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鸣白鹿》柳千缪

1、绿丝绦

　　东方天界，又被称为东府。碧落城就是东府的王都，这座城以草木葳蕤著称，城中天人老幼妇孺皆养得一手好花，家家户户门前都种着各种各样生机盎然的植物，街道上春有百花，冬有松梅，从来不失颜色。东府至高无上的青帝风伏羲，以四季为名将仙人划分为春官、夏官、秋官、冬官，掌管着人间四时草木的生长。
　　年轻人走向悦来酒肆，门前一瀑紫藤萝开得如火如荼、恣肆汪洋，他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正是这一停顿，啪的一声，一样物件不轻不重地打在他肩头上，又落了地，那是一朵烈艳的金蕊芍药，他扬首看去，对面阁楼上响起三两少女的轻声尖叫，春日轻衫的颜色在窗口一闪，便不见了。
　　他只淡淡一笑，进了酒肆。他是碧落仙界中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即便说不上掷果盈车，却也相去不远。

　　“攸然，你可来了，”两名仙人相对而坐，其中穿白衫的是仙人安期生，热切地朝他招呼。
　　安期生待他一落座便给他斟满了酒。
　　“杜门兄不是在下界游历吗？怎么有空回碧落？”赵攸然看向另一名蓝衫仙人问道。
　　赵攸然与安期生、杜门同为上清境春官，感情笃厚。赵攸然是竹仙，奉命驻守幽篁阁，掌管天下竹纲。安期生掌管东风，杜门则掌管梧桐树。
　　杜门笑说：“春日宴过几日就要开宴，我不是回来凑热闹嘛，嘿，一年之计在于春，又到了百花争艳的时候。”
　　“说起花，我倒觉得门外那一株云萝开得不错。这里的店家想来不是懂门路就是通法术。”赵攸然指了指门外。
　　“要说云萝，谁比得上春官里的云萝仙子邱宁？”安期生道。
　　赵攸然笑了笑，说：“今年的春日宴真是格外隆重，碧落城一夜之间就热闹起来了，出现了许多见所未见的神宗仙派。”
　　“可不是么，听说中府、西府以及南府都要求娶咱们东府的宓妃公主，公主殿下与南府的瑶姬公主并列神界第一美人，各路神仙自然是慕名而来，更何况青帝选婿，可是天界万年难得一遇的盛事，这才是真正的神族王室的气派！”

　　杜门最喜云游，消息最广，兴致勃勃地说道：“听闻向来隐居松鸣谷的白鹿一族也都出山了。一直听说，白鹿族人可个个姿容不俗呢。”
　　此言一出颇引人注意，因为白鹿一族世代守护松鸣谷那一处的深山老林，是天生的隐士，十分神秘。虽然如此，关于白鹿一族的传说却从不见少，传言中的白鹿族人生得一副空灵美貌，他们最喜丹青，个个练得一手高超画技。

　　酒肆中闲谈吵嚷，斜对桌独自坐着一名少女，墨衣红裳，一头雪色长发以灰色丝绦挽就，背影纤柔，如海中礁石般沉静，丝毫不受周遭纷嚷所动。
　　赵攸然听到白鹿一族化成人形皆是一头银发时，不由得瞥了那女子一眼。不过仙人银发并不少见，比如冬官里不少仙人都是银发，更别说其余四府数都数不过来的仙宗了。
　　店家走过去招待那名少女，只听得一个略带清冷的嗓音向店家说：“听闻碧落城中的绿丝绦是独一无二的佳酿，来一坛吧。”
　　店家忙道：“对不住了客官，今天最后一坛绿丝绦刚被那桌客人点了。”说着手朝赵攸然他们的方向送了送。
　　那女子顺势回首看来，在座的人人但觉眼前一亮。那少女不过是静静地往后看了一眼，眼波也未曾如何流转，可眉宇间那一份天然清艳已到了动人心魄的地步。
　　少女的目光恰落到赵攸然身上，赵攸然掩饰住心中的惊艳，礼貌地朝少女微微颔首。
　　女孩一双浅透茶色的眼瞳，淡淡地在赵攸然脸上一绕，唇角微扬带出几分淡漠笑影，回过身道：“罢了，那就来盏云雾翠吧。”

　　赵攸然转着手中杯子，眼前浮现的却是女孩回眸时的惊鸿一瞥。螓首蛾眉，似笑非笑，明澈的茶色眼瞳，说不出的空灵动人。
　　一时店小二端上绿丝绦，赵攸然道：“给那位姑娘吧。”
　　店家依言而行，彼时女孩正喝着茶，讶异地看向店家，店家简单解释一番，她回过头看向他们，唇边含着几分矜持清冷的笑，拱手致谢。
　　安期生悄悄用手肘顶了顶他，朝他挤眉弄眼，赵攸然笑笑，亦不辩解。

　　盛宴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才落幕，人们议论纷纷，猜测着哪位公子殿下能娶得绝代的公主，结局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宓妃公主没有选任何人，她拒绝了所有姻亲，自请前往下界洛水除魔。
　　在春日宴上，宓妃公主乘着碧鸾鸟远远地翱翔在云端，姿仪古雅尊贵——帝女的绝美纯然是神的象征，像天边夕霞一样瑰丽缥缈，难以触及，引得所有世人为之顶礼膜拜。

　　盛宴结束后，各路神仙回归本位。赵攸然回到幽篁阁中闭关清修，出关时已是三月后。
　　出关那天，他乘着飞龙在天上遨游，巡视驻地，彼时已是日暮，天边一抹夕阳残血，金色余晖笼罩着苍翠竹海，是延续万古的景色。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赵攸然正欲回府，忽见一道白影踏着竹海上苍翠的碧波腾挪飞跃，迅疾得如一道银色闪电。仔细看那白影身后，竹海的叶子奇异地涌动着，原来有十来道无形的风从四面八方追袭着那道白影。
　　飞龙停在云端，赵攸然沉着地俯瞰竹海。很快，那白影忽然停了下来，眼看着逃不掉，不如省些法力来战斗。那白影一闪，化成一名墨衣女子，轻盈地立在竹梢头，看身影似乎有些熟悉。紧随其后的劲风统统显形，个个白衣白鞋，没有脸，他们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护腕上一色套着极轻且薄的利刃。
　　风刃！
　　赵攸然听说过这种武器，最适合修炼风术的人使用，风，迅捷无形，杀人于瞬息之间。修炼风术的杀手，是天界江湖上最棘手的敌人之一。
　　“诸位跋涉千里，只为了区区一只白鹿的性命，可真是抬举在下了。”那墨衣女子镇定自若，清冷的嗓音被狂风席卷得支离破碎。
　　原来是她，赵攸然记起了那声音，蓦地恍然。
　　那些白衣人骤然发难，身形一纵，已看不见真形，只见一线线银光朝少女倏倏袭去。少女亦在同一时间拔出刀，却没有人看清刀的模样，仿佛一道流霞从她手中抽出，烈艳赤红的火焰从她的掌心喷涌而出，远在云端之上的赵攸然都感受到了那炽热的气流。
　　白衣人们暂时退避，以风劲荡开火劲，僵持不下。
　　天彻底黑了，更衬得竹海上方火光耀眼。火焰在少女手中犹如一匹赤色长练般转折自如，层层包围在流火中的少女身影模糊却翩跹，仿佛正跳着一支凄艳的舞。白衣人一时畏惧火势不敢冒进，但只要少女露出一丝疲态，他们必定会群起而攻之。对于风术杀手来说，只要对手有一瞬间的懈怠，性命便是他们的了。
　　而再强的仙人，总会有法力用尽的时候。
　　终于，流火中出现了一个缺口，众白衣人奋起袭去。就在此时，一道青光居然比风还快，挡在他们面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柄青色的竹剑。
　　一名年轻人乘龙而降，面容秀逸，着浅天青色长袍，额上勒着一抹青蓝饰带，上绣扶桑花暗纹，那是东府上清境仙官的纹徽。
　　赵攸然从龙背上飞身而下，冷漠道：
　　“此处是东府境界，还请诸位收敛。”

　　白衣人中出现了一些骚动：“是东府的木仙。”他们面面相觑，显然他们并不想惊动东府的仙家。片刻间无声的命令在杀手们的眼神中流转，所有人同时身形如风消散，都撤退了。
　　“多谢尊驾出手相助，小女感激不尽，”少女抱拳施礼道。
　　赵攸然回眸看去，月光如轻纱笼罩在少女身上，呈现出一种临花照影般，不真实的美。
　　“姑娘可是南府的火仙吗？”
　　少女微微一笑：“总之我不是妖孽，尊驾一试便知。”说毕她将刀横在身前，双手奉上。
　　月光下，那是一柄不过一尺二长的短刀，通体光滑晶莹，色赤如火。赵攸然屈指在刀身上弹了一下，可知上面仙气充盈，深处更有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这不是简单的仙器，而是神兵了。这位少女不仅是仙，而且品级不低。

　　“姑娘遇上麻烦了吗？”赵攸然道。
　　“江湖多是非，也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少女说着，刀在手中潇洒地旋出一扇寒泓，锵然入鞘，那赤铜所铸的刀鞘上刻着精美图纹，是一头奔跑在森林中的灵动矫健的鹿。
　　“上回承蒙尊驾赠酒，当时尊驾与朋友不是对白鹿一族多有议论么？想必已经猜出小女身份。”
　　赵攸然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当日言语若有冒犯，还请勿怪。既然现已无事，在下就告辞了。”
　　少女深深地看他一眼，认真地说：“今日之事，小女铭感于心，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尊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