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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试问东流水(二) ...

  •   我和月写意两人共乘一叶扁舟,顺江而下。
      扁舟虽小,舟中陈设却甚为精致,梨花船壁足有数尺厚,上面镂空雕着各种图案,正好形成大小不一的空隙,将用具、陈设嵌入船壁中,既美观巧妙,又不惧风浪颠簸。
      月写意自顾抚琴,也不多招呼我,她的琴音幽幽渺渺,我虽处烦闷之中,闻之也不禁心神一畅。
      “是萧廷叫你来救我的?”我刚说完,就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极其无聊的问题,如果不是萧廷的命令,谁会眼巴巴跑来救自己啊。
      果然,月写意只是轻轻地扫了我一眼:“教主命我好好保护唐姑娘。”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教主命我带你回教中。”依旧是不冷不热的一句,语毕,便兀自低头弹琴。
      我无言以对,这人只会回答“教主命我”吗,想起那个永远都冷着脸的黑月灵,不禁哀叹一声,难道血月神教的人都是这么死样怪气的。
      江面碧波渺渺,绝彩丽辉,水天相映,融霞泻玉,我再找不到话聊,只能呆呆地望着外面,本也是美到极致的景色此刻却全入不了我的眼中。因为连自己也渐渐开始不明白自己的心,就这样跟着月写意回到血月神教吗,这样是不是就能远离外面的风风雨雨,是不是就能成全对萧廷那样刻骨的相思……
      就这样不知所云的想着,也不知小船行驶了多久,突然停靠在了一处,便有人具帖来拜。看那些人威风凛凛,颇有气势,都是朗声通报,云是某某舵主,某某帮主,然后鸡粟美食殷勤献上,竟无一不是自己爱吃的。一献上之后,就匆忙离开。更加奇怪的是,从头到尾,这些人都低着头,绝不敢向我和月写意看上一眼,似乎崇敬之中,很有惧怕的意味。
      一连几日都是这般,我心中惊奇,却始终找不到机会问出口。
      是日傍晚,船行入支流,在一处码头稍事休息。
      才泊了舟,便听得岸上脚步声响起,瞬息之间,十余人鱼贯而来,看来已在此处等候多时。这些人衣着整齐,每人手上都举着一个巨大的托盘,看上去分量不轻,但行动间却丝毫不觉有什么障碍,可看出这些人的武功颇为不弱。
      为首一人在船下低声道:“云南千巫宗帮主巫云笛拜见黄堂堂主。”
      月写意像往常那样,自顾抚琴,并未抬头,只淡淡说了一声:“进来。”
      那人看去年纪甚轻,身材显得十分单薄。他手中也捧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一进船舱,却深深跪了下去,不敢前行半分。
      月写意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干什么?”她看了那人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地道,“千巫宗?不是昨日来过?”
      那人依旧不敢抬头,只低低应了声:“是。”
      月写意看着他,秀眉微蹙:“你们千巫宗到底有几个帮主?怎么昨天来的人不是你?”
      巫云笛的声音十分嘶哑,道:“昨日来的那人,正是家兄巫云飞。”
      月写意淡淡道:“想不到一日之间,帮主之位已然易人。”她突然发觉巫云笛以及这十几位帮众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仿佛彻夜未眠,又仿佛刚刚哭过。不禁随口问道:“巫云飞去哪里了?”
      巫云笛听到这几个字,竟忍不住啜泣起来,他的手悬在托盘盖子上,似乎想要将之揭开,但手却颤得厉害。
      就听他嘶声哽咽道:“家兄昨日无意冒犯堂主,回去后自思罪无可恕,已经伏罪自尽了!
      月写意微微一怔,还未出言,我却已忍不住惊呼出声来:“自尽?”
      巫云笛含泪点了点头,颤抖着去揭托盘上的盖子,道:“这里便是家兄的人头……”他一时气结,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来,颤抖良久才继续道,“自家兄自尽后,千巫宗上下自知罪重,坐立不安,所以在下今日带领帮中长老,带着家兄人头向堂主负荆请罪,希望血月神教高抬贵手,放过千巫宗一马。”
      他的手颤抖不止,盖子刚揭开一半,一股血腥之气顿时扑面而来。
      月写意轻斥道:“住手!”
      巫云笛全身一震,盖子重新落下。几滴残血溅出,沾染了船板。他眼中露出惊恐之色,慌忙伸出衣袖去擦拭,然而骨肉同心,一想到这是兄长的血迹,又忍不住泪落如雨。
      我看着又悲又怕他的样子,不免觉得十分可怜,转而问月写意道:“我并不记得,昨天他们有什么冒犯之处啊?”
      月写意皱眉不语。
      巫云笛悲声道:“家兄昨日奉上饮食后,不知为何竟鬼迷心窍,忍不住抬头向堂主看了一眼……”
      月写意点头道:“确有此事,我当时也警戒过他了。”
      巫云笛嘶声道:“江湖上人人知道黄堂堂主的规矩,船到之处,不奉饮食者,杀;饮食不如意者,杀;抬头窥视者,杀……非但一人如此,就连整个门派也要遭池鱼之祸。”
      月写意淡淡打断道:“话虽如此,然未必不可变通,你兄长太多虑了。”
      巫云笛低头道:“是……”话音未尽,却已泪流满面,难以出言。
      未必不可变通又能如何,反正人已经死了。他垂泪道:“千巫宗只是个边陲小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贵教作对。家兄伏罪自尽,是希望一人做事一人当,求血月神教不再追究千巫宗的过错……”
      月写意挥手打住他的话:“巫云飞罪不至死,此事就此了结,你们都下去吧。”
      巫云笛显然松了口气,一面叩谢,一面指挥后面的属下将饮食放在船门口,然后十余人如蒙大赦般匆匆退下。
      今日他们准备的饭菜格外丰盛,但月写意却摇了摇头,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我看着地上的残血,猛然觉得一阵恶寒,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压抑住哽在唇边的叫骂,只愤然道:“血月神教,你们未免也太过霸道了。凭什么命令其他帮派为你们送饭!又不是你们家的使唤丫头!”
      月写意淡淡道:“想做我们的使唤丫头,他们这辈子是没这个荣幸的了。教主当年传言天下,血月神教所到之处,天下予取予求,有不从者,鸡犬不留。开始自然没人害怕,但山东的曹大镖头、直隶的佛手银戟、湖南的潇湘剑客都死掉之后,就没人不害怕了。”
      我一听,心头的厌恶愈发深重,不禁双目圆睁道:“血月神教果然滥杀无辜,莫怪天下群起而攻之!”
      月写意却冷冷一笑:“有些时候,听到的未必是真的。江湖这种地方,要想让人敬你,必先让人怕你。血月神教为了扬威立信,的确杀了一些人。树大招风,江湖中人忌惮血月神教声势,惯将一些陈年旧事加油添醋,四处流传,甚至将一些其他门派所作恶事也算到我们头上,恨不得将血月神教说成天下第一的魔教。”
      “说的到好听,为了天剑五爵你们杀了多人人,我全家,我师傅,贾庆天……难道他们不无辜吗?凭什么成为你们血月神教称霸武林的牺牲品!”
      月写意冷冷的看着我,突然笑了:“那么,唐姑娘觉得这江湖中谁又是真正无辜的呢?谁的手上不是沾满了鲜血?要知道,这个江湖向来都是墨者非墨,瑜者非瑜。唐姑娘又凭什么肯定贾庆天一家是为血月神教所灭?”
      “除了你们这种杀人不眨眼的还会有谁?”我挑眉反问,却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个江湖向来都是墨者非墨,瑜者非瑜……“贾庆天满门被灭是不是你们血月神教干的?你说!”我突然大叫道,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几乎站立不稳,呼吸都随着急促起来。
      月写意看见面前的人双眸之中盈满着水雾,雾中却有燃着怒焰,怒焰之中是切肤的痛与彻骨的哀,微微怔了一怔,还是淡淡开口道:“是血月神教做的,我们自会承认。”
      一席话如寒冰般自上面倾盖浇了下来,一股子阴寒从脚底升起来撞向心窝,将我冻得脸色惨白,嘴唇都在不住地颤抖。一时间,我脑海中如同策马疾驰过万山重岭,迎面闪过了一幅幅的画面。
      我无力地软到在地,仿佛一只落入网中的虫,只能惶然着。原来这人世间的事真的是如此,你以为的总不是事实,你不以为的反而是真相。花非清嫁祸给萧廷,一切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自己只不过又成为了别人掌中的一颗棋子。茫茫此生,渺渺浮世,人在这种种阴谋之间赤脚行走,又能经受几次的伤害与欺骗?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习惯这样微笑之下的不择手段,有一天自己也学会用虚伪的掩护来慢慢达到目的。
      月写意缓缓的垂下双眸,再不管我,只徐徐抚琴,清香一柱,落落无言。水汽远映着山光,荡起青碧的涟漪,映在她身上,更显得她脸上的清绝冷峭。
      这之后的路上,我都很少再跟月写意说话,只是听着她每天弹那破琴,有时候心情不爽真恨不得将那琴摔了,看她还有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一日,舟行依旧迅速,我正无精打采地俯在船舷上,转过了一个山角,忽然琴音铮的一响,月写意缓缓道:“有杀气!”
      我闻言一下子跳起来,道:“在哪里?在哪里?”
      就见几十条船从我们身边掠过,向下游驶去。船上众人都是劲装带剑,显见是武林中人。
      月写意皱了皱眉头,隐约地就听那些人谈论着什么武林大会、风家。突然,风声袅袅,传来了“血月神教”三个字。月写意心头一震,伸手理了理琴弦,慢慢弹奏了起来。琴音袅袅,很细地在江面上荡漾了开。她暗中将内力灌注其上,那琴音与船上众人谈论的话语形成共振,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月写意凝神细听,就听他们讲来讲去,似乎是说血月神教怎么怎么滥杀无辜,幸好白道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风意舒,可与阿卑罗王争雄天下,这武林大会就是要商讨一个对付血月神教的方法。而旁边一些小门小派提起受了血月神教的压迫,也在抱怨不休。
      月写意的眼中露出嘲讽之意。对付血月神教?这些愚蠢的正道,今日既然撞到了,要仔细打听好了,再向教主汇报。她转头去找唐若萱,脸上的神情却突然僵住了。
      唐若萱不见了。
      四面积水空阔,扁舟一叶,唐若萱就这样不见了。

      月写意怎么也料不到,因为千巫宗那日的变故,使我对血月神教愈发的厌恶,再加上对这所谓的武林大会充满了好奇,便趁着她凝神细听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溜下了水,就在那些船交错而过的时候,悄悄傍着那些船帮,准备等他们靠了岸,再偷偷溜去洛城风家观看武林大会。
      我也怕被月写意发现,于是将头潜入水中,随那船带着自己走。反正这些人多半是去武林大会的,迟早能带我到目的地。
      桨橹唉乃,船只顺水而下。
      几十条船打横排开,帆影点点,我悄悄地伏着,随船而行,随便听着这些江湖豪杰说些什么。就听他们谈来谈去,总离不开什么邪教正道,听得久了也就觉得索然寡味。
      突听一人道:“萧廷只不过是一个瞎子,武功却偏偏高得出奇,不知道使得到底是什么门派的武功,我们也好想个破解之法。”
      “萧廷”两个字一旦入耳,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屏气凝神,生怕听漏了一句话。
      就听另一人答道:“方师弟,你刚入江湖有所不知。萧廷此人真乃天纵奇才,他恐怕是这天下唯一一个能把正邪两道的武功融会贯通使用的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天魔大法》,此乃当年天罗教教主毕生的武学精粹,不知为何此秘籍竟然落到了阿卑罗王的手中,是以天水涯上他才能以寡敌众,更能一夜之间屠戮少林数百弟子。而他假装文剑武书生时所使武功则传自于天鹰老人。要知道自古以来,正邪两道分属不同的门派,内功心法更是大大的不同,可偏偏萧廷却能达成人之所不能,不仅把两种不同的武功结合在一起,还自创了独门心法,武功之神秘莫测,这世间确实少有敌手。”
      闻此言,当下诸人皆长吁短叹,感慨不已。一人道:“洛城风家虽久负盛名,却不知此次对付血月神教是否有必胜的把握?”
      另一人道:“连少林都不是血月神教的对手,倘若洛城风家连同众人之力都不能拯救白道,恐怕这个武林就真的要沦陷于阿卑罗王的手中了。”
      众人闻之,似乎都心情沉重,一时间不再言语,只是加紧了划船。桨声沉重,直向前行去。
      我的一颗心也如虚晃在半空中,摇摆不定,听到武林中人对萧廷神化的评价,不知该喜还是忧。
      红霞渐褪,水面微凉,夜色渐渐合下。
      船晃了几晃就停了下来。我也不管上面有多少人,就从船底下钻了上来。船上几人忽见一湿淋淋的美少女从水中钻出,都是一愣。
      我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伸手道:“饿死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船上众人见我大模大样的,倒也闹不清楚我是什么来头,见我单身一个,以为是峨眉或武当山的女弟子,随师长来赶这个热闹,中途走散了。这两个门派统统得罪不起,于是就有人拿出些干粮牛肉来,送到我手上,道:“客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师妹随便请用一点。”
      我从中午饿到现在,当然不会跟他客气,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先将嘴里塞得满满的,噎得难受,拿起桌上的水壶就喝。一直将送上来的食物都扫空干净,满意地拍了拍肚子,才笑眯眯道:“谢了,再下告辞。”说完也不理众人诧异的眼神,挥挥手走到远些的地方,径自生火坐下。
      月色渐渐高了起来,将江面照得一片雪白。
      我遥望无边的江水,心潮也随波起伏,动荡不定。为了避免多生事端,我只打算远远跟着那些人,悄悄跟去那个武林大会一探究竟。也不知传说中的洛城风家究竟是怎么样的,风意舒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那些白道之人又会打算怎样对付萧廷呢?
      萧廷……这个名字又让我的心头涌起一阵无力的酸涩感。
      拿不起,放不下,理不清,说不明,亦爱亦不能爱,亦恨亦不能恨,既想逃避,又割舍不了,既想冷淡处之,又时时挂念,此等迷茫纠缠与矛盾折磨,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何谓人间至苦。
      我又想起了那初遇时惊鸿一瞥的瞬间,时间如尘埃片片凋零,所发生的一幕幕却永远雕刻在心头不会褪色,亦无法褪色。
      我知道自己一生都无法再抹去这个叫做萧廷的男子的身影,他的一切都让我如此眷恋,仿佛是轮回中最美、最爱的影子,让我甘愿沉沦狂乱心碎,甘愿饱尝情爱之伤。
      哪怕一生一世。
      哪怕再不得超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试问东流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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