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鸣白鹿》柳千缪

4、瑶阶草

　　碧落城悦来酒肆，此地一如往常嘈杂纷扰，金眸的天人游侠们高声议论，说的是五湖四海、稀奇古怪的见闻传奇。
　　墨衣红裳的女子独自在角落里饮酒，端起碗来一饮而尽。酒肆里见多了失意买醉的客人，但这女子绝色的容颜，与恣肆愁郁的姿态，却引得不少眼睛在暗地里注目。

　　那天她在空中飞了很久很久，直到累得再也飞不动，最终降落在巫山山谷之中，坐在山中湖前埋膝哭泣。她明明记得，他的腰上还佩戴着她的白鹿刀，为什么还要佩戴着她的白鹿刀？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问，既然你的心里早有意中人，何苦迟迟不说？
　　山谷中的景色憩静美好，凉风悠荡，湖面始终无波无韵，平如镜面。瑶姬公主虽然重生，但是尚未真正“化形”，此时的神灵只是一股无形的“气”，以玖玖的修为是看不到这股“气”的。就像凡人看不见魂魄一样。谷中湖的水面不会因为风的作用而动荡，只有在特殊的时候，水面上才会漾起奇异的水波，凝聚成字，那是师傅给她的指示。
　　玖玖紊乱的心绪在微风久久的轻拂下渐渐平静下来。巫山宁静祥和的气息像极了南府九重天的朝云行宫，那时玖玖是只修为浅薄的幼鹿，最喜欢在繁星密布的夏夜去花园里乘凉，它俯卧在瑶姬的膝边，和三五名药仙弟子一起听公主弹奏五弦琴。
　　湖水依然平坦如镜面。但在玖玖泪水落下的土地上，一株小苗探出头来，飞快地抽枝散叶，生长成一株修颀美丽的植物，叶茎秀窄修长、通透碧绿如水晶，顶端的花穗上结着一串颗粒饱满鲜红的果实，宛如一坠沉沉的玛瑙珠子。
　　这便是瑶草，瑶姬死后神血在土地上化成的灵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神物，甚至能令元神破损的仙人起死回生。
　　玖玖粗鲁地擦去脸上的泪，说道：“殿下，我明白了。我将这瑶草给他，还他数次相救的恩情。从此以后各走各的两不相欠。”说到最后，她哽咽着，一手紧紧揪住心口的衣裳。世上的灵药，解治百病，可是师傅，有没有一味药，能治心中的隐痛？她缓缓地伏卧在草地上，化成一只小小的白鹿，孑然一身地蜷缩在烟汀湖水边。

　　一只手按住了酒碗，玖玖抬了抬头。
　　“绿丝绦可不是这么喝的，尤其是为那些臭男人买醉，真是白白浪费，”来人淡淡道。
　　“明芝，”玖玖牵了牵嘴角。
　　明芝仙子在她对面坐下，道：“我去打听了一番，赵攸然确实和云萝仙子定了婚约，是在两百年前，你离开后不久。”
　　玖玖的眸光沉痛地暗了一下。
　　见她这副模样，明芝既痛惜又恼怒，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影，她眉梢一动，直身站起道：“我去给你问问！”
　　明芝走到一名刚落座的白衫仙人面前，施礼道：“安先生。”
　　安期生拱手还礼：“明芝仙子。”
　　“前几日听说筠庭少爷与云萝姑娘定下云雁之盟，明芝最是孤陋寡闻的人，竟错过了送礼的日子，想问问先生，不知可否弥补？”
　　“明芝仙子有此心意，期生先代攸然谢过了。其实攸然他也不想大张旗鼓，想等着婚宴之时再宴请诸位仙家，请仙子不要介怀。”
　　明芝故作好奇之色道：“筠庭上仙与云萝仙女修得良缘，是太清境难得的喜事。两人皆是春官中的佼佼者，明芝心中钦羡不已，不知两位仙家是如何修得的这番机缘？”
　　明芝仙子素来孤高，甚少对人假以辞色，安期生虽然有些诧异，但本性是个洒脱好事的人，便笑着道来：“六百年前遴选春官的大会，明芝仙子还记得吗？那年云萝仙子刚成为上清境春官，她是推着轮椅进的建木楼……”
　　建木楼，是上清境春官最高的执事府。只有仙格列入上清境的仙官，才有资格进入建木楼。
　　上清境是东府各大仙宗中执牛耳者，想要进入建木楼，竞争十分激烈。那年云萝花仙邱宁在郁罗萧台的妖乱中击退妖怪立了大功，年纪轻轻就被破格擢升为上清境仙官。据说她的真身在战斗中被妖怪损伤了根茎，但在最险象环生的时候，她还是歼灭了邪灵。
　　建木楼高大空阔的大堂上，上一代春官们分列两边，正襟危坐，看着大门处走进来一个又一个新鲜面孔。
　　年轻的竹仙坐在大堂上，因为冗长沉穆的礼仪而渐渐漫不经心起来，直到一名紫衣的女孩独自推着轮椅缓缓进入大堂，那时三春丽日的阳光照耀在少女身上，娇柔的唇坚毅地微抿着，鸦雏色的鬓边簪着一株柔艳的紫藤花穗，兀自颤巍巍地摇动着，有如紫玉。
　　便是那时起，春官少年的心中便有什么破土而出了吧。
　　“云萝仙子称不上美人，但是几千年来她是唯一推着轮椅进建木楼的仙人，那一刻娇弱倔强的模样着实是我见犹怜，这份柔中带刚、坚毅果决的品性也令众多仙家钦佩。攸然与云萝仙子一见如故、十分投契，对她的腿疾很是惋惜。他花了一百年，游历东府各大山川河泽采药、又是不远千里前往南府火烈城请药仙、又是去中府云瑞城拜访医圣岐伯、名医俞拊……为了她想尽办法遍访名医求取灵药，云萝仙子的双腿才这么渐渐地好起来，可惜的是，前阵子春官们前往下界平定妖乱，云萝仙子旧伤复发，又坐上了轮椅，婚期也……”
　　“混账！”明芝越听越不忿，猛地一拳砸在桌上。
　　安期生吓了一跳，怔愣片刻方附和道：“是，是，下界的妖魔都是混账。”
　　明芝冷哼一声：“我不是说这个。”她扫了一眼角落方向，只见那里空空如也。她神色一动，匆匆向安期生告辞，便快步出了酒肆。
　　“不是这个，那是哪个？”安期生困惑不解地低声自语。
　　明芝一出门，便看到玖玖站在紫藤树下，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
　　“我在想，他待他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极尽温柔，与旁人不同？六百年，好长的情谊，到底是我错付了心思，”玖玖叹息一声，将手中的长形包裹递与明芝：“烦你走一趟把这东西给他，我还了他的恩情，从此两不相欠。”

　　幽篁阁，赵攸然散坐在竹林中，拔出白鹿刀，以指腹徐徐抚过刀身，忽然指尖微痛，一滴鲜血涂染在刀身上，转眼就被吸尽了。白鹿刀饮了仙血嗡鸣一声，“夺”地冲出赵攸然的掌心，在半空中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鹿，优雅地落到地上，蹦跳踢踏了几下活动筋骨，然后迈着从容轻盈的步伐走到赵攸然面前，驯顺地俯首。
　　白鹿刀是瑶姬为玖玖亲手打造的神兵，在玖玖身边多年，受到她的仙气滋养而进阶“化形”。因此白鹿刀的“化形”之态就像是玖玖真身的影子。
　　赵攸然心生感慨，以掌抚摸白鹿的额头，白鹿得他爱怜，惬意地低鸣一声。

　　“仙子留步……仙子……”不远处传来仙侍急切的声音。
　　“让开！”听动静，来人似乎是动用了仙术。仙侍没了声音，大概是被定住了。
　　赵攸然连忙一挥袖，收起白鹿刀。只见一抹白影从竹林中飘然掠出，款款落到地上。
　　“明芝仙子如此兴师动众地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赵攸然淡淡道。
　　“送礼，”明芝冷若冰霜地道，随手抛出一件物事。
　　明芝使了巧劲，那玩意儿直飞向赵攸然怀里，他只得接住，看也不看一眼便递回去：“无功不受禄。”
　　“你别急着扔回来，打开看看再说，难道你不想治你家娘子的腿疾了？”明芝语带讥讽地道。
　　赵攸然犹疑地看她一眼，那是一个长形木盒，朴素无华。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株神草、一支竹笛，他的目光凝聚在那支竹笛上，看清上面熟悉的扶桑花纹时，神色一怔，抿紧了唇，眼中隐有迷惘惊痛之色。一股浓墨般的情绪从他心底悄然升起，他几乎恨她！她桀骜不驯，永远决绝高傲，心意一下半分余地都不肯留。三百年前她不过因为一句话，就舍弃他奔赴北狄魔族，堂堂仙官，在她眼中竟没有那些妖魔邪祟重要。自修仙时起，赵攸然就是五大辅佐神之一木神句芒的得意门生。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擢升为春官，更是上清境第一高手，何曾受过这等折辱。难道他对她不好？从相识之初，他对她的要求，就没有不应允的。她却转眼就翻脸无情。说到底，她本就是天生魔性的女子，可笑她的花言巧语，他竟然当真，还为她的离去伤感。建木楼中唯有邱宁与他并肩作战多年，至少邱宁永远不会为了魔族舍弃他。
　　明芝为好友打抱不平，愤然道：“你对玖玖若无情意，何以惹她错付真心？直言你有心上人便是。你对她若有情意，又为何不肯坦诚？还与旁人订亲？”
　　“仙子对筠庭似乎误解颇深。筠庭敬重药师姐，不敢有半分违背礼义的念头。何况，药师姐要找的人本不是我。”
　　“此话怎讲？”
　　“她一心寻找的，是千年前在冰冢外救她的东府木仙。每年下凡修炼的木仙千千万万，那天造访冰冢的人何止是我？她确实，看错了人。”说到最后，他心中也有一丝苦涩。千百年过去，曾经在凡界的记忆早已模糊，如何能一一记起。她若不是看错了人，离去时看他的眼神，又为什么会那么失望？
　　明芝闻言立即辩解道：“不，她要找的人一直都是你。玖玖说过，她记得你的声音。而且我去纪事馆看过往世水镜，那天被派到冰冢附近的，只有你和安期生，而安期生那天连玉衡雪山都未踏足。”
　　赵攸然将竹笛握在手中，淡漠地道：“说这些又有何用？别说筠庭有婚约在身，便是没有婚约，我和药师姐也不是同路人。她一心向魔，我只求修道，仙魔殊途，在一起绝无结果，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开始？”
　　明芝哑口无言，像是听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世上有一类仙人，严格秉持“无情无欲无心”的仙道。世间一切都遵守天规戒律的固有秩序，是他们毕生信奉的信条。他们便是太上忘情的真仙——超然、强大、冷酷。
　　“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做独醒人”明芝离去前说道，“玖玖此刻还在碧落城郊外，半个时候后应该就到归尘湖了。不管你如何决定，只盼你不要后悔。”
　　赵攸然久久伫立在原地，突然“咔嚓”一声，昔日心爱的竹笛在手中折成两端，他松开手弃置地上，毫不留恋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