世界变换。
偶尔倦了，他便暂居某处，陷入短暂的安眠，再在某日毫无征兆地苏醒。
每一次苏醒，都能让他隐约察觉这个世界有哪里不对。
可他无法论证自己的猜测。
——那是他又一次苏醒。
敏锐的仙人发现了针对家族后人的阴谋，出于同源的情谊，仙人出手将阴谋的指挥者控制，又将他交给了能够处理这一切的帝王。
王朝更迭乃是寻常。
可当方彦行看到新帝时，仍有些意外自己看到的是一位难得的女帝。
——那不是他最后一次意外。
新任的女帝是个难以按常理推论的人。
她不兴其他皇帝的迂回话术，在他带去扰乱东海的罪魁祸首后，她毫不犹豫地问出消息再果断斩杀，甚至利用得到的消息占据先机，将原本会发生的动乱无声地清除干净。
就连接待外国使臣，她也要掌握全部的主权，不给他们丝毫糊弄的余地。
原本蠢蠢欲动的东瀛，也因为她软硬兼施的外交退缩。
他们不再试图弄些小动作，也不敢再和某些皇族秘密来往，生怕女帝一言不合派人打过去，再故作和善地给个包裹毒物的甜枣。
东瀛可不想落得和其他被消灭的势力一个下场，更不想明明吃亏到想要暴怒，却只能在女帝运筹帷幄中赔出笑脸，违心地说女帝的所作所为才是对的。
而在外威严的女帝，在方彦行眼里也有普通的一面。
比如……
女帝总能在合适的时机遇到他，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单方面成了他的酒友。
“仙人都是你这样的吗？”
“嗯？”
又一次忙里偷闲，女帝没问他便摆出了酒杯，完全没想过他会拒绝……虽然他的确没拒绝。
“都是这样一睡百年？”女帝给自己倒了杯酒，向来是被人伺候的女帝，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帮他添满。
“不觉得无聊吗？与你而言短短一瞬，在熟识者眼中却是人之一生。”
“一梦之间，所熟知的一切便被覆灭，甚至有的再无踪迹……不是很难受吗？”
方彦行花了两秒思考她说这话的目的，然后表情不变地反问。
“同情？”
“怎么会。”女帝听了他的话笑出了声，“朕又不是仙人，怎么知道你的想法？随随便便同情别人，不考虑别人的意愿，不过是彰显自己的傲慢……朕只是单纯的好奇，想着如果是仙人面对这些，会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于是他接过了女帝放下的酒壶，给自己盛满。
“没什么感觉。”他回答，“已经习惯了。”
很早以前就已经习惯，天地间只有他一人的感觉了。
女帝听了他的回答，神色认真地看了他一会。
在他想主动问些什么时，女帝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什么嘛。”她难得用俏皮的语气说道，“朕还以为，如果是仙人，会说出什么不一样的回答。”
很奇怪。
方彦行遇见过许多不同的人，也听过许多类似的话。
可只有在刚刚那个瞬间，他有种看到了“同类”的错觉。
——又或者，那本不是错觉。
[邹天纪]
出生在世家，邹天纪从小就能卜算天象，透过星辰演算未来。
他的天赋是无可比拟的。
宗主见了他，也曾可惜地说出“若非衍天宗已有命定的天市君，天纪可担此任”这样的话。等邹天纪稍长一些，宗主还煞有介事地让他代理天市君的事务。
不过邹天纪并未因此觉得可惜。
甚至衍天宗避世，一直没有出过宗门的邹天纪从未好奇过外面的世界，更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耐不住性子偷跑出去。
他并非不合群，只是天生的安静。
作息规律的邹天纪，唯有每晚睡觉前会数着星辰入梦。
他透过夜空知晓世间的和平即将打破，他看到了新旧帝王不久便会更替，他还看到强盛的大唐被海外的国家虎视眈眈……他看到了许多，但他并未有过提醒的冲动。
衍天宗门人求的不是一世红尘，而是古今大道。
所以被师父教导莫要轻易打破世间常理的邹天纪，一直作为世道外的存在，默默注视着星辰演变，事态变迁。
偶尔遇到困惑，邹天纪便会默默地去找难得见到的自家师父。
“师父推演天道，又时常行走于红尘……难道从未想过出手改变吗？”
“信奉天道，不代表毫无作为。”被邹天纪认作师父的，是衍天宗少数在外行走的前辈，“小天纪，为师在外行走，看到生老病死乃至王朝更迭，却从未真正出手，你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天地浩渺，人如细沙。在天道面前，一切都逃不开‘天命’二字。”
邹天纪的师父并非寻常门人，而是和初唐四杰同辈的老前辈。
从认了这个师父起，邹天纪便随着其他门人叫他一句“徐老先生”，偶尔在外，也会道一声“师父”。
这位徐老先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可他的神态却十分精神。
邹天纪会答应成为他的徒弟，也是因为徐老先生那手出神入化的算卦本事。只是徐老先生大多数时间都行走在外，一年难得回衍天宗一次。
邹天纪喜欢在睡前推算星象。
而他十岁那年，一直未变的星象有了不明显的改变。
正因为不明显，他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他不知道世界在他未算到时累计了因果，有人一次又一次不甘放弃地挑战天命。
每当世界又一次从战乱平息，邹天纪便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可这些东西未能成为他算出天机的助力。
于是再次一无所知的占星少年，只能疑惑地看着原本毫无变化的星象，越发偏离原本的轨迹。
——直到又一次逆转星象，少年演算出新的未来。
妖星降世，王朝颠覆。
算出这个结果的时候，恰逢徐老先生回到衍天宗。
徐老先生并未逗留很久，他像是知道了什么，于是默不作声地又离开了衍天宗，连自己徒弟都没支会一声。
正是这个机会，邹天纪主动向宗主请命，跟着师父一起离开了宗门。
——走出衍天宗的地界，师徒俩便默契地各自离开。
邹天纪表面说是去寻天市君，实际他只是想确认自己算出的卦象是否正确。
他想亲眼看看算出的妖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也正是这个选择，让他毫无波澜的人生产生变化。
一直站在地面仰望星辰的少年，第一次亲自成了扰乱天道的新星。
可他却因此看到了。
看到了扰乱星象，违背天理的存在。
看到他算出的妖星，成了最为尊贵的女帝。
那时他明白了。
天命被打破的光辉，是如此令人心生向往。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倘若无我（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