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章 相逢·抱薪 ...

  •   出得洛阳,大多数人都会继续北上,去看看边关长河落日,或是西北去看看长安,我却打算走正南方向,逆着人潮走过洛道,转向进了枫桦谷,再沿着秦岭的边缘继续南下,过巫峡瞿塘峡,直到苗疆。
      ——当然了,说是这么说,可毕竟我是一个人走,又不赶时间,是以当我停在白龙口的时候,距离我离开稻香村已经整整三年了。
      至于我半路停下的原因,是我结交了一位新朋友。
      说起来,这位朋友的身世有点复杂:她名唐栎,却拜师海外蓬莱,还学了青莲诗仙的剑,目前隶属天道轩。
      当时,她刚杀了一名逃犯,是从甘州一直追到白龙口来的。
      “远怕什么,不杀此獠还留着他为祸四方吗?”她开口,是江湖女儿的利落飒爽。
      后来她找了处溪流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就又恢复成一身书卷气的温婉模样。
      到进了城,她在路边买了根糖葫芦,分了我一根,自己则举着进了客栈,咔嚓咔嚓的,边吃边对我说:“你这人挺有趣,我闯江湖好些年,遇见过的大夫不少,只有你一个不仅不说些酸话,反而还帮我处理尸体的。”
      我指指桌上,乜斜着她:“所以这就是你让我用“蛮头”配炖肉和糖葫芦的理由?”
      她只用她那不怎么宽大的袖子掩着半张脸,光明正大地狂笑不止。
      吃过饭,她说她还有任务,看我没事做就问我要不要一起,我犹豫了一下,点头了。
      至于当时犹豫了什么,大概是什么也没想,只是习惯性的,不想点什么利害关系就不舒服吧。
      于是我们启程重新北上。
      从东到北又从北到西再从西到北,我确实有点好奇她任务怎么接的那么远,但我也没问,因为她自己已经没话找话地跟我闲聊说出来了——谁想那么多啊!看见有任务就去,问明白了该杀就杀。
      倒是长歌门那些儒侠的风格。
      “嗐,其实我也是挺惨的,唉!”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左右是提起来了,你不爱听就假装自己是树洞,装没听见吧!”
      接着,她就把自己说成了世上最苦最难最不被人所理解接受的那种人……
      “所以说啊~”某仙子撑开了伞,做乘风而起状,“我还是回天上去好咯!”
      我看见路边树上有结了果子,就赶紧摘了一把塞进她嘴里。陈端那小孩是闹得人头疼,她,吵得人心累。
      山南道与剑南道交界的地方,有一个名叫北山村的小村庄,我们路遇一群正在扫_荡的山贼。
      她抡着伞就上了,我四下看看,捡了根柴火棍也跟上去了。
      其实没师门挺好,学得杂,什么都会点,没有趁手的兵刃还可以就地取材。
      山贼头头抓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郎君做人质挡在身前。
      我看了看新朋友,夺过她手里的弓箭,一箭射穿了对面两个。
      “我是大夫,知道怎么能保住他的命。”她问起时,我这样对她说。
      只是因为他们这样的人最容易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她是这样,师父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然后,他们就能内疚一辈子,这路货色我可是太清楚了!所以干脆就由我来做,反正我不觉得自己错,就像战场上,必要时的舍弃不是太常见了吗。
      但……她对我说了声谢,然后拒绝了我继续同行的请求。
      她说,希望再见时我能明白他她今日的意思。
      于是我们分道扬镳,我慢悠悠继续北上,她则回转江南,回去交任务接任务。
      直至五年后,我第二次在洛阳同她相逢,再见时,她依旧一身海蓝色衣裳,一把青碧色绢伞,唯独腰间多了盏不会熄灭的昏黄小灯。
      她累了,只是始终硬撑着不肯沉沦黑暗。
      “我的职责令我保持清醒,只要我清醒着,我就不会做出不该做的事。”
      她笑的时候已经不复当年风姿,只勉强剩下半丝依稀的影子。
      职责?清醒?我问她:“何苦如此?啥该杀之人,救当救之命,我力之所及不过如此,不曾对不起谁,又何来罪责?”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但终究只摇头喝酒,不肯说话。我于是叫了壶茶陪坐着,到她喝得差不多了,问她去处,她便出声邀我同去雁门。她说,她已成婚,今日正好交了任务故地重游,往后就安心陪着丈夫守边关了。
      我说:“也好,关外戎狄,无一不该杀之,你再也不会为其所苦。”
      她又看了我一眼,终于忍不住,发问:“峻茂,这话若是五年前你绝不会说出口,那时的你根本不懂我为什么会愧疚于生命在我剑下消逝。这些年,你可是经历了什么?”
      我想起了那双眼睛,到他死,只有看见我安然无恙的放松。
      “有个孩子,他本来能活,但他救了我。”
      唐栎又喝了一杯酒,不再追问。
      我们从洛阳出发,走了一个多月,到了雁门。那苍云出来迎接,隐约看着,仿佛是个我有些眼熟的故人,似乎幼年时曾同我是玩伴。我不是很记得他,他却一眼认出了我,离的老远就喊我阿兰。待到离得近了,相互问候,他说他叫燕小芦,我才回忆起来,哦,这就是那个名字像女孩一样但是脾气特别暴躁的小哥哥啊。
      显然,看我的模样,燕小芦也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当即丢了刀盾抡起拳头冲过来,要“试试我十几年来有何长进”。
      苍云什么都缺,最缺医药,是以我在雁门留了五年。五年,我在这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又看见许许多多的新生和死亡,我陪着他们笑,听着他们哭。我救了许多人,也看着他们的孩子出生、渐渐成长。
      我也收了一个徒弟,是我那两个朋友的孩子,名叫芳关,他生在一个花开烂漫的盛夏里,性子和他的母亲一样古灵精怪,却也遗传了他父亲的坚韧可靠。
      我曾推拒,毕竟我自己无门无派,身上的的功夫也不能全传给他,倒不如由那两个身具多家传承的亲生父母教导来的方便。但唐栎说,这孩子不能长在边关,他命里注定是我的徒儿。
      我没来得及再推辞,便先被燕小芦的刀盾砸出了广武城。
      而说完这话,他们夫妇两个,连同他们几十同袍,便在第一场雪落之前,战死在雁门关外了。
      许是早有预感吧,毕竟是蓬莱先天门中出来的弟子。我牵着芳关的手,如是想道。
      “师父。”芳关摸着身上的白布,仰头问我,“是阿爷阿娘死了吗?”
      小小的孩子,脸上却看不出太多悲痛,仿佛早就习惯了这种分别。
      是了,他同我一样,自出生起就沐浴着叔伯亲人的鲜血,日日夜夜听人恸哭,何来悲痛欲绝。
      但我不知如何同他分辩,他不过就是个四岁的孩子,才被唐栎拉着读完了长歌诗集,勉强算启了蒙罢了。
      我蹲下来,把他拉到近前,斟酌着开口:“生死是一件很大的事,是一个人、一个家里最大的事。人只能出生一次,也只能死去一次,他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会为他庆祝,为他欢笑,他死去的时候,他的亲友会为他哀痛,会记得他为他们付出过的一切——只不过,在雁门关这样的地方,人们很多时候没有时间去表达,等有时间了,却过去了太久,人们就只会在安静的夜里,再重新回忆起当时的难过。”
      小孩还是懵懂:“为什么,会难过?”
      我叹了口气:“因为他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每天嬉笑玩闹、洗衣做饭、上阵杀敌,他都必须得一个人做,再也不会有人陪着他。那个人,已经从他身边完全消失了,无论他如何寻找,也只能在一处又一处的地方,找到他们两个人一起生活过的痕迹。”
      小孩突然吸了吸鼻子,含着泪,打着颤继续问我:“师父,阿耶阿娘,芳关也见不到了吗?”
      我替他擦了眼泪,却仍是狠心点头:“是的,唐栎和燕小芦,你的父母,他们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这场雪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