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鸣白鹿》柳千缪

5、归字谣

　　玄阙，下界极北苦寒之地。
　　鲜血染遍了半个雪原，恍如开满了违背季节的赤红的野火花。天上铅云密布，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渐渐地覆盖住所有死亡的颜色，以及北狄族寒荒部所有战士的尸体。
　　手持神剑的仙人踏过满地鲜血枯骨，逆着风雪往高耸的冰山上走去。他走进一个冰洞中，穿过长长的甬道，里面是一座无比空旷巨大的宫殿，宫殿中央是一副冰晶馆，透过冰晶可以看到里面躺着一个俊美如神灵的男子。
　　仙人站在冰棺面前，高举手中的长剑：“姬康公子，得罪了！”

　　夜凉如水，邱宁走进竹林，又看见他坐在高高的竹梢上，对着手里的赤铜短刀发呆。他似乎很喜欢这件武器，但作战时他只用剑。
　　邱宁足尖一点，飘落到他身旁的竹子上，微笑道：“仙君，在想什么呢？难道忘了东帝在宫中设春日宴，传召众仙官吗？”
　　“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多谢仙子提醒。”赵攸然站起身，将白鹿刀收进怀里，习惯性地向她伸出手。
　　“你我之间，何用如此客气？”邱宁浅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这数百年间，东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青帝风伏羲薨逝，新任东天帝本应该从青帝一脉的风氏神人中挑选。然而神皇却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从归墟帝都派来一名叫做灵感仰的神人，封为东天帝，掌管东方天界。这位东帝到来不久，木神句芒便自此归隐而去，句芒走后东帝大刀阔斧地置换了一批朝中大臣，似乎要想先帝留下的痕迹全部抹去。上清境玉宸道君自请退隐下界仙洲，新一任上清境仙尊，便是赵攸然。
　　宫殿盛宴，龙瓿雁灯，觥筹交错。赵攸然身着苍青色纹银扶桑花纹的仙尊法袍，气度雍容华贵，在一众仙官中如同凤毛麟角般耀眼。东帝在宴上更是对他赞赏有加，可谓风头正盛。数月前东帝欲除下界北狄族“破军”之祸，赵攸然领命前去，不仅歼灭了北狄族整个寒荒部落的魔族，还粉碎了“破军”姬康的真身，将姬康的元神封印在神兵承影剑中，锁在上清境苍灵墟中。
　　“破军”是北府之星，传说与南府“荧惑”一样为征战、暴烈、强者之星辰，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凡是继承了此二星力量的人，都是世所罕见的强者，但是这种强大的力量却可以控制神人的精神，力量越强大，野心也越膨胀。第一任“破军”水神共工、第二任“荧惑”兵主蚩尤最终都堕入魔道。
　　灵感仰想要向归墟神皇表忠诚之心，拔除神界隐患“破军”就是最直接的方法。

　　邱宁扶着赵攸然回到府中寝阁坐下，柔声道：“仙君稍坐片刻，我去熬碗醒酒汤来。”
　　赵攸然以手按住额角，确实微有醉意，但他摆摆手道：“不妨事，我打坐片刻就好。”
　　“是了，算算日子，正是仙君闭关的时候，”邱宁笑说，将侍女奉上来的茶放入他手中，便带着下人们离开。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打坐中赵攸然忽觉异动，一摸身上，白鹿刀竟不见了，而一扇窗户洞开。他追出庭院，只见神器的化身白鹿站在月光下正朝他回顾，见他走近，白鹿忽然腾挪飞跃起来，迅如闪电地纵上高空朝西南方向奔去。
　　赵攸然心中疑惑，捏了御风诀追去。不知追了多久，一直向前奔跑的白鹿忽然转变了方向，斜向下朝地面奔去，冲进了一片密林中。赵攸然停下来，悬在半空中略有犹豫，而前面的白鹿像是有所感应似的，也停了下来，遥遥地望着他。赵攸然眸中神光内敛，身形一动掠向白鹿，刀灵便回过头继续领路，带着他向未知的地方奔去。

　　密林幽谷中，浓绿植物密密层层地簇拥在一起，幽绿的、莹亮的微光在这些绿植的叶片上燃亮，像一盏盏小灯笼。白鹿灵巧地越过各类藤蔓树干，终于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停住。
　　那棵老榕树上垂下无数粗壮暗绿的藤蔓，其中一根藤蔓上坐着个人，像荡秋千似的，垂下一双裸足闲闲地晃荡着，隐约传来风铃的声音，那人从藤蔓上俯下身来，温柔地抚摸白鹿的头顶。
　　赵攸然停在了十步开外的地方，只听对方慢条斯理地吟道：“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多年不见，仙君风采依旧。”
　　时隔多年，原以为参商永离的人再次出现在面前，他心中情绪复杂，道：“师姐却变了许多。”
　　她从藤蔓上灵巧跃下，迈着白鹿一族轻盈优雅的步伐款款走近。曾经雪色的肌肤晒成了蜜金颜色，银霜色的长发以一支蓝绿海螺长簪斜斜挽就，孔雀绿的长裙光泽润滑，像月光下的湖泊般泛着微淡的柔光，裸露出的肩膀骨肉匀亭，臂膊上缠着镶蓝绿水晶的银钏。她的手腕和脚腕上戴着同色海贝石串儿，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琤琮鸣响，宛如海风吹过的风铃声。
　　她的容颜绝美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但那双明澈眼瞳中分明勾芡了几分幽凉，还有一些愁郁迂回在上面。神色清冷如同雪山上稀薄淡白的空气。赵攸然觉得眼前这风华绝代的女子不是他认识的玖玖。然而，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你喜欢这儿吗？森林是鹿的家园，这片松鸣谷是我久未踏足的故乡。”
　　“师姐羁旅天涯，应该多回家乡看看。”
　　“你喝酒了么？对了，今天是春日宴，”玖玖凑到他衣服上嗅了嗅，唇角浮起淡薄的笑意，“果然是绿丝绦的味道。你记不记得那年春日宴，你送给我一坛绿丝绦……”
　　“是，”赵攸然在她的话语中忆起了往昔，心中触动。
　　“我来其实是想问你一件事。”
　　“何事？”赵攸然面色忽然凝重起来。
　　玖玖伸出手探向他的脸庞，话语间似含着千种柔情：“我对你的心意依然和从前一样。你愿不愿意带我走，寻一个清净的地方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
　　赵攸然不无动容，正欲开口，却又被她的素指按住。
　　“别急着告诉我，”她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颈，踮起脚来吻在他唇上。
　　似乎有一声温柔的叹息在林间响起，而后他才发觉，那是他自己。他不自觉地搂紧她的腰身，一种隐秘的渴望在他身体内流动，这甘冽甜美的滋味诱使人不断地沉沦。玖玖取下了发间的螺簪，银色长发瞬间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妖娆入骨。赵攸然的手扣在她脑后，微凉的发丝纠缠在他指间。热切的吻和温柔的爱抚让彼此燃烧起来，缭绕不去的缠绵在海贝铃的颠簸声中汹涌起伏，连这片凄寒幽邃的深林似乎也无法抵御这样的热情，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灼热。
　　就在这时，玖玖纤细柔软的手缓缓撩拨着，滑到他的胸膛上。手腕无声翻转，特质的北海玄螺骨刺簪在她手中化为一道寒泓，直取他的心脏。
　　突然天边一声巨响，两人俱是一惊，赵攸然忽然清醒，在电光火石间感受到玖玖的杀意，立即将她推出怀中。
　　玖玖一击未中，收势回来翻腕再刺。赵攸然飘然后撤半步，一扇流丽的寒色寒泓在他胸前一划而过，他站定后侧身旋踢，玖玖立即以臂格挡。她这套身法融合了南府神宗的“夏火攻字诀”和白鹿一族的“绿林迷踪”，却被赵攸然的“惊蛰”处处压制，他在仙宗功法上的领悟修为显然远在玖玖之上，短短二十招内便将她逼至下风。
　　玖玖身形低侧，骨刺在指间翻转由下而上斜挑，赵攸然伸手格住她攻势，在她下一记出手时把住她的腕脉，屈膝击在她右腿膝盖后，将她击得向后仰倒，他抄住她下坠的腰身，捉住她腕脉的手稍一用力，迫使她松开骨刺。玖玖仍欲抵抗，赵攸然硬将她按在地上，合身覆压上来不让她动弹，捉住她的双手压制于头顶。
　　他的脸逼近到她面前，秀长深湛的眼眸如同无底深渊，里面潜流汹涌的暗潮是无尽的愤怒、绝望以及悲凉：“这才是你想要的。”
　　在他惊怒悲伤的目光逼视下，玖玖却奇异地安静下来：“但我对你说的那番话确实是真心的。”
　　她的话语虽然平静，里面却满含深情，这让赵攸然心中更加苦涩悲凉：“师姐想杀我的心才是真的吧，是为了寒荒部？”
　　玖玖的嘴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赵攸然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却已不及。一道银白光芒急划而来，如同炽灼的火焰从背后洞穿他的胸膛，白鹿刀！
　　透出前胸的赤色刀刃上没有一点血迹，虽然被神器击中要害，赵攸然却面不改色。
　　玖玖脸色一变，又像是早有预料：“你果然已经修炼成‘半神’。姬三公子也是你杀的了，只有神才能弑神。”
　　神与仙的差距就像天与地的距离，即便是半神，实力也远远凌驾在仙人之上，仙人最初原本就是古神创造出来的使徒，仙力面对神力就像蜉蝣面对大海。纵然她手握神兵，但上仙境界的她根本无法催动神器真正的力量。仙杀不死神，就像不会法术的凡人无法杀死仙人一样。
　　赵攸然知她不会再抵抗，即便抵抗也没有意义，便松开她直身站起。玖玖也起身，捏了个法诀，白鹿刀化为一道白光回到她手中。
　　“之前的声音是从上清境传来的，你们的目的是苍灵墟中的承影剑吧，所以你特意引我来此。真是愚蠢无畏，苍灵墟由苍龙一族守护，外围是九支精锐青翼铁骑兵轮番镇守，里面是一千七百三十二名苍龙武士。更何况，想要进入苍灵墟，必须穿过建木楼，建木楼中七千仙官，你们当做看不见吗？”
　　玖玖静默了片刻，道：“当年我从你手中放走一个孩子，你还记不记得？那孩子名叫姬夜怀，是先王太子姬伯服的遗腹子，玄帝姬颛顼的孙子。他怀里抱的头颅，是他哥哥姬歌怀。神界忌惮玄帝一脉‘破军’的力量，所以非把第二任‘破军’姬康置于死地不可。诚然你们用属于玄帝的王者之剑承影彻底摧毁了姬康的神体，并封印了他的元魄让他不得重生。但是‘破军’的力量并没有消失，而是被王孙姬夜怀继承。以‘破军’毁天灭地的力量，纵然血洗建木楼又有何难？就算你现在杀了我赶回去，也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赵攸然已经飞身而至，飞快地点了她“肩贞”、“京门”、“巨骨”三穴，玖玖立即经脉被封、灵力凝滞不得动弹。他将她抱起倚放在大榕树下，最后看她一眼。
　　“你不觉得很可笑么？天界视北狄为妖魔魑魅，但在我们眼里，你们又何尝不是嗜血残暴的杀神？你既然毁灭了整个寒荒部，何妨再多杀我一个？当你屠戮北狄族人时，也杀死了我心中的你。即便你放过我，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敌人。”她淡漠如霜的眼眸中，终于在今夜第一次流露出怆然的悲意。
　　“我知道，”赵攸然淡淡道，虽然她不是神魔，他却没有杀死她的能力。
　　“我们都做了一场梦，现在梦该醒了。”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薄暮蔼蔼，村庄上炊烟袅袅，挥鞭的牧童赶着牛羊缓缓下山，提篮的桑女行走在农田阡陌间，荷锄的农夫陆续归家……玄阙是苦寒之地，任何生命都难以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但是王孙姬歌怀带领北狄战士前往东海旸谷之中拾取日神三足金乌遗落的羽毛，有了日神的翎羽化去严寒，北狄族才终于在玄阙开辟出几处适合居住的土地。
　　玖玖行走在草坡上，风拂动她银霜色的长发，她抬手掠了掠。远处传来熏华帝姬的琴声，王孙姬夜怀在公主姑姑身边舞剑而歌：“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