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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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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偷偷开了条门缝,从中看了过去。
只见正间老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油灯火焰如豆,明明灭灭,淡黄色的光晕堪堪照亮昏暗的房间。
身着单薄中衣的云阿婆已行至北边的一个柜子前。那柜子已经烂了不少,被人一摸,簌簌往下掉着木屑。
她从柜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盆不知什么东西,然后就倚在墙边,吃了起来。
见此情形,萧碧楚只觉胸中生出一股子怒意。这个老妇,白日里给她一碗鸡鸭都不吃的糊糊,到了晚上却自己吃起独食!
穷山恶水多刁民,古人诚不欺我。
萧碧楚心中愤愤,恰在这时,肚子不适时宜的叫了起来,“咕咕”两声,在夜里尤为清晰。
倚在柜边的云阿婆显然听到了动静,愣愣地抬头看向萧碧楚的方向,声音沙哑不确定,“初儿?”
被人发现,萧碧楚扒门的动作一僵,但她很快便站直了身子,随后大大方方推开门,提起裙摆迈过门槛走了出去。
云阿婆听到确切声响,慌乱地将手中的东西掩到身后,望着萧碧楚的方向慌乱出声:“初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歇息?”
萧碧楚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不屑。
她没有急着说开口,而是一步一步踱至云阿婆的面前,目光落在她背在身后的手上。
她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只瓷碗,她如此紧张地护着,也不知瓷碗中不知装了些什么。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我,我……”云阿婆龟裂的脸上是一道道岁月的沟壑,她过于紧张,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几十年从未保养过的皮肤似老树皮一般,两腮松弛苍老的脸皮随着她的动作颤个不停。
萧碧楚没有心思同她在这僵持,没有再说其他,上前一步直接朝她身后伸手夺了过去。
老人不想放手,仍是紧紧把着碗,可她的力气哪里比得过萧碧楚。
手中的碗最后还是被夺走了,她被不小的力道扯得往前迈了半步,眼前一片黑暗,看不清眼前的少女站在哪个方位,老人只能像只迷路的老鹿,慌张得探向每一个方向。
“初,初儿……”
萧碧楚望着眼前伸着双手不断摸索的老妇人,冷哼一声低下头,看向手中的瓷碗。
她倒要看看,这老妇人偷偷藏起,还要半夜起来吃的独食究竟是什么山珍海味。
两步来到油灯旁,就着微弱的火光,视线清晰起来,可在看清碗中物什的那一瞬,她整个人定在了原地。
碗中装得满满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灰色灰状的猪糠,就是白日里陈家猪圈中,云烨喂给猪吃的那种。
云阿婆还在摸索着朝这边靠近,没走出两步,就被桌腿绊了脚,整个人扑到坑坑洼洼满是疙瘩的老木桌上。
木桌子被推的挪了半步,桌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萧碧楚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她却已经自桌上爬起了身,没有喊一声痛,空洞地望着前方,神情悲切,“初,初儿。”
她好似害怕萧碧楚生气一般,放低了声音,似在诱哄,“昨日那一斤的地薯给了高大娘,家里暂时就没有吃食了,所以我才……不过你不用担心,北山的窖子里还有不少红薯,等明儿阿婆起个大早,去挖些回来给你做成红薯干吃。正好可以送些给阿烨。”
“不过可不能叫阿烨知道是阿婆去挖的,不然呐,他又要生气喽。”
云阿婆的声音苍老而轻柔,似是在宠溺地哄着任性的孩子。
萧碧楚的目光一直落在那碗猪糠上,不曾转移。她垂着头,贝齿死死咬住朱唇,直至唇瓣泛白。
双臂撑在桌上,双手紧握成拳,努力地消化心中一瞬间涌出的不适感。
她不知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好似有人在她的心上重重捏了一把,胸中又肿又闷。一股子酸意自心里涌上鼻尖,叫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了两转,险些落下。
“时候不早了,初儿早些睡吧。”
月凉如水,院子中梧桐树的枝影投入窗棂,打在老人苍老的面容上,落下一片斑驳阴影。
“嗯。”
萧碧楚低低以鼻音应了一声,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房。
外间皎月愈发清亮,萧碧楚怀抱双膝坐在榻上,望着落在被衾上的月光,越发没了睡意。
这一日,好似是梦一般。
她倒希望这是一场梦,待明日睁眼,她还是大越最尊贵的祁阳长公主。
可无论是胸口堆叠的酸涩,还是周身凝集的疲惫,都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缩起身子,就像幼时一样,一个人所在冷硬床榻的角落,等明日出了太阳,一切就都好了。
迷糊之中,她睁开双眼,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然天光大亮。
窗外梧桐树上,蝉鸣声阵阵,高大的梧桐树上枝叶繁茂,挡住了炎炎夏日的暑气。
“出事了,出事了!”
“陈阳宫娘娘投湖薨了,快,快去通知皇上!”
外间传来几个女子慌乱的惊呼,紧接着是仓促的脚步声。
萧碧楚坐起身,疑惑地透过窗棂向外望去,明明她睡下时还是春日,这何时入了盛夏?
而且这是何处?
她环顾四周打量着身处的这处居所,虽破旧了些,可却是越京宫廷的建筑式样,绝不是云家那寒碜的茅草屋。
掀起身上的薄被,萧碧楚正要下榻,目光落在露出的手臂上,动作陡然顿住。
眼前的这双手臂,纤细稚嫩异常,腕上臂上缀着一道道鞭痕,伤痕新旧叠加,像一只只细长的蜈蚣,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陡然想起什么,萧碧楚猛地跳下床榻,赤着脚奔到不远处的铜镜前。
只见镜中映出一名少女,少女只有七八岁的模样,精致漂亮。
细眉如黛,眸似星辰,樱唇红润,一头如丝绸般的墨发散在身后,像是匠人精心做出来的瓷娃娃。
这分明是她幼时的模样!
想起方才宫女们的话——陈阳宫娘娘投湖薨了……
萧碧楚心中咯噔一声,也顾不上穿鞋,赤着脚朝门外跑去。
陈阳宫是大越皇城中最凄凉萧瑟的冷宫,宫外的池塘里曾经溺死过好几位妃子。
昔日这里是叫宫人们晦气的地方,可现下,数十位宫人却都围在了这一处。
只因为这一次,这池塘又溺死了一个女人,这女人不是旁人,而是大越皇宫里曾经最得圣宠、最尊贵的皇后。
于今而言,只能称作废后,因为七年前她已被废后位,再不得踏出这陈阳宫半步。
萧碧楚赤着脚跑在满是砂砾的地上,她用力地挤开人群,才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女人。
如今她已不再美丽,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她整个身子都已肿胀发白,再看不出曾经半分的倾城之姿。
如水藻般的长发铺盖在她的脸上,遮盖了她最后离开时的神情。
“母后……”萧碧楚弱弱出声。
宫人们闻了声,这才发觉小公主不知何时跑了出来,连连呼道:“快将公主带走。”
几个人上前来拉扯萧碧楚的胳膊,她却一直挣扎,目光只停留在那具可怖的尸体上面。
那是生她的母亲,也是赠她满身伤痕的仇人。
那个女人,辱骂她,抽打她,甚至一度想要掐死她。
萧碧楚曾经无数次诅咒过,希望娘亲溺死在池塘里,如今她真的死了,她却忍不住泪意。
“世子……”
“镇国公府世子来了!”
“见过世子。”
身后传来宫女略带惊讶的敬问声,萧碧楚还僵站在池塘岸边无声哭泣,下一刻,便被人抱起,紧紧拥在了怀中。
扑面而来一股叫人安心的甘松香,一只纤长骨节分明的手挡在她的眼前,遮掩了她全部的视线。
少年清朗温润的声音自耳侧传来,似几片落英,飘落在她的心间,抚平了所有的不安,“楚楚,我在。”
她再也忍不住,转身搂住他的颈项,埋首在他颈间,哭出声来:“燕哥哥,我害怕!”
眼前浓雾飘过,似是拨不开的白幕,等视线再清晰时,少年已将她放下,头也不回地去往浓雾深处。
见他要走,萧碧楚心中的没有来由地慌了起来,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她忍着泪意唤他:“燕哥哥!你要去哪。”开口声音颤得不像话。
他不应一声,只朝远处走去。
萧碧楚再忍不住,赤着脚,提起繁琐的裙摆磕磕绊绊朝他背影奔去,地上粗糙的砂砾硌得脚心生疼,她却不敢有半分停歇。
马上,马上就能追上他了!
她伸手去勾他的衣袂,下一秒,他却化作清风消散在雾中。
萧碧楚睁大蓄满泪水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片苍白,哪里还有他的半分音容?
“咯咯——咯——”
陡然传来的公鸡打鸣声击穿了浓雾,萧碧楚蓦地睁开双眼。
刺目的日光自窗外照入房间,直直落在她双眼上,萧碧楚忍不住抬起手臂遮挡,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才看清屋中的陈设。
破旧的衣柜、腐烂的桌椅,是云家没错了。
方才梦中的窒息感还堵在她的心间,重重地,现下的场景莫名叫萧碧楚松了口气。
自从掌权后,她便许久不曾做过有关那个女人的梦了,没想到,如今她失了尊贵的身份,却又梦见了她。
她的亲生母亲,大越宣帝的第一位皇后,曾经也是享有无上荣耀的女人,可她却在诞下龙凤双生的那日被废黜后位,打入冷宫,然后发疯发狂,溺死池中。
她并无什么罪过,若非要说,只能说她不幸。
在她诞下龙凤双生这日,大越边境五十万大军遭敌军埋伏,五十万人无一人生还。
国师看破天机,言双生子冲撞破军,为不祥之兆。
皇帝残暴无道却对国师言听计从,当即下诏废黜后位,将皇后连同小皇子小公主一同打入冷宫。
想到这里,萧碧楚扯起唇角冷冷笑了笑,迄今为止,她尤记得将国师五马分尸前狼狈的模样。
他跪在地上,磕头磕破了脑袋,她觉得好笑,原来曾经宛若天人般的人也能哭得涕泗横流。
再忆梦境的最后部分,脑海中好似罩了一层白雾,无论萧碧楚怎么绞尽脑汁地想,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好似有一人——她唤他燕……
燕什么?
燕宁?
忽然想起这个名字,萧碧楚心中一刺,像是被虫蚁啃食了似的,顿时没了回忆的半分心境,心胸中只余下一股子嫉恨。
不想他也罢!
“咯咯——咯——”院子中再次传来公鸡刺耳的鸣叫声,萧碧楚忽然一个激灵,记起正事。
她还得寻云烨的卖身签的契子,然后去镇上的当铺将手中的首饰典当了换成银两去陈家赎人呢!
这样想着,萧碧楚忙翻身下床,翻箱倒柜起来。
房间中能藏物的地方就那几处,不过片刻她便在烂了一半的箱子中找出一张泛黄的宣纸,这正是云家阿弟的卖身契子。
只不过,打开契子,看清契子上的文字的一瞬,萧碧楚还以为看错了。
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契上的字仍旧没有改变。
——陈家买下云家云烨,支付白银叄两。
什么!
他陈家将人买下时花了三两银子,叫她赎人却要三百两。这不是在买卖,也不是要她赎人,这是在抢劫,是在耍她!
一口恶气吐出来,萧碧楚恨恨咬牙。
真是好一个陈家!竟敢玩弄到她的头上!且等着!
在心底将陈家上下骂了无数次,一把将契子丢在地上,狠狠地踏了上去,踏一脚还不解气,又反反复复踹了几次萧碧楚才解了心里的怒气。
心中气消了,她又认命地将纸张从地上捡了起来。
没办法,云家阿弟还是要赎出来的。
将沈念初妆匣中的所有首饰一并添进包袱里,这些首饰虽成色不佳,好在数量不少。
虽不知民间首饰值多少银两,不过昔日送入她宫中的,皆价值千金。想来沈念初攒下的这些首饰,若都卖了,大概能换来一二百两白银吧。
先换个一二百两出来,剩下的再找街坊邻居凑一凑,应当也差不许多了。届时赎回云家阿弟剩了钱,还能为云阿婆买些像样点的粮食。
萧碧楚一边盘算着,一边将包袱背在身上,这满满当当的一包袱首饰,落在肩上,还真压的肩头几分生疼。
扛着包袱走出房间进入正间,见西厢的房门竟是开着的,里面并无云阿婆的身影,萧碧楚扭头看向院中,也未发现她的身影。
心底莫名一揪。
她一个眼盲的老妇人,自己出门,若是遇上心怀不轨之人可如何是好?
如此心思一起,下一刻萧碧楚强迫自己收回担忧。
云阿婆在杏花村生活了几十年,对这周遭山林与村民定是熟悉的,定然不会出事。
这样想着,她重新提了提包袱,朝镇上走去。
昨日这路走过一遭,今日也算熟悉了许多,仅仅不过一个时辰,萧碧楚便进了南塘镇,若是没有肩上这一包袱的首饰,她还能更快些。
今日当真是凑了巧,恰巧赶上了南塘镇赶集的日子,街边两侧站满了摆摊买卖的小贩,路上行人比肩继踵,萧碧楚夹在人群当中,寸步难行。
街边小贩有大声吆喝的,有同人砍着价的。
路上行人有夫妻同行的,有怀抱小童的。
昔年于越京时,她曾央着燕宁一同去街上逛过,依稀记得,当年越京的集市,也是这番景象。
正走着,忽然一股肉香飘来,昨日一整日没有用膳,萧碧楚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闻到这味道,登时打起了精神。
四下寻找,终于在街边寻到了一个包子摊。
新一笼包子出锅,小贩揭开蒸笼盖,霎时升腾起大片似云的雾气来,那股子肉香更浓郁了!
肚子适时宜地咕噜噜叫了两声,萧碧楚的双腿也好似不听使唤一般,不由自主向那处靠去。
小贩利索地放下蒸笼盖,将一只只白花花冒着热气的包子从蒸笼中取出,丢进摊前的簸箕里。
抬头看见萧碧楚,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白牙来,“刚出锅的肉包子两文钱一个,姑娘要几个包子?”
萧碧楚望着簸箕里圆滚滚的包子,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腹中的动静愈发叫得欢了。
可是……
“我现下没有银子,能不能……”
剩下的话萧碧楚着实说不出口,叫人施舍她一个?
她是堂堂大越祁阳长公主,这种话,就算是把刀架在她颈上,也说不出口。
小摊贩听萧碧楚这样说,翻脸比翻书还快,抬手不耐烦地挥了挥:“没钱吃什么肉包子,我是来做生意的又不是做慈善的,去去去,别妨碍我买卖。”
“你!”萧碧楚一句“放肆”憋在喉间不上不下,险些背过气去。
多亏了昨日更恶毒难听的辱骂,她现下才能这么快将这口气咽下。
狠狠地捏着袖下的拳头,萧碧楚瞪了一眼盛气凌人地小贩,又瞪了一眼可恶的包子,扭头就走。
等她当了这些首饰,再回来买还不成!
这样想着,双腿忽然又有了力气,萧碧楚提着一口气走进南塘镇的唯一一家当铺,没有停歇。
守在柜前的小二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一双三角眼先是亮了亮,随后又生出几分揶揄来,“呀,这不是杏花村的沈小娘子吗?今日怎的……不涂胭脂水粉了竟好看了这么多。”倒还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韵了。
南塘镇中十个人里至少有六个人认得沈念初,对于店小二的调笑,萧碧楚没有搭理,只是把一包袱的首饰重重摔在他面前的木柜子上,“看看这些能当多少银子。”
店小二张大嘴巴,努力瞪了瞪他那瞪不大的三角眼瞧着萧碧楚,又低头看了一眼她带来的包袱,才不确定地问:“沈小娘子又要典当什么,如此之多?云阿婆的嫁妆,还是云小弟的书卷?”
萧碧楚咬牙吸了口凉气。
沈念初啊沈念初,都怪你这该死的名气!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赶紧看看,能值多少银子!”
见她如此催促,小二才慢悠悠地打开包袱,露出包袱之中包裹的数十件首饰。
小二先是取了一件步摇捏在眼前细瞅了瞅,又拿了只玉钗放在手心掂了掂,最后叹了口气,尽数放下,伸出一只手,在萧碧楚面前竖起两根指头。
“二百两?”萧碧楚眼睛亮了亮,立刻站直了身子。这些金钗玉簪一眼便能认出是赝品来,她虽不知民间首饰价格,不过估摸着应该也能卖个一百两左右,没想到竟值二百两吗?
店小二摇了摇头。
“难道是二十两?”萧碧楚拧眉。这就有些过分了!莫不是看她好欺负,故意压价来的?
店小二还是摇头。
萧碧楚再忍不住怒意,一拍身前的木柜,指着小二的鼻子骂出声来,“我如此多的首饰,你只给二两银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这些个首饰,只值二十文钱,还二两,当真是白日做梦。”小二居高临下地对上萧碧楚的双眼,万分不屑地抬起双臂环起胸来,“这些个东西,净都是些赝品,赝品便赝品吧,还是过了时的,你找谁做冤大头呢,还二两?”
小二的话似一道闷雷,直直朝萧碧楚头顶劈下。
赝品,还是过了时的,她知道,可是有这么多呢,怎么能只值十个肉包子钱。
泪水好似开了阀似的,争先恐后要涌出来,萧碧楚死死咬着下唇,却还是不顶用。
胡乱以衣袖抹了把脸,她捏着拳头再次向店小二确定;“当真只值二十文?”
“是。”小二回答的干脆,“我骗你作甚?”
得了确切的回答,萧碧楚再也忍不住,提起袖子掩了面。
若只值二十文钱,那云家小弟怎么办,云家阿婆怎么办,她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旧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