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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沈念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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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碧楚回眸,就见身后浮着一黑一白两个鬼影。
他们手中持着画着诡异式样的招魂幡,宽大的衣袍几乎遮盖全身,高高的帽子竖在头顶,帽檐遮得看不清眉眼,只能瞧见他们异常惨白瘦削的下半张脸。
一阵阴风吹过,夜幕中黑云散开露出被遮掩的月,清冷的月光洒下,满地银霜却并无人影。
他们当真是鬼。
萧碧楚脑中似有闷雷劈下,一瞬间也忘却了自己现下与这二鬼并无差别,心中只剩惊惧,下意识转身要逃,可还没迈出半步就被颈间锁链紧紧束缚。
只听二位鬼影齐道:“吾乃地府第一殿——酆都秦广王殿黑白无常,祁阳长公主萧碧楚,汝阳寿已尽,速速随吾等回地府转世投胎。”
阳寿已尽?转世投胎?
萧碧楚一怔,这才真真切切反应过来,她已经死了,在自己的新婚夜被毒死了。
可这叫她如何能忍下?那些害她之人还舒坦的活着,她却要转世投胎?
“给本宫滚开!”萧碧楚扬声怒道,既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就算是死,她也要让这些人陪葬!
她说罢就要扑向前方还未走远的人。
黑白无常并未阻止,千万年来,他们勾了无数魂魄,多少人死前凡间恩怨未断?
只可惜,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转眼萧碧楚已至云锦行身后,曾经对他有多信任,如今便有多恨。
纤细的柔荑化作利爪朝他后心刺去,下一秒却刺了个空。
萧碧楚怔愣地浮在空中,看着自己的手臂,她竟触不到他!
与容遇并肩一同向正殿走去的云锦行这时忽然顿住脚步,寒光闪过,一柄长剑已然握在他的手中。
容遇转头看向停住不前云锦行,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中暗里掠过警惕:“云将军这是作何?”
“周遭有邪祟。”云锦行沉声说罢,便向后看去,只是身后空荡的庭院里除却落雪与枯树虬枝的倒影,再无其他。
容遇冷笑一声,“怕是云将军多疑了吧?”
月光照不到的暗处,黑白无常见云锦行转回身去才放下对萧碧楚的钳制。
没想到这里竟有修仙之人,倒是他们失算了。
“长公主还是莫要在阳间逗留了,汝那统领大人,可非一般习武之人。汝为长公主时他要取汝性命兴许要费些心力,可如今汝已化作阴魂,他只肖动动手指便能叫汝魂飞魄散。”
“善恶因果,终有命数。善者积功聚德,轮回转世;恶者入恶人狱,濯尽罪孽……”
不男不女的声音再次传来,“时辰已至,带亡魂归地府,交由吾王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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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地府第一秦广王殿,青砖墨瓦,肃穆端庄。
黑白无常将萧碧楚推入殿内,对着殿上一揖,“大王,新魂已带到。”
昏暗的大殿上只点了几盏莹绿的油灯,油灯列在两侧,灯光盈射在地上铺就的青黑色琉璃砖上,阴森诡异。
高高的台阶之上,放置着案卷和宝座,座上坐着一位看似已过大衍之年的男子,正是黑白无常口中的“大王”秦广王。
秦广王一身青色花纹繁冗复杂的官袍,手中执着一书卷,见到萧碧楚入殿,翻开书卷念道:“萧碧楚,大越祁阳长公主,生于东阳二十七年,卒于……”
声音戛然而止,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默。
黑白无常不知生了何事,抬头朝殿上看去,却只见秦广王拍案而起,甩手将手中书卷丢下殿来:“黑白无常,你们好好看看这生死簿。此人阳寿未尽,你们怎么将她勾来了?”
阳,阳寿未尽?
黑白无常闻言,急急拿起地上的卷宗,瞧见那案卷上端正写着“年逾八十寿终正寝”后惊慌跪地,“大王饶命,吾等绝对是感知此人命数已尽才勾的人!”
这一句阳寿未尽让黑白无常慌了神,却叫萧碧楚忍不住笑出声来,“既是阳寿未尽,那还不赶紧放本宫回去。”
既然地府不收她,那些伤她害她之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看着萧碧楚周遭聚集的怨念,秦广王眸中堆满忧色。
此人杀孽过重,怨念过深,若将她放回阳间,恐酿成祸事。
然天规律令摆在眼前,不得违背,犹豫半响,无奈只能道:“罢了,黑白无常,送她……”
秦广王的话还未完,便被一声清朗低沉的声音打断。
“一个满心怨念的亡魂,若放归人间,只会让更多无辜之人流离失所,死于非命。”
殿中一众鬼神闻声望去,见到来人,纷纷跪拜行礼,“拜见北太帝君。”
就连端坐上位的秦广王也忙提起官袍下殿,匆匆行至来人身前拱手作揖,“主子,您怎来了。”
萧碧楚本以为马上便可还阳,没想到这时还能杀出个什么帝君来,地府竟还有比第一殿秦广王还大的官?
她看着秦广王一副恭敬模样走下殿来,心中攒着怒意,转头望去。
目光触及那人第一眼,便只觉似夜中浓云散去,朗月奔来。
他皎皎素衣曳地,身姿屹立,翩若玉树琼林。
如墨长发一丝不苟以银冠束之,一双银眸纳万千星辰。徐徐近来,似日月入怀。
萧碧楚一时愣在了那处,只觉得如此之人当立云庭,与这阴森地府万分不搭。
“将她放归阳间,本君不允。”
沉晏缓步行至大殿中央,一双银色冷眸扫过萧碧楚,瞥见她眼底的陌生与惊诧,凤眸微暗。
这一声清冷至极的嗓音,叫萧碧楚回了神。
萧碧楚暗恼,什么时候了,竟还能为美色所误,咬牙切齿开口:“本宫既阳寿未尽,你凭什么不放本宫回去?”
“凭本君乃酆都之主,凭你杀孽过重。”
“大至周越战事、西洲人祸、纪家灭门,小至忠臣枉死、迫害官女,桩桩件件,哪件事不是你的手笔?”
男人清冷如是,淡漠的两句话,便精确地点燃了萧碧楚。
她胸中怒意升腾。于阳世时,世人言她心如蛇蝎、祸乱朝野,她的驸马说她会遭报应,她的属下说杀她是替天行道。
现在她死了,就连鬼都说她孽障太多!
可是,凭什么?
“本宫所杀,皆是该杀之人!本宫杀的是奸佞!是叛党!是要侵扰我大越疆土的蛮夷!”萧碧楚红了眼,直直看向男人眼中。
“西南来犯,若不征兵抵御,届时受苦的还是百姓!纪家私联旧党,本宫诛他九族何错之有?那沈念溪,连本宫的男人都敢抢,本宫留她一条性命,已是仁至义尽!”
听闻萧碧楚的话,沉晏目中波澜不惊,“征兵打仗,彼时西洲水灾泛滥未过,百姓民不聊生,你偏在这时征收男丁,加重赋税,因你暴政而死之人有多少?诛九族,谋反之事只纪云一人所为,你却杀害了多少纪家无辜老小?”
男人的话,桩桩件件指出她的错,萧碧楚死死捏住袖下双拳。
不,不是这样的。
她掌权时,大越百废待兴,群狼虎视眈眈,她没有别的精力再去顾及其他。
若想稳住这江山社稷,只能用最铁血的手段。
如今已过几载,天下百废俱兴,他们却要回过头来挑她的错处。
满心委屈溢出,萧碧楚强忍着才没有哽咽出声。
周围鬼神瞪大眼睛看着自家主子与这人间公主对峙,大气不敢出。
看这情况,还是主子更胜一筹。
沉晏目光冷然扫过一众鬼神,吓得众鬼神赶紧收回目光。
眼前的女人倔强地仰着头,眸中早已水光潋滟,却偏生忍住不掉下一滴泪来,这股子犟劲倒还有她幼时的半分影子。
终究是心软了些。
“你杀孽过重是事实,可生死簿上却也阳寿未尽。本君不欲违反天规削你寿命,但你若想回人界,需行足百件善事,洗清罪孽。”
就在萧碧楚倍感无望时,耳边男声再次响起。
萧碧楚眼底水光未散,听闻这句话,蓦地转头愣愣看向萧萧郎朗那人。
她能回去了?
心绪间惊喜与恨意交杂着涌了上来,开口时,声音已然坚毅,“不过一百件善事罢了,本宫答应你!”
只要能回去,那旁的都不打紧,她定然要先将害她之人揪出,让他们付出代价!
看着萧碧楚黯黯明黑一双清眸,沉晏眼神微暗。
她眼中的杀意太明显,想做什么,哪里能逃过他的眼睛。
“既如此,黑白无常,你们去为她引路。”
“是。”
“她是死了么?”
“不知道,不过连自己弟弟都能卖,整日只想着勾引男人的狐媚子,死了倒好!”
痛,周身骨头似是被打断重接似的,木木的疼。
耳边流水声掺着絮絮的说话声在脑中嗡嗡乱响。顶不住痛意,萧碧楚眼睫颤了颤,拧着眉睁开双眼,入目是一碧万顷的天际和大片的云。
身边溪流潺潺,溅跃起的水花落到身上带来阵阵凉意,也让她意识逐渐清明。
没有阴曹地府的幽冥鬼火,也没有阴森可怖的小鬼。
她活了!
意识到这一事实,惊喜涌上心头,充斥全身的痛意瞬间消失,她猛地坐起身来。
“呀,小贱人没有死!”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少年的惊呼,萧碧楚一愣,闻声看去。
不远处站着两个身着粗布衣裳的陌生少年。
少年一高一矮,均是束着总角髻,面容黝黑,像是常年在日头底下曝晒似的,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高的约么十三四岁的年纪,矮的看起来也应该有八九岁了。
此时他们正打量着她,清澈的眼中却不掩鄙夷,见她看过来,高个子的少年警惕地将稍矮的少年护在身后,还不忘蹲下拾起一块石子向她掷来。
石子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萧碧楚脚边,萧碧楚一愣,当即扬声道:“放肆!”
哪里来的穷酸刁民,竟敢欺负到她的头上。
少年听萧碧楚出言怒斥,对视一眼,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出声来:“瞧瞧她这副模样,还真当自己是京城来的大小姐吗?”
“略略略,丑八怪,小贱人,来打我们呀!”少年用手勾着嘴角扒着眼睛对她做了幅鬼脸,一边笑闹着,一边转身飞快跑远,动作果断且熟练。
丑八怪?小贱人?
听到这两个粗俗词汇,萧碧楚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险些被气得颅顶冒青烟。
长这么大,哪怕是她幼年身居冷宫最落魄时,也无人敢如此辱骂她!
一口怒气提在胸口,萧碧楚捏紧拳头,恨不得现在便传人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刁民杖毙。
正要传人,目光倏地触及周遭景象,她愕然定在原处。
现下她所身处之地,竟如此陌生!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长势参差的树木已泛起了绿意,两个小鬼飞快地跑进林中不见了踪影。
此时她正站在河岸边,脚下是一片粗粝的沙石,上面覆有一层薄薄要化未化开的霜雪。
河水已然解冻,正潺潺的流向远处。
水流清澈,能看到河中嬉戏的游鱼,也能看到她的倒影。
萧碧楚僵着身子看河水倒映出的那个人。
她一身早年江南富家小姐流行过时款式的齐胸襦裙,发髻被打了似的,散乱成鸡窝。脸上不知涂了什么劣质的胭脂水粉,颜色糊的的难以入目。
这怎么可能是她?
她是堂堂大越长公主,她的衣物,选的是最上乘的锦罗绸缎,她的胭脂水粉,用的是精培的上等红蓝花。
这,这水中的是什么丑东西!
“这是为你新选的肉身,与你的魂魄最为契合。”
就在萧碧楚惊惧地环身望着周遭环境时,脑海中忽然传来男人清冷低沉的声音。
萧碧楚一惊,环顾周围也未见有人影,不知这话从何处传来,只是听着声音耳熟急了,像极了……
“是你!”萧碧楚咬牙切齿道,想起了地府中那半路杀出来的白色身影。
那什么北太帝君!
“本宫为何这幅模样?”眼下她变成这副模样,八成又是他搞的鬼!
“你原先的肉身受了损,已不能再承你的魂魄,恰好此人阳寿已尽。三年之内,这具肉身便为你所用,你需行满百件善事,方可重生。”男人声音不温不火,沁着凉意。
“你敢逗弄本宫?”萧碧楚不敢置信,她被耍了?
“如若你不满意,可随本君回地府投胎转世,如今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萧碧楚张了张口,好一番忍耐才将到嘴边的粗俗言语憋了回去。
若是死了,只能投胎转世,那些害她之人却自在快活,如此,她决计是不能忍的。只要她还活着,不论是在哪里,她总有一日要将那些乱臣贼子诛杀殆尽!
“考虑的如何?”男人的声音悠悠传来。
“本宫答应你。”盘算明白后,萧碧楚冷冷道,只是紧紧抿着的薄唇却暴露了她隐忍的情绪。
她话音刚落,一股陌生的记忆便涌入了她的脑海中,是这具身子原本的记忆。
原身名为沈念初,原是京城丞相沈巍长女,沈念溪的长姐。
萧碧楚揉了揉眉心,这糟心的人与事总是与她纠缠一处!她人都死过一次了,竟还能与沈念溪扯上关系。
昔年丞相沈巍,不过还是个贫穷寒酸的寒门学子,为了进京赶考,将妻女留在西洲老家,一人北上。
临行前,怀胎十月的妻子陆氏,也就是原身生母变卖了所有家当交予其,只待沈巍功成名就回乡。
这一来二去便是两年,从沈巍离开西洲起,便断了消息。沈念初呱呱落地到蹒跚学步,乡里乡亲多次劝陆氏莫要等了负心人。
第三年京中终于传来了喜讯,沈巍高中探花,封了个四品官员,还派了人将留在西洲的母女二人接往京城。
苦苦等待的母女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到了京城陆氏才发现,沈巍于京中早有妻女,她一个原配,反而成了妾室。
沈巍新妻魏氏是京兆尹嫡女,泼辣善妒,陆氏自然不是对手。不过两年,陆氏便于京中郁郁而终,只留下沈念初一人。
京中的富庶生活将沈念初将养得挥霍无度,再加上生母早逝,无人教养,为人愈发刁蛮。
魏氏本就不待见这个乡下来的便宜女儿,在沈念初十岁时,随便寻了个借口,将她赶回了西洲。
彼时西洲乡下沈念初已无亲眷,好在有好心的邻居云阿婆将其收养。
可京中的这几年已经将沈念溪养坏,她改不了大手大脚奢靡生活的习性,吃食她要最好的,用度她要最好的。
云家日子过得艰难,长孙云哥儿外出谋生下落不清,生死不明;孙女云姐儿体弱,后来死在了饥荒里,只剩年老眼盲的云阿婆和年幼的云小弟。
一家本就不好过,再加上个奢靡成性的沈念初,更加雪上加霜。
这几年沈念初年岁渐大,行事却不见转变,反而愈发乖张。
去年年末年,沈念初与同村的一个秀才好上了,这几日,被那情郎花言巧语的一骗,便打算人私奔。
因路上缺少盘缠,一思度,竟将一同生活了几年的云小弟给卖了,还将弟弟换来的几两碎银子都给了情郎。
现下如此狼狈,正是偷情时被情郎打晕推下山崖,殒了命。
情郎卷了弟弟换的钱跑了,弟弟也赎不回来了,人财两空。
整理完这些细碎的记忆,萧碧楚已然风中凌乱,她不可思议地对着看不见的人问道,
“你叫本宫用这具身子去行善,认真的?”
“嗯。”男人声音若深井寒泉,“现在,你就可以去行第一件善事,救出被你卖掉的云烨。”
云烨正是那惨被沈念初卖掉的云家弟弟。
“人又不是本宫所卖,为何要本宫去救?”萧碧楚几乎气得跺脚。
给了她这么一副破烂身躯也就罢了,还叫她去收拾烂摊子,门都没有!
“也罢,你还是随本君回……”
“去就去!还没有本宫办不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