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鸣白鹿》柳千缪

2、惜红衣

　　明灯如豆，女子放下笔，一手支颐，看着桌上墨迹未干的画，思绪不知飘到何方。

　　上清境的建木楼，是春官仙人处理人间事务的场所。赵攸然穿行在建木楼的重重游廊中，前往自己的办事阁楼，转角处，出现一瀑泼玉般的浅紫藤萝，繁花下一名女仙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一手捏着法诀，随着她施术，紫藤花色由浅变深，愈加柔艳清贵。
　　女仙似有所感，回首看见他，莞尔颔首。
　　他拱手还礼。

　　赵攸然一进门，小仙童便迎了上来：“先生，您出门采药时，明芝仙子来过了。”
　　“明芝仙子？”赵攸然露出疑惑神色，他与这位仙子素无往来，“有什么事吗？”
　　“仙子留下了一副画，说是受朋友之托给您的。”
　　赵攸然打开花，里面是一片墨竹，竹林下淡墨扫出一个仗剑而立的仙人背影，清淡疏秀，萧萧落落。画者的笔力高超，令人赏识后犹如身临其境，悦人心目。
　　画中没有题字，亦没有落款，不知画师为谁。

　　春雨街上长年飘洒着微凉的霏微烟雨，细雨渐渐濡湿青石板路，隔着细雨遥望远山，景致宁静，如同一幅设色淡雅的水墨画。盛茗楼的厢房窗明几净，狻猊坐兽铜炉里飘荡着淡淡的苏合香。
　　年轻人坐在桌前，容止秀逸，极为俊美，额上勒着一道扶桑花暗纹的青蓝抹额，抹额下的眼是秀美的丹凤样式，瞳孔罕见的纯黑，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
　　他面前一壶清茗，一副棋局，手拈白子，陷入沉吟。
　　斜风细雨飘进窗来，一抹水红的丝缎自眼角余光间拂过，赵攸然抬起头，不由一怔。
　　有过几面之缘的美丽少女轻盈地站在窗上，正一手扶着窗框，朝屋里探看。她身袭水红荷衣，腰系惠带，天衣质地轻软，像绯色的云雾般缓慢地浮动着，萦绕着女仙娉婷的身姿。
　　少女冲他嫣然一笑，她安静的模样像一副画，笑起来时，俨然就是一副绝美的画活了起来。
　　她跃下窗，笑说：“杏花春雨，品茗下棋，筠庭上仙好雅兴。”
　　筠庭是赵攸然的道号。
　　赵攸然有些困惑，俊秀的脸上露出几分残存的少年稚气。
　　少女迎着他的目光莞尔：“听说尊驾常来此地饮茶下棋，妾身前来拜会，是为上次的事道谢。筠庭上仙不会怪我冒昧吧。”
　　“姑娘知道在下？”
　　“阁下尊讳赵攸然，道号筠庭上仙。是东府上清境的春官竹仙，木神大人的高徒。”她的嗓音温软，如和风细雨一般，令人忍不住静下心来听她言辞，“白鹿一族就算再怎么避世，江湖之事还是知晓一二的，何况是像你这样有名望的仙家。”
　　“不敢当。”
　　少女的目光落到棋盘上：“这局棋正是下到精彩的地方，机关遍布，输赢难测。”她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落下。
　　赵攸然只觉得这少女的言行令人捉摸不透，但并未说什么。只是观察着少女走的那一步棋，落下白子。少女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两人就这样对弈起来。

　　到了收官阶段，少女撑着下颔，凝视着棋盘，沉吟一会儿才无声落下一子。
　　赵攸然手拈棋子，在桌上不自知地轻轻叩了两声，又将棋子搁回棋盒中，微微一笑：“姑娘棋力过人，筠庭甘拜下风。”
　　少女道：“我的棋力未必就比你好，只是我曾与师傅下过此局，所以落子时才如此有把握，倒是我作弊了呢。”她看着棋枰，似是牵扯到往事，目中有几分悠远怀念的神色。
　　“对手不同，棋路也自然不同，姑娘能够举一反三，亦是□□。”
　　“你倒是会说话呢，”少女莞尔一笑，清艳入骨。
　　“你为何，不问我姓名？”少女瞬了瞬眸，眼神清亮地看着他。
　　赵攸然怔了怔：“萍水相逢……”
　　她打断他的话，急切问：“你不想知道？”她隔着棋枰朝前探身，赵攸然看着她那一双浅透茶色的美丽眼瞳，些微失神。
　　见他不语，女孩努力掩饰着脸上的失望神色，偏头看向窗外。
　　赵攸然忙道：“我当然想知道，请问姑娘仙号。”
　　“不告诉你，”女孩赌气，微微撅起嘴，她的鬓边散落下一络银色的鬈发，勾勒着脸庞秀美的弧度，很是可爱。
　　赵攸然忍住笑，故意道：“真是遗憾，在下竟无缘得知仙子法名。”
　　最后还是女孩自己撑不住，小脸破功笑起来，伸出纤长手指在桌上书写：“药玖玖。”

　　赵攸然惊讶地看着她，玖玖迎着他的目光肯定地一颔首。
　　“原来……是南府的医宗上仙。”
　　医宗仙人指的是修习医术兼修炼仙术的仙人。其中尤以南府药仙最为出众。而药姓，在南府颇有渊源。药，是炎帝姜神农赐给他五千药仙弟子的姓氏，后来沿袭为南府王室对忠信亲随的赐姓。
　　听闻炎帝的长公主瑶姬曾经收一只白鹿做弟子，赐名药玖玖。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深山中不谙世事的白鹿，没想到她竟是神族公主的弟子。
　　“叫师姐啊，”玖玖朝他咧咧嘴。
　　瑶姬和木神句芒曾经在青帝门下一同修行过。虽然句芒为臣子，对瑶姬称呼殿下，但瑶姬对他仍以师兄唤之。而比起仙龄，玖玖确实比赵攸然年长四百多年。
　　赵攸然从善如流，乖巧道：“是，师姐。”
　　“那幅画，你看见了吗？你可喜欢？”玖玖半垂着眸，盯着桌子，含着几分羞涩笑问。
　　赵攸然心中一动，微笑道：“师姐的画疏雅轻灵，一望而知是绝佳上品，筠庭在此谢过。”
　　“你喜欢就好，”玖玖神色愉悦，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她没有正经走门，仍是爬到窗上，这略显叛逆的举止，和初次见面时她给人的清冷稳重印象很不相称，临去前玖玖回眸一笑道：“再会。”
　　说罢她御风而去，身影矫夭，如一只火红的凤鸟飞往天际。

　　夏日炎炎，建木楼中的紫藤花期也近了尾声，焚风卷着残红翻作一地深浅紫浪，水榭里传来云萝仙子弹奏箜篌的美妙弦音。
　　赵攸然正伏案办事，小仙童捧着一只绯红的传信鸟走进来：“先生，这只传信的鸟儿我从没见过，它在院子里徘徊许久，似乎是找您的。”
　　“这是南府特有的传信灵兽，唤作赤霄，在东府确实少见，”赵攸然伸手接过信鸟，取下它脚上的信笺，平和地扫了一眼其中内容，唇边抑制不住地浮出一点笑影。

　　南府夏仙拨来的炎风燠热欲焚，碧落三山中幽篁阁的竹林却是有名的清凉之地。
　　竹林下少女坐在棋枰前，一璧饮着绿丝绦，一璧拈起棋子在棋盘走了一步。她本为白鹿，生性闲适，不喜欢受到束缚。一头银白长发不簪不挽，任其流泻及地，穿着宽大的墨色薄绡袍子，下襟堆绣着奇异而美丽的红莲纹，一路攀升到腰际。南府尚红，以朱雀为神兽，红莲、赤鱼、焰尾蝶、火麒麟、毕方鸟为祥瑞，朱雀为南府神族的王室纹徽，而红莲是王室赐予亲随仙臣的纹饰。
　　“玖姐姐，你又走神了，”对面的少年探出修长的两指，无声落下一子，他的嗓音如竹下风一般清凉无垢。
　　玖玖闻言，看向他落子位置，只好自嘲地笑了笑：“我棋力本来也不如你。”
　　“下棋如行走江湖，须得全力以赴才好。姐姐虽然约我来下棋，心思却不在这里。可有什么烦心事吗？”赵攸然穿着月白色文士襕衫，额上勒着同色抹额，说不出的蕴藉风流。
　　玖玖一手撑着额头，不胜酒力似的，懒洋洋地道：“棋局不过是游戏，输赢都可以抹掉重来。但是江湖上却没这么简单，输赢之间，就是生死之间。如果可以，我只想找个幽静的地方隐居，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欲望，既然有欲望，就不可能无争，”赵攸然淡淡道。
　　玖玖不置可否，瞬了瞬明眸，狡黠的光一闪而逝，竟透出几分邪气来，笑问：“你可知道，玖玖的欲望是什么？”
　　“这我如何得知？”他疑惑道。
　　“呆子，我的欲望就是，每天都能和你相伴——下棋呀！”
　　赵攸然一怔，不自觉地半垂下眸，脸庞上渐渐浮现微醺般的颜色。他微微咬唇，才克制住唇边隐约的笑意。

　　晚间，竹林里流萤四起，仿佛置身银河之中，美轮美奂。
　　“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景色，”玖玖怀念道。
　　她探出素手，舒袖与流萤共舞，身姿带着鹿类天生的优雅与轻快，旋身时忽然微醉踉跄，如一枚墨红落叶般倾倒，赵攸然拦腰揽住，她静静地伏卧在他怀里，把玩着他垂落肩头的发带：“筠庭，陪我去下界走一遭，好不好？”
　　她抬起晶透明丽的眼眸望着他，脸上泛着玫瑰绯色，赵攸然为之惊艳诧异，她身为女仙，何以竟有一种魅惑人心的奇异邪气，妖一般的蛊惑。

　　“听说筠庭上仙过几日要前往下界？”云萝仙子邱宁看向赵攸然问道。
　　他们在建木楼的游廊间遇见，云萝仙子坐在轮椅上，她的挚友凌霄仙子站在她后面推着轮椅漫步而来。
　　“是，”赵攸然回答。
　　“若我的腿疾好了，我也想去下界走一走呢，”邱宁微笑道，她穿着樱草色大袖春衫，衬得她格外温雅惹人怜爱，侧首间鬓边簪的紫藤花穗微微摇晃着，如一串紫玉般通透清新。
　　赵攸然未答，凌霄便说道：“听说凡界的土地又脏又臭，与天界不可相提并论。凡人更是个个贪得无厌、面目可憎。宁儿你身子弱，还是不要去了吧。”
　　“如果能除尽天下妖魔，凡界想必会干净些，”邱宁淡淡道，她生得一双秀致杏眸，眸光总是明媚清亮，柔中带刚。
　　邱宁的容貌虽不惊艳，但娇弱之中自有一股果敢英气，最是引人注目。
　　“邱宁仙子说得不错。”赵攸然如是说。

　　烟波万顷，茫瀚无涯，一叶扁舟停泊在岸边，这便是通往凡界的归尘湖。
　　赵攸然先登舟，然后回过身来朝玖玖伸出手。
　　玖玖朝他微笑，将手放入他掌心。

　　“这里就是洛水河的源头，玉衡雪山。玉衡山坐落在北疆，是曾经北府先玄帝姬颛顼赐予三公子姬康的封地，三公子的瑶光旧宫在战乱中侥幸遗存下来，如今凡人又把它称为冰冢，你瞧，就在前面。”
　　鹅毛似的沉重雪花无休无止，漫天纷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这座苍茫雪山最贴切的写照。赵攸然披着石青色大氅，捏了御风诀才得以在松软的雪地上行走。玖玖穿着火红毛裘，踏雪无痕地走在前面，步态轻盈，不时向他讲解人间的一项项典故，显然常在人界游历。
　　风雪中一座巍峨殿宇如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那便是瑶光宫。北府之神操纵水相，宫殿全然是一座冰宫，玉栋晶墙，琼栏瑶阶。只因这里是被贬黜的神灵遗地，有不详的意味，凡人便将之称为冰冢。
　　玖玖挽着衣裾拾级而上，回眸笑道：“到了夜晚，若能遇上霜神青女巡视下界，天边就会出现美丽的极光，那是霜神的裙摆在云上显现的景象。”

　　夜间，玖玖拉着赵攸然看极光，北边半面天空垂下一道蓝紫色的绚烂光芒，像极了神女绮丽的裙摆。赵攸然本是仙人，什么样华贵艳丽的云霞天衣都见过，并不怎么纳罕。倒是玖玖，像个凡人一样孩子气的蹦跳歆羡，说话间眉飞色舞。赵攸然从没见过她这样开朗明快的模样，觉得格外可爱。
　　他们躺在柔软的雪地上，瑶光宫中并无风雪，深蓝色天空中垂挂着光怪陆离的极光，耳边传来冰墙外雪花下落的簌簌声。
　　“筠庭，我想起以前听师傅说过，东府木仙的修行最重心性，讲求清心寡欲，设有玉清境、太清境、上清境三大境界，是吗？”玖玖银色的长发铺陈在雪地上，几乎与雪融为一色。
　　赵攸然轻阖双目，悠然道：“可以这么理解。”
　　“真了不起啊，清心寡欲我可做不到。”
　　赵攸然勾起嘴角，玩笑道：“把静心诀背上几遍不就行了。”
　　玖玖没有答，他听到耳边衣料窸窣声，玖玖依过来，素手轻抚过他眼角眉梢，抚过他棱角分明的美丽唇边。
　　赵攸然睁开眼睛，玖玖正垂眸，目光落在他唇上，银霜色的眼睫翕动如蝶，星眸中银芒流转，迷离而缱绻，令人心魂为之一夺。她抬眸，魅惑绝美的瞳仁直视他眼底，轻声唤他的名字：“筠庭。”
　　常听闻南府美人烈艳多情，他今日才知道，这是多么难以摒弃的诱惑。他几乎是用尽毕生修行的定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
　　“玖姐姐，你不必这样做，”少年阖目道，艰难地使声调保持平静，“我总是会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玖玖抿唇一笑，嗓音低柔蛊惑，执着地继续道：“我很好奇，人间的情爱是何种滋味，你能否告诉我？”
　　少年沉默片刻，纵然心神激荡，仍旧勉力克制着：“不可。”
　　“有何不可？”她很快反问。
　　年轻的仙人睁开眼睛看着她，沉敛心神道：“玖姐姐，你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是否有什么烦心事令你心中不快？你是九重天上高洁的仙子，我不能容许自己对你做出任何不可饶恕的事情。”
　　玖玖扑哧一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新鲜可爱的事物一样盯着他看，直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筠庭，我喜欢你。仙人与凡人有什么差别？我们的心难道不都是一样的么？此刻唯有天地，唯有你我。”
　　他惊异于她语气中的叛逆与不羁。仙家身上自有股不染尘埃的清气，玖玖却不然，清气之中分明敛藏邪气，明眸深处总带着几分淡淡的不羁，教人如雾里观花，看不真切。
　　“不行，”少年微微肃容，眼中却没有苛责神色。
　　她瞬了瞬眸，依偎进他怀里，愉悦的心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也好。”
　　赵攸然无言，只伸手轻柔地抚摸她银霜般清凉润泽的长发。
　　“筠庭，你记不记得，七百年前你在这座冰冢外面，救了一只重伤的鹿？当时那只鹿浑身浴血，皮毛都被染成红色，差点被冻死。那只鹿就是我，如果不是有人把我送进冰冢，喂我服食东府仙人特制的冰玉散，我早就死在玉衡山的大雪里了。”
　　“七百年前？”赵攸然为她的述说感到疼惜，眼中又渐渐浮现出迷惘神色。
　　“你不记得？”玖玖有些失落，但神色依然明朗，“这也是常理之事。仙人下界修行一番，救治的生灵少说也有上百，我不过是其中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鹿，又怎么能给仙人留下印象。”
　　“但玖玖一直记得，一心想要报答你，”她将脸埋在他胸前欣慰而亲昵地蹭了蹭，“我那时神智不清，看不清你的脸，只记得你腰间挂一把木剑，上面有扶桑花的纹徽。”
　　“东府仙官几乎人人都有一柄木剑，以示清静无为，无锋戒杀之意，”赵攸然的眸色沉潜了几分，“而扶桑花，是上清境的纹徽。七百年前，上清境一百三十二位仙官都被遣至下界修行。你说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我。”
　　玖玖默然从他怀中起身，借着雪光凝视他的容颜，清澄眼瞳中亦渐渐浮现了一层迷惑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