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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合卺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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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之末,倒春寒来得乍然。
风雪栗烈,沉沉暮色笼罩下,为大越皇城裹上一层银装。
长公主府内,贴着喜字的鸾凤台上烛火明灭,婢子小心地捻去燃烬的烛泪,拨动烛蕊,烛火在一阵短促的炸响后,焕然生辉。
今日是祁阳长公主萧碧楚与镇国公次子燕宁大婚之日,然而戌时已过,驸马却迟迟未至。
偌大的长公主府笼罩在凝重的氛围之下,婢子们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惹了这权势滔天、手段狠辣的长公主不快,招来杀身之祸。
新烛燃尽时,有人大力推开殿门,夜风卷着飞雪袭入殿内,带着浓重的寒意,吹得几重梁门下金雀纱幔乱舞。
宫闱秘辛,不敢窥探。
殿中侍奉的宫婢听到动静,抬头看向榻上一身凤冠霞帔的公主,见主子微微颔首,才次第退出。
来人疾步落在光润乌亮的金砖地上,一路行至寝殿塌前,没有半分怜惜挥手扯下榻上新娘头上的喜帕。
开口声音中掩不住怒意,“萧碧楚,你好狠的心!念溪何错之有,天寒地冻,你却要差人将她丢入湖中!”
眼前晕红消失,视线陡然清晰,萧碧楚瞥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喜帕,随后缓缓仰头看向来人。
来人一身金丝云锦织就的朱红喜袍微褶,因路上行的急了,金冠梳束的发髻也有些凌乱。
一张素净刚毅的面容出色,却是愠怒尽显。
这是她的新婚驸马,也是她惦念了多年的男人。
如今二人终结连理,大婚之日他却迟迟未至,甫一入殿,还是为了旁的女人找场子。
当然,现下的情形萧碧楚早就料到了,毕竟,沈念溪曾经可是燕宁的未婚妻。
在他眼里,当年是她请旨赐婚,拆散了他们这对青梅竹马。
她于他而言,是棒打鸳鸯的恶人,是恃宠而骄的毒妇。
可他从不知,正是这一桩他嫌弃不已的婚事,保全了当年岌岌可危的燕家。
对上燕宁尽是厌恶的目光,萧碧楚面上不动声色,袖下双拳却不自觉握紧。
分明心里在意的很,却还是冷笑一声,出声不屑:“本宫为何这么做,驸马不明白吗?沈念溪找死,本宫就如了她的愿,赐她一死。”
三日前,她自皇宫迁入公主府,因忙于筹备大婚,多日未见燕宁,她原想着借机偷偷去看他一眼。
不巧的是,偏生在河边遇上了他与沈念溪。
她就站在街边拐角处,看他们情真意切,你侬我侬。
沈念溪哭得梨花带雨,伏在燕宁怀间,言若燕宁尚公主,她便投湖自尽以证情谊。
萧碧楚不知燕宁是如何应允的沈念溪的,也不稀罕知道。
不过既然沈念溪求死,那她便成全她。
于是她一回公主府便差人闯了沈府,绑着沈念溪投了湖,若不是沈家老爷跟去及时把人捞了上来,现在沈家怕是要准备沈念溪的头七了。
不过就算被救了上来,二月冰水寒凉,沈念溪恐怕也就只剩下一口气。
今日燕宁来迟,必是得到消息,不惜得罪她,也要去沈府侍疾。
“你看……到了?”听萧碧楚意有所指,燕宁心上一抽,瞳孔不自觉微缩,俊朗如玉刻的面上一瞬间煞白。
当时公主轿撵路过没有停歇,他以为她没有看到。
“呵。”萧碧楚冷笑。
想起当时情形,萧碧楚指甲刺入肉中。
她的准驸马,平日里冷若寒霜,与她多说句话都像是天大的赏赐,对待别的女人却言笑晏晏。
她是堂堂大越摄政长公主,大越的天下都尽握她的手中。
外扩边疆,内平叛乱,诛杀奸佞,掌权这几年里,没有什么是她想要却做不到的。
唯独,得不到这个男人的心。
“你们光天化日下偷情,你还怪人长了眼吗?”
萧碧楚拍案而起,震得上好梨花木桌上酒盅茶杯发出声声脆响。
她不掩眸中杀意,直直看着燕宁,心中怒与恨纠缠,面上恶劣地扯出一抹冷笑,“本宫不介意你纳她为妾,不过入了公主府,本宫定然教她没命见明日的太阳!”
“啪——”
贯足力气的一巴掌落在萧碧楚颊上,一声脆响之后,偌大的宫殿陷入死寂。
直到瞥见萧碧楚颊上浮起的红肿和惊愕失望的神色,燕宁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踉跄退后两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宽大的婚袍衣袖遮住微颤的双手,触及她眼底的怒意,他忽然觉得疲倦。
“萧碧楚,当真不怪旁人说你心狠手辣、蛇蝎心肠!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若念溪有半分差池,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不会放过你!”
说完,他拂袖转身,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而去。
直到那抹绯红身影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偌大的殿中重新恢复一室静谧。
萧碧楚颊上火辣辣的疼,眼睛涩涩,却落不下泪来。
入目窗上贴着的“囍”字画满了讽刺。
她抬手抚上红肿的脸颊。
好一个燕宁,他是算准了她舍不得动他,不敢动他燕家是吗?
唇边扯出一抹冷然的笑意,萧碧楚发泄似的拿起一旁案上摆放的合卺酒一饮而尽。
她哑声开口,“半秋!”
半秋侍于殿外,闻声提裙入殿,快步来到萧碧楚身侧,瞥见主子苍白的脸色,心中忧虑难以言说,“公主有何吩咐?”
“燕家三子燕炜豢养私兵,有大逆不道之心,传本宫旨意,遣神策军包围燕府,燕家嫡系,全部押入天牢待审,包括燕宁!”
萧碧楚说着,轻轻将手抚上微肿的脸颊,一双凤眸中寒意森然。
燕宁,本宫有的是办法让你服软。
半秋听完萧碧楚的吩咐,张口想要规劝,可又太了解她。
她打小便侍奉于公主身侧,陪她长大。
看她从当年倔强要强的冷宫小公主,成长为如今独当一面的摄政长公主。
她深知此时她的主子现现如今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的,无奈只能应是。
也是,驸马这一次,真的是太过分了。
“是。”半秋领命,见萧碧楚面色冷凝无意多言,只能在心下叹了口气,转身出门下去吩咐。
可刚要出门,身后突然传来金樽摔落的声音。
半秋回头就见萧碧楚已然跌坐在地,手边是摔落的合卺酒杯。
萧碧楚只觉腹中忽然绞痛,喉间一痒,吐出一大口鲜血。
额上冷汗滴落如珠,她紧紧揪住腹间的衣襟,婚服上金线织就的凤鸟在手下皱得不成样子。
目光迷糊地落在地上摔落的合卺酒上,她心中陡然明了。
有人在合卺酒中下了毒,要害她性命。
那人是谁?
燕宁?沈念溪?还是其他人?
“公主!”半秋大惊,被那刺目的血色伤了眼,她慌忙上前,颤抖着扶着萧碧楚将将倒下的身子。
“去……”萧碧楚张了张嘴,又呕出大口鲜血来,“去传太医!”
“公主你撑住,奴婢这就去请太医!”半秋红了眼,顾不得其他,慌忙起身向殿外跑去。
萧碧楚自皇宫居所迁入公主府时,携了几位在宫中常用的御医,其中有几位解毒之术了得。
哪怕是有人服了砒霜,他们也照样能从阎罗王的手中抢命。
公主定然会没事的。
半秋忍着泪快步朝医药居跑去。
明明已至春日,可这大雪不见歇意。
夜色厚重,路上风雪渐大,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无人除雪,湿滑的很。
半秋袖中灌满霜雪,不知在路上摔了几跤,总算是瞧见了医药居的光亮。
她心中燃起希望,来不及拍去肩上头顶的落雪,便推门进屋。
“吴太医!刘太医!公主中了毒,还请二位过去……”
目光触及屋中景象,她的话陡然顿住。
只见医药居内,并无一人,只有满室的狼藉。
平日里藏药的檀木柜子东倒西歪,各式珍贵的药草撒得遍地皆是。
若非这里是守卫森严的公主府,半秋险些以为是遭了贼。
这是什么个境况?太医们呢?半秋怔愣片刻,但很快回过神来。
她现下管不了这些,府中寻不得太医,便只能去宫中!
公主府距离大越皇宫不远,可现下将近子时,公主身边不能离了她,只能旁人入宫。
想到这里,半秋才想起寻人帮忙。
可偌大的公主府,此时竟空空荡荡,半秋在公主府中寻了一圈,莫说来参宴的宾客,就连路过的下人也不见一个。
沉沉夜色下,庭前雪地上只有她一人的脚印。
天地间是被云遮掩昏黄的月和漱漱的落雪声,肃杀与死寂。
半秋一人往公主府的大门方向跑去,远远地,便见大门前立着一个挺拔身影。
雪落满他的肩头,男人一身银甲,眉眼若冰,清冷勿进。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那是公主亲信之一,公主府侍卫统领云锦行。
半秋忽然觉得来了希望,眼中沁出泪水,她忙上前去,急道:“云统领,公主中毒了,府中大夫不知都去了何处,快,快去宫中请太医!”
她的话说完,男人却在还站在原地不动。
“快啊!”半秋不解,声音中携了怒意扬声催促。
抬头对上云锦行一双墨眸,却只见他的眼中漆黑一片,冰冷刺骨。
他面上没有分毫多余的表情,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冰人。
昔日半秋与云锦行共事,她知晓此人性情冷淡,不喜言辞不苟言笑,可也从未如今日一般。
忽然之间,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公主府中,能够有权力调动府中守卫、控制府中所有人的人,除了公主本人,便只有公主最信任的——云统领!
府中不见众人,是眼前之人的手笔。
云锦行,背叛了公主!
半秋浑身发凉。
没有时间了,她不顾其他,想要越过云锦行出府,没想到,刚刚踏出一步,一柄银剑就架在了她的喉间。
那是云锦行的剑。
只要半秋再多走一步,锋利的剑刃便能划破她的喉咙。
半秋满面怒意,张口欲骂,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步伐声传来。
无数名神策军围了上来,半秋抬眼看去,只见大门口处已被神策军持刀封住。
数位神策军的中间,立着端方雅正的一人。
“容,容大人。”半秋认得来人。
容遇,当年不过是个任人欺辱的小宦官,因险些害顺德公主幼女溺水,被打得奄奄一息丢在宫廊上。
幸而为萧碧楚所救,受了萧碧楚的提拔后,两年便居北司大统领高位,统御神策军。
“容大人,求求您救救公主!”半秋现下只能将最后的希望放在容遇身上。
却只见容遇唇角勾起,精致若好女的面容上戏谑尽显。
在半秋不解的目光之下,他从官袍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诏书宣读:“祁阳长公主萧碧楚,诛善臣,用恶人,使民困,阴祸朝纲,私与敌国交通,今证验求实,遣北司长官容遇率神策军,制公主府,若有反者,诛之!”
容遇话音落下,半秋当即愣在了原地。
皇上下的旨意,封禁公主府?
怎么可能,皇上与公主一卵双生,他是公主的亲弟弟!他们感情深厚,皇上怎么可能要杀公主?他怎么能!
半秋红了眼,“皇上登基这几年来,是我家公主运筹帷幄内平叛乱,外攘忧患!我家公主怎么可能私通敌国!而且公主所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何来诛善臣之说?”
身后有数位神策军上前将她控制住,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挣脱不开。
“容遇!你这个白眼狼,若没有我家公主,你如何能有今日!”
任凭半秋如何怒骂,容遇面色不变。
她只能看着容遇嗪着笑意走到云锦行的面前。
“云将军,做的不错,明日本官定然会向皇上秉明,今日之事,多亏了云将军。陛下应允将军的大将军之位,也定会说到做到。”
云锦行面色沉沉,听了容遇的话,面上并无喜色,只是冷声道:“封官加爵不必。萧碧楚残暴无道,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他说着,目光落在一边被挟制的半秋身上,神色无波动,只道:“她虽是萧碧楚身边的人,却并未做什么恶事,她就放了吧。”
“云将军不愧出身修仙名门,到底与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呢,不谋自己的前途,只为旁人着想……”
容遇说着一笑,“既然云将军这样说了,那本官明日便去与陛下求情,只将祁阳长公主下狱,公主府其他人,皆无罪释放。”
他说罢,给了面前的神策军一个眼神。
神策军会意,当即便松了对半秋的挟制。
半秋踉跄扑倒在云锦行的脚边,“云统领,不管怎么样,昔日公主待你不薄,如今她境况十分不好,请您看在她对您的知遇之恩,寻个大夫,救救她,救救她……”
听着半秋的哭诉,云锦行神色微凝,似有疑惑地看向对面的容遇。
容遇面上闲适的神情也是一顿,终于是察觉了几分不对劲,若萧碧楚只是中了迷药昏迷不醒,这婢女不该如此。
思及此,容遇忙带了几位神策军大步朝公主府内走去。
……
萧碧楚不知何时有了意识,腹中已无剧痛,她浮在天上,看着躺在地上已没了一毫气息的娇美女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死了。
死在了自己的新婚夜里,死在了一杯毒酒上。
她出门寻半秋,看她在风雪里还要为她寻医,心中悲戚无奈。
她在半秋耳边念叨了半天:“算了,莫寻了,已经来不及了。”
半秋没有听到,她却看到了这么一出好戏。
萧碧楚浮在空中,看着云锦行与容遇朝着她的寝殿快步走去,只觉得嘲讽。
真是,好极了。
她的爱人,满心满眼只有别的女人,
她的亲信,接近她是为了替天行道?
她的左右手,倒过头来为了名利背叛她。
还有那个小皇帝,她自小守护的,一点一点拉扯大的,她的双生亲弟弟,心心念念置她于死地!
“哈哈哈哈——”萧碧楚笑出了声,她现如今恨极了!悔极了!
凭什么?凭什么!
怨念自心中起,萧碧楚双眼中流下血泪,她已然化作厉鬼。
她死了,她要他们统统给她陪葬!
漆黑的夜里乌云翻涌闭月,狂风乍起,雪花乱舞,吹得守卫的神策军几乎站不住。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萧碧楚的血眸凝在渐行渐远的几人身上,修剪整齐的指甲陡然长长变尖。
然而就在她即将扑过去时,一道铁链拴在她的颈间,打断了她所有的动作。
身后传来两声不男不女的声音:
“祁阳公主萧碧楚,汝阳寿已尽,吾等引汝入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