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红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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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的三大宫殿，唯有兴庆宫是唐玄宗最常走动的。
像新年宴席这么重要的宫宴，自然也在兴庆宫内举办。
甚至因为兴庆宫西侧有与大明宫相连的竹林，今年的宴席早早地安排在了竹林边的花萼相辉楼。
宴席的准备繁杂，直到申时才逐渐有人到场落座，让寂静的楼内逐添人气。
不过一个时辰，空荡荡的花萼相辉楼便坐满了人。
人一多，说话声自然也不绝于耳。
能参与宫宴的，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即便等得百无聊赖，他们也不会像市井小民那样毫无体面地大声喧哗。
不过就这么干坐着等待宫宴开始，又似乎太过无趣。
于是大多数官员不着急落座，反倒是踱步走到熟悉的官僚面前，拱手作揖，相互寒暄。
“赵大人，许久不见。听闻贵府近日喜得贵子，真是双喜临门啊！”
“诶！也恭喜钱大人。听说大人破了不少大案，龙颜大悦。钱大人这升迁一事，想来也是不远了。”
“哪里哪里，本官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又怎需陛下奖赏。”
……
……
这边相互恭维，好不快活；那边却是狭路相逢，两面三刀。
“哟，这不是周大人吗？前些日子令郎蔑视王法强抢民女的事儿，可是有了结果？”
“不劳孙大人费心，犬子的事自有官吏证明清白——倒是孙大人，令正最近名声似乎不大好啊？说来惭愧，府中家仆生性玩乐，正事指望不上，这些小道消息却是灵通得很……这不，前两天还同府中其它家仆说，‘令正光天化日之下与同僚的吴大人关系密切’？”
“——本官的家务事，还轮不到周大人关心！”
“也好。今日举办的乃是陛下看重的宫宴，这些事说出来总是不美。”
“哼，周大人一如既往巧舌如簧！”
……
……
除却这些，剩下的官员还算安分守己。
他们既不在此拉帮结派，也不去找政敌的麻烦。偶尔半路遇到能说得上话的人，亦或者邻座是同僚，这才态度和谐地谈论几句。
“本官看今年，可来了不少‘新人’。”
皇帝重视的新年宴席，能进来的人自然不凡。
即便不是身处要职，那也是背后有人撑腰的。
“江朝议是左相提拔的，来参加宴会倒是不意外……你注意到那边那个四处打量的胡人没？”
“你是说安节度使？”有人瞥了一眼，露出些许不屑一顾的表情，“谁不知道他是讨好陛下和右相才坐上现在的位置的？游手好闲，只知道送礼，这样的人都能当上节度使，真是……”
“倒是没想到，他今年能上京参加新年宴。想来他与右相关系格外密切的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
“这些都是有来头的，哪里称得上稀奇。”
“怎么，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势力不俗的新人不成？”
“你看到江朝议不远处那个白衣服的男人没？”
官员们下意识望过去，却见他们讨论的男人有所察觉回望过来。
正当官员想若无其事挪开视线时，那头的男人突然露出微笑。这微笑既不显得讨好，也没有叫人觉得被轻视。他微笑的弧度无疑恰到好处，充满了官场的礼貌，又不让人感到疏远。
他这样的反应，也算给了官员们一个台阶下。
这让原本有些尴尬的官员心生好感，觉得他很会做人。
“这人什么来头？”
“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带来的，说是什么门派的弟子……虽在京中名声不响，但在河朔一带有不小的名气，是个‘传奇人物’。”
“怎么说？”
“这人三个月前还是个江湖散人，而现在……入了翰林院的眼，不仅成了掌院学士最关照的门徒，更是被带来参加宴会。这何尝不是掌院学士在给他机会结交权贵？”
“前途不可限量。”
几人认同地点了点头，不再谈这个了。
略过官员，重头戏便是身为皇帝的唐玄宗。
到了时辰，唐玄宗姗姗来迟。
身为皇帝，唐玄宗自然不会一直和在场官员聚在一起。
实际上，在主持最初的宴席后，唐玄宗便登上了楼顶。随行的宫妃称不上多，但也有三五个。只是等唐玄宗到了楼顶，还留下的便只有杨玉环一人了。
他们登高望远，品酒赏乐，自己乐得清闲自在，倒是任由其它官员在楼下享受喧嚣。
但除却宫妃，还有一官有陪同的殊荣，得以被唐玄宗带在身边。甚至位登楼顶时赐了座，让其跪坐在了屏风之后。
这个人，自然就是今年进京，被长安城内荣华富贵迷了眼的安禄山。
“安使难得上京，感觉如何？”
“回陛下，长安的繁华令臣大开眼界。”
“但朕见安使并无惊讶之色。”
“长安城乃陛下所居之处，自然是不同寻常。再者，臣只要想到这是陛下治理的城都，便觉得有此繁华理所当然，不再惊讶了。”
“哈哈哈，安使倒是一如既往地会讨朕开心。”
“可不是吗。”坐在唐玄宗身侧的杨玉环也淡笑开口，“安使这张嘴，可是巧得少有人能及。便是臣妾，也难像安使这般讨得陛下欢喜。”
“诶，玉环此言差矣。你只要在朕身边，朕便心生欢喜了。”
三人一片欢声笑语。
突然，唐玄宗似乎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地开口，“朕记得安使曾戏言玉环像你的母亲。”
“是。臣的意思是，贵妃娘娘气度不凡，在臣心里的地位亦同生母。”
这话实际是讨好杨玉环特意说的。
说她像母亲除了代表他对她的尊敬如同生母外，更是在暗示杨玉环当得上天下人的母亲——也就是后宫女人最想要的位置，母仪天下的皇后。
虽然唐玄宗不再立后，但后宫哪个女人心里没惦记这个位置呢？
即便只是说说而已，那也让人心生愉悦。
更不提杨玉环在后宫被宫人称作“娘子”，虽然没得后位，但地位却早已坐实。
“既然如此……安使今日不如认玉环为母。”唐玄宗像是随口一提，“面见贵妃如见生母，倒也成全安使的一片孝心。”
“这——”
“——陛下，臣以为不可。”
还不等安禄山顺着杆子往上爬，一道清冷的男音便打断了他。
唐玄宗将视线转向楼道口，原本被打断对话导致的不悦，在看到来人后消失殆尽，甚至重新露出笑容，似怒似打趣地说了句，“左相，你可让朕好等！”
这男声的主人，自然是全副武装的楚秋。
若是换了旁人，被唐玄宗说这么一句，只怕心里已经胆战心惊，就怕自己被惦记，惹上杀身之祸。但楚秋却完全没有这种害怕，甚至表情依旧淡淡的。
“臣原想快些赴宴，只是臣这旧疾反反复复……府中新来的医师又是个有主见的，这才导致臣来迟了，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新来的医师，皇帝和她都知道指的是万花谷的那位。
楚秋会说这话，除了解释自己来晚的理由，也是在向唐玄宗汇报“新来的医师不仅没有发现她中毒的事情是假的，更是决定长时间留在府中，直到她解毒完”这个消息。
原以为钢板一样难以撼动的江湖门派，现在被撬开了一个缺口。
这样的改变，也让提出计划的楚秋，在唐玄宗心里有了不一样的地位。
别说楚秋本就是个病秧子，就算她身体无碍、且故意迟到，唐玄宗也能不计较。
“朕怎会怪罪呢！既然是医师吩咐的，左相还是听从医嘱得好！”
这是要她争取把人一直留在左相府了。
楚秋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现在自然是行礼应下，“是，臣明白。”
也是这事揭过，楚秋才装作才发觉的模样，看向一旁跪坐的安禄山。
“这位是？”
安禄山见她望过来，立刻起身弯腰行礼，“在下乃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见过左相大人。”
“原来是安节度使。”楚秋侧过脸咳嗽了几声，面不改色地接受了他的行礼，也没说让人免礼，只是不咸不淡地继续道，“早就听陛下谈过安使的事情，知道安使深得陛下喜爱。如今一见，的确与众不同。”
胡人么，自然是不同的。
安禄山听她暗中讽刺，脸上依旧堆着笑，好似没听懂一样，“哪里哪里，左相大人谦虚了。微臣也曾在他人口中听闻左相大人的事迹，更不提陛下曾说左相大人是不可多得的良臣。微臣早已心生仰慕，现今见到，才知道左相大人比传闻还要优秀一分。也只有左相大人这般不同凡响的人，才配得上左相的位置吧。”
比传闻还要优秀？
也就是传闻里左相楚秋已经很优秀了。
楚秋心里冷笑一声，心道他说的话果然是藏了刀。
安禄山借着李林甫的势，才能搭上皇帝的线，从而取巧讨好皇帝。
自然而然，现在的安禄山和李林甫是同一根绳上的。
楚秋早就和李林甫势同水火。
不说属下在外的小打小闹，就是在朝堂上，不论大事小事，他们都是暗藏杀机，恨不得咬掉对方一块肉，再放到自己的碗里。
这样的两方，手下的人又怎么会真心恭维呢？
理所当然，安禄山借着恭维的话，在给皇帝上眼药。
可楚秋是什么人。
一来她送给皇帝的丹药独一无二，二来她是江湖门派渗透计划的提出者和执行者。
染指江湖门派的感觉让一直不敢插手江湖的皇帝觉得上瘾。
现在计划刚上轨迹，唐玄宗又怎么会这么快惹怒楚秋、甚至提出处罚呢？
可安禄山在他眼里也颇为不同，像他这样说话讨人喜欢、又（自认）忠心的使臣，在朝中也是少之又少。
双方争执的情况下，唐玄宗选择互不相帮。
于是听了几句话后，唐玄宗若无其事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对了，朕方才想让安使认玉环为母，左相为何反对？”
杨玉环在楚秋上来后便保持了沉默，直到唐玄宗提起这个，她才将视线放到楚秋身上。这目光并无温怒，如秋水的眼眸中透着的是纯粹的好奇。
“不可。”楚秋只是再度反对。
“左相大人为何如此反对？”安禄山此刻也顾不得其它，率先出声质问，“贵妃娘娘出自书香门第，不论才情亦或者容貌，都是风华绝代……臣若能认贵妃娘娘为母，是臣的荣幸。”
他来长安之时，看到了这里不同于领地的纸醉金迷，心生向往。
就是唐玄宗不提，他也会想办法和宫中的大人物攀关系。只是唐玄宗先开了口，他的所作所为便能更加正当。
原本安禄山准备顺势成为杨玉环的儿子，再借由这个身份，正大光明地来往范阳与长安。
谁知中途来了个楚秋。
“看来安使也知道，自己高攀了。”
“你——”
楚秋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面，让安禄山着实没有想到。
谁不知道左相性格诡秘，但便是再令人捉摸不透，旁人也知道左相说话向来是留三分薄面的——和李林甫之间的互怼不算在内。
哪曾想现在他遇见了，也被毫不留情地驳了面子。
可论身份地位，安禄山只能听着她奚落，却不能顶嘴。
——真是憋屈！
安禄山心里恨恨地想如何得到更高的权利，但脸上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没有立刻翻脸。
“本宫也十分好奇。”此时，杨玉环突然开口，“难道楚相大人觉得，本宫担不起旁人母亲一位吗？”
说是问当不当得起母亲，实际她只是问楚秋她难道不配坐上皇后的位置吗？
“非也。”楚秋轻巧地笑了笑，“贵妃娘娘德才兼备，哪能配不上谁？故而臣方才说，是安使高攀了贵妃娘娘。”
“若本宫不介意高攀呢？”
“那也不可。”
“哦？”这次，是皇帝有了兴趣，“左相何出此言？”
“安使较贵妃娘娘年长，若认了贵妃娘娘为母，实在有失体统。”楚秋想到安禄山大杨玉环十六岁，还能满脸欣喜地认杨玉环为母亲，不由觉得这人为了权力，真是什么面子都不要了。
“再者，若安使真认贵妃娘娘为母，只怕对贵妃娘娘乃至陛下，都会有不好的传言。”
“谁敢说陛下及贵妃娘娘的不是。”
安禄山虽然这么说，但也看到了杨玉环脸上一闪而过的凝重，心知攀关系的事儿是难了。
“若安使开了认母的先例，岂不是朝中上下，人人都想认贵妃娘娘为母？”楚秋轻哼一声，完全不在意安禄山的表情，“便是陛下本意并无私情，其他人也会认为这是安使讨好陛下得到的好处……亦或者，会有人质疑安使与贵妃娘娘的关系。”
“谁敢放肆！”提到自己还无所谓，但想到有人会以此攻歼杨玉环，唐玄宗不免有些不悦。
“陛下。”杨玉环见他生气，温言软语地安抚着。
不过片刻，唐玄宗便缓和了表情。
“便是不敢明面说，私底下也会这么想的。”楚秋对他的怒火视而不见，只是将事情往严重了说，“若是有了这种‘讨好陛下，便能成为皇亲国戚’的风气，那谁还恪尽职守，真心为陛下分忧？更有甚者，若是有人起了谋反的心思，再借由陛下承认的‘干儿子’身份……”
楚秋的话没说完，但唐玄宗知道了她的意思。
皇帝承认的干儿子，那也是儿子。
如果有人借由这个关系谋反，便是对内站不住脚跟，对外也能唬唬人。
虽然成功谋反的可能性很低，但唐玄宗近年本就没了早年的战心，现在自然也不想自己给自己找隐患。
“陛下，臣对陛下绝无二心啊！”安禄山也听出了楚秋的言下之意，觉得她果然是跟自己作对，但为了自己不被唐玄宗记恨，还是放弃了原本的想法。
“好了！”唐玄宗呵止此事，“朕也是开个玩笑，此事当不得真。”
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
楚秋老神在在地重新叫人摆了新的酒席，就这么坐到了安禄山的对面。
安禄山习惯性地拍唐玄宗的马屁，企图缓和因为之前的提议造成的隔阂。但每当他要成功的时候，总能被楚秋几句话挑得里外不是人。
几番下来，安禄山见自己在楚秋这里讨不了好，便借口酒力不佳，率先离开了花萼相辉楼。
倒是楚秋一直留在了楼顶，和唐玄宗探讨稀奇的、有趣的传闻，亦或者在杨贵妃诗词作赋的时候赞美几句。
没了安禄山，反倒有种令人更为舒畅的其乐融融。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红妆（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