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满空江》李克用程敬思

18、梁家

　　因着京城旧俗正月不办喜事，年前就分外忙碌些。一张张贴子递进凌府，连老太太都感慨跟天潢贵胄家联姻，旁的不知，酒宴倒是没完没了。
　　皇长子早夭，府内又刚出重孝，老太太吩咐下去不可张扬，只管家父子二人脚不沾地的连轴转，去各府回礼。
　　腊月十六，无风无雪，入冬之后难得的小阳天。
　　辰时正刻，凌老夫人顾氏携孙女出门做客，今儿这顿宴是不好不去的。
　　凌家祖宗几代不过殷实人家，却出了阁老这么一位天纵奇才；而顾家却是淮安一带的世家大族，子孙繁衍共分五房。顾老太太的祖父顾远山窝囊了一辈子，临到老却硬气一回，保下孙儿辈的婚事不受兄长、亦是宗族族长的摆布。
　　顾远山也算有些能耐，到底从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簪缨世家全身而退，从此方可另立宗祠，但名下再无余财，孙儿辈只得与小门小户联姻，还是姑娘的凌家三小姐便嫁与秀才之子凌参星。
　　老太太陪着夫君四海为官，渐渐与淮安府少了往来，直至三年前侄孙女顾燕娘嫁入京城——诚意伯梁家。
　　滴水成冰的时节，车厢内倒是暖意融融。老太太细细说着别府作客的规矩，熙月便老老实实听着。上一回去靖国公府出了那档子事，祖母这是担心再出意外。
　　见孙女貌似乖巧，老太太心内止不住的叹气：“今儿看在你燕姐的面儿上，可不准胡说胡闹。这样的事，姑娘家万不能掺和”。
　　熙月静静评说：“虽说梁夫人那般行事的也不在少数，但燕姐姐生下嫡子方半年，就要纳一房上族谱的贵妾，这是不打算让燕姐姐管家了，梁夫人从前可不是这样讲的。燕姐姐身子不好，可到底年轻，如何就治不得了？孙儿胡乱猜猜，祖母定是忍不得的”。
　　老太太徐徐撵着核桃木串的佛珠，眼光如水、平静如常。她随夫君走遍大江南北，见多了，并不太将梁夫人放在眼中，眼下的正经事就是如何保全晚辈的名声。罢了罢了，凌府老夫人向来是菩萨心肠，今儿就行一回霹雳手段。
　　“朝廷推行摊丁入亩之法，勋贵多有抵触，成国公府逼良为贱以至流民进京告状，只怕诚意伯府与梁夫人的娘家，也不干净”。
　　梁家与梁夫人娘家皆是勋贵，顾燕娘不过是巡抚之女，却能嫁入诚意伯府为承爵的嫡长子正妻，不得不说是阴差阳错。
　　“孙女记得顺天府尹上折子，言道今冬粮价却是平稳……”
　　如此讲话，老太太岂有不懂的道理，只得点了点孙女的额头：“鬼精怪的丫头，整日混在你祖父书房，眼见都要嫁人了，连个荷包都绣不好”。
　　京城的大粮铺十之二三是梁家开的，京畿一带的粮价要看梁家的脸色，而梁家要看谁人的脸色，便不得而知了。

　　车子行至诚意伯府，凌家众人下车再换梁府青帐小车。车到垂花门，诚意伯夫人盛装亲迎。
　　梁太太亲亲热热的将亲家老太太迎进北房，又拉着熙月的手讲了许多话。不多时，丫头来报忠义侯夫人到。
　　“瞧我这记性，我娘家嫂子每个月总要过府一趟，今儿就撞上了”，梁太太起身便要赔礼。
　　凌老太太不动声色，瞧着碗中起起落落的茶叶，淡淡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梁太太约有几分尴尬，屋中就冷了下来。
　　忠义侯夫人进屋，彼此见过都行了礼。忠义侯夫人出身宗室，为县主。众女眷见她要多行一次君臣之礼。
　　丫头媳妇子上新做得的点心，凌老太太吩咐孙女“来前嚷嚷着见你姐姐，快去快去，省着吵得我老婆子头疼”。
　　熙月袅袅娜娜起立行礼：“便麻烦夫人了”。

　　“老太太您是个有福的”，梁太太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否极泰来，等月丫头成了亲，这好日子在后头呐”。
　　忠义侯夫人端坐着，眼角瞥了眼自家姑奶奶：“是阿，孙小姐容貌出挑，得配贵胄。宗室子弟不少，可满眼望过去，还是老七性子最好”。
　　梁太太垂眼遮住神情，心中有几分懊恼。自家嫂子自诩宗室女，向来看不上外姓人。她说凌家孙小姐容貌好，哪里是夸奖，越是身份高的女子注重的越是性子，只有那攀龙附凤的方看重女儿容貌。
　　以色侍君，古来不能长久。
　　凌老太太仍徐徐撵着手串：“老身托大，便多言几句。老身这个孙女得来不易，那年大雪封路，她落生之地还是个破庙，这些年跟着老身享福没有，吃苦倒是不少。并非老身自夸，这孩子仁义且孝顺，许是万岁爷并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看上她性子还不错，方能得配郡王爷”。
　　忠义侯夫人一早看上信郡王，也想让自己的女儿嫁进王府为正妃，当旁人不知道这点心思么。
　　宗室又如何，天底下又不是所有人都上赶着嫁进宗室。
　　“月丫头性情模样都是一等一的，我家莞姐儿但凡有她三五分的样子，我就不愁了”。梁太太止不住的叹气。
　　这话虽有五分假，倒也有五分真。
　　京城的贵女们向来是勋贵家的一拨、清贵家的一个圈子。都说“穷养儿子富养女”，这两拨人本是比无可比的，只是不知怎的，近一二十年中，宗室与勋贵并无出众的千金，倒是清贵家连出了几位才情不俗的女儿。
　　先大理寺卿徐家小姐徐零露也曾为民请命，公堂之上引经据典舌战群儒；凌家孙小姐更是年纪轻轻便得了“女诸葛”的名号。京城勋贵家的女子只得昂起头颅鄙夷道“诸葛再世又如何，还不是满门丧命、克父克母克兄的丧门星”。

　　且不提正房内的三位贵妇，东院内的熙月正与梁大/奶奶顾燕娘叙家常。
　　“姐姐这气色倒是好了些，可是换了位太医？”
　　顾燕娘歪靠银红引枕，宛若病西施一般惹人怜爱，一望便知是婉约动人的江南女子。“太太疼我，名医不知请过多少。盼着早些好了，早些去太太近前尽孝”。
　　“姐姐进了好人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熙月笑得温婉，只捡好听的话来讲，“再者，舅父舅母不日进京，姐姐的病便好了大半”。
　　“山高路远的，都是我身子骨不争气，累及长辈”。在富贵至极的婆家，自己的亲爹娘也只能称一声长辈，顾燕娘的日子想来过得如履薄冰。
　　这屋内有股特别的味道，熙月轻轻抽动鼻息。屋角置一盆水仙，含苞待放的，甚是好看。“要我说，是姐姐想左了。虽说咱们做晚辈的不该给长辈添麻烦，可若是日日不来往，不就生分了。姐姐想想，可是这个道理不？”炕被之下，熙月正不动声色在顾燕娘手心写写画画。
　　梁大/奶奶点点头：“还是妹妹想得周到，只是你日后可不许顽皮，不肖说长辈，连我这个表姐都吓得不轻，日日为你求神拜佛的”。
　　“全听姐姐的”。
　　一旁绣墩上端坐着的梁莞儿起初还耐着性子听着，这会子约有几分无聊，便插话道：“听闻前些日子凌姐姐不得出府，如今可是无碍了？”
　　熙月状作讶异：“这没来由的话从何说起？”无缘无故的不得出府便是禁足，传扬出去要坏名声的，“可是哪日莽撞得罪了妹妹？”二人数月未见，何来得罪一说？
　　好一个装模作样的凌熙月…梁莞儿只得心内腹诽，并不敢宣之于口：“原是我多嘴，姐姐见谅。前二日过府，听旁人提了这么一句，不作数的”。
　　熙月心思一转：前二日是梁太太娘家忠义侯府的梅花宴，听闻扶风郡主与贺六也去了。想到此，她便道：“这几年少有出府，难怪妹妹与我生疏了”。
　　梁小姐两只玉手直揪着帕子，她何时与姓凌的亲近过！若非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守在此处，当她喜欢见到姓凌的！一甩帕子：“我怎当得起凌姑娘口中的“妹妹”？姑娘要嫁入信王府了，就算太妃不喜，也不妨碍姑娘的富贵，哪里瞧得上我这个穷亲戚”。
　　梁大/奶奶微微皱起眉头。
　　熙月倒浅浅笑了，抬头望见北墙上的八仙图却愣了一瞬，忙又低下头：“莞儿妹妹口中的话，想来又是前二日过府时旁人说的罢。妹妹待字闺中，更当慎言”。
　　就算信王太妃不喜，也不是一个闺阁小姐该评说的。
　　梁莞儿一时语噎，撇过头去轻哼一声。

　　临别前，熙月于八仙图前站了片刻，忽厚起脸皮求画。顾燕娘甚是为难：画儿是半年前忠义侯夫人送的，打宫里求来的。
　　不曾想，熙月竟去求忠义侯夫人了，还道画中色彩艳丽非凡，画师用的定是上等颜料，又一一列举颜料出处，状似卖弄学识。
　　说来也怪，熙月每说一句，忠义侯夫人的脸色便白上一分。这下子，满屋众人皆察觉出异样来。
　　“姑娘好一番伶牙俐齿，知道此画来历不俗，便来寻长辈的不是”，忠义侯夫人沉下脸色，“既是早已送与诚意伯府，也该是梁府的主子做主”。
　　这……
　　凌老夫人起身：“老身托大，便向太太求了此画”。
　　梁太太难上加难：“月丫头，你说句实话，凭咱们府上有的，哪一个求不得，偏要这一副？”
　　熙月似是踌躇，片刻方近前耳语了两句。
　　听罢，梁太太脸色大变：“…这…如此，就赠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