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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到底意难平(二) ...

  •   萧廷静静地坐着,室内一灯如豆,映在他的侧脸上,那睫毛和鼻梁一同投下的影子,衬得那半面的脸愈发地晦暗,辨不清颜色。
      他伸出手去,轻轻拨弄了一下烛火,那火苗得了人气窜得老高,直朝他指上舔去,炽烈滚烫的疼痛,从指尖一下子传进了心里。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他素来不信佛法广袤,慈悲无边,亦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只是,这烧手之痛,他却是真真切切地尝到了。
      突然,门“吱嘎”一声开了,却是一个浑身上下都被黑色披风给包裹住的人走了进来,他的脸隐藏在风帽中,隐约可见左半边脸上刺目的红色火焰印记。
      “小廷,”他似乎是习惯了,颇为随意地坐到萧廷面前。
      “这世上,现下也只有你会这么叫我了。”萧廷淡淡开口,唇边若隐若现出一抹苦涩。
      来人并不答话,只是懒散地坐着,一双被风帽半遮的眼睛透出黑黝黝的光芒。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小廷,你知道你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小刚也曾经问过我,”萧廷的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苗,残烛兀地爆出灯花,转瞬开了又灭,渲染成一片斑驳的明暗,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唐若萱。”
      “既然知道,那你更应该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来人依然不紧不慢地道,黑洞洞的眸中射出几许利芒,如绵绵的针。
      “我自是知道的。”萧廷缓缓闭上眼睛,似乎不甚困扰的样子。他的面上满是化解不开的矛盾和痛苦。此刻的萧廷不再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阿卑罗王,只是一个为情所困,不知所措,无可奈何的普通人。深情和自责,野心和爱情让他苦苦挣扎沉沦,始终下不了最后的决定。
      来人看着这样的萧廷蓦地笑了,这一笑牵动了脸上的肌肉,那火焰的印记一瞬间凄厉地犹如鲜血般。“你知道为什么那次叛乱之后,我爹甘愿发下重誓,幽冥教从此生生世世为奴,住在这暗无天日的幽冥宫中,忍受血咒的锥心之痛?只要一日为奴,这脸上的印记便一日不会消失。”说着,伸手轻触自己的左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因为我爹相信,你,萧廷身为血月神教第二十七代阿卑罗王,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他深信,只有你可以统一魔道,统一武林,可以重显当年天罗教的雄风!”
      萧廷的眉峰轻轻一抖,终是睁开双眼,眸虽黯淡,可那吐出的话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这也是我们萧家数百年来的目标,也是我此生唯一的目标!”
      “我跟了你那么多年,我当然了解你的意志和信仰是不会改变的。可是既然要成功,就必须扫清一切障碍,而唐若萱,那个女人就是你现在所面临最大的障碍。天水涯上若不是她,不会让我们全盘计划功亏一篑,若不是她,你不会为了救她一次又一次以身涉险,若不是她,你更不会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九转回魂铃!唐若萱,她就算不是一堵墙,也是横在路中间的一块大石,想要顺利的通过,你只能搬开,或是砸碎!”
      萧廷面上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眉头轻皱,又展开,平静地开口:“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这样说得明白,做的利落,毫不迟疑的话,我便不是人了。只有理智,没有感情,这人世间也不会有什么七情六欲,爱恨情仇了。”
      来人听罢却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没想到啊,真没想到,阿卑罗王也会说出这样的话,”突然,他止住了大笑,阴沉无比地看着眼前的人,“萧廷,没想到今日的你为了一个女人而执迷不悟,你的宏图霸业呢?你的雄心壮志呢?你怎么可以舍大取小,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而失了理智,十多年,十多年的心血啊,我们为着今日费了多少神思,不惜以手沾血,不惜负孽于身。你怎么对的起死去的砚台,死去的小刚,对的起死去的无数教中弟子!你若真爱唐若萱,不如干脆放弃阿卑罗王的身份,放弃了这天下,与她一起归隐山林去!好过现在生不如死!”
      室内的烛火明晃晃地燃着,罩上的灯纱竟是鲜艳以至耀目的红色,仿佛灼人的风拂入满室,萧廷静坐的身影就陷在这一片如昼的红色中,他只觉得四周静谧的可怕,心中不觉压抑起来。这样的安静,静到可以听见胸口里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动,这样的安静似乎可以让人发疯。萧廷越坐越觉得血肉一点点的被扯裂,痛苦在胸口开了一个洞,血液在薄薄的一层肌肤后叫嚣沸腾。在这样的痛苦中,他还是缓缓开口,声音轻若风中柳絮,却又带着抹奇异的破碎与沉重,仿佛叫风片片割碎:“我知道该怎么做。”
      人生是何其的苦短,生老病死,憎相会,爱别离,求不得,而今,他却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来人看了他一眼,满意地轻轻一笑:“但愿你记得你现在说过的话。”说罢,起身离去,推开门的一刹那又转过头来:“对了,有一个人竟然找到了这里,他说他要见你。”
      萧廷眉峰轻挑,面色静若寒潭,半响扯出一缕浅笑:“是他?四皇子段成睿,亦或是叫他,花非清。”

      大蓬大蓬的红色在一种别样的死寂中凄美而妖艳地绽放着,不知名的藤蔓,灰黑交错层层叠叠缠绕在赤红如血的花朵上,夜明珠的光辉不似日光,稀薄带着些微的荧光闪烁,凝成殷殷的赤色干涸投在四面墙壁上。甜腻而带着腐朽的气息幽幽地向人扑面而来,直叫人喘不上气。这里,终年不见阳光,原本是不应该有任何植物生长的,可是这种邪魅的花赤陀螺却同那生命力最顽强的藤蔓因着地下岩浆的热气而存活了下来。
      此时,花开得正好,花瓣全素舒展,其色赤红若滴,仿佛一大片血水泼洒其上,交汇而成,更是衬得那灰黑的藤蔓狰狞恐怖。
      就在这样的花影幢幢下,两道人影清晰可辨,鲜明的色泽交错在他们身上,凄厉地有一种灼伤人眼的痛楚。
      “我这血月神教可是越来越热闹了,竟连四皇子也大驾光临。”萧廷缓步而来,寒凉的面上似有一道光芒闪过,一瞬间清晰可见。
      花非清看着他,忽然笑了,莫名的气流激起,身上的一袭玉色衣衫随之扬起:“我来,只不过想向阿卑罗王讨一个人。”
      萧廷闻言眉峰一挑,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鸠,他浓密的长睫却是安静无波,半分情绪也看不出。“我以为四皇子应该有鸿鹄之志,怎么此刻却谈起儿女情长来了。”
      “这个问题不是同样也很适合阿卑罗王吗?”花非清依然轻轻地笑着,意态闲适。
      “唐若萱对你来说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武阳遗书》早就被你调了包,你也利用她找到了我这幽冥宫。”萧廷的脸上依旧辨不出什么情绪。
      闻言花非清的瞳仁有一瞬间紧缩,可面上却依旧如常笑着:“如果不是唐若萱在我手中,阿卑罗王怎么可能轻易的放手,你跟定安王联手布的局可险些让我永不得翻身了。”
      “好说,四皇子不是同样也毁了我们的火器,还灭了贾家一门赖在了血月神教的头上。”
      花非清面上一冷,依然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可是,我筹谋划策了这么久,这九转回魂铃却还是让你不损一兵一卒的得到了手,阿卑罗王的手段果然高明。”
      正当是时,两人之间的气劲相交,满室的赤陀螺一时沙沙翩舞,影如血纹,映在两人的面上,仿若鲜血正在流淌一般的鲜明。花非清半垂着眸,含笑地缓缓走近萧廷:“这次我来,却是想跟阿卑罗王做笔交易。”
      他走到萧廷身边,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然后微微凑近他耳边,声音低若耳语。
      不知说了什么,萧廷的面上一瞬间神色剧烈地变幻,可转瞬就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波澜不惊的脸就如同这满室阴沉中的一朵血色幽昙。
      花非清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深,抬眼时,看见萧廷的一双蓝眸中竟似有薄薄的红雾流动,“这样,阿卑罗王是不是也应该表示一下诚意呢?”
      一时间四周压抑的安静,好似在滔天巨浪来之前的静谧,终于萧廷嘴角泛起一个微笑,那笑意愈来愈深,一双本应失焦的眸子里此刻却仿佛有变幻莫测的火苗,只待东风,便以熊熊之势焚尽一切。
      花非清看着他,静静地,然后也缓缓地扬起一抹笑容:“跟聪明的人说话就是不用费神。”

      第一声雷在天际响起的时候,耳所闻让人只以为是哪个顽皮的孩子点了一只炮仗,但紧接着连串的轰鸣汹涌地铺天盖地,那几乎已不是雷声,而是天空被撕裂之后崩落的声音。
      只是,奇怪的是,这个时节本不该有雷的。
      我在睡梦中猛然惊醒,心胸狂跳,大汗淋漓。窗外雷电交加,雨落如洒,天色黯淡似暮。
      我似乎仍然陷在方才的噩梦中不能自拔,室内是异常的阴沉和闷热,瓢泼而下的雨水被热气一蒸变为潮气,一点点顺着风粘稠的贴在肌肤上,一层湿漉漉的重汗披在身上,难受非常。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门扉突地被打开了,朔风夹着一个闪电凛冽地划过,耀目的光亮瞬间照亮了室内,亦照出那人被拉得长长的身影。
      来人有一双绚丽的凤眼,漆黑如墨,被打湿的乌发散落身侧,有几缕黏腻在面颊上。
      我失声大叫:“怎么是你?!”
      而恰好此时一缕电光闪闪,从摇曳的雨雾里落下,冷冷勾勒出花非清一弯精致的下颔,细密的睫毛犹在轻轻地缠着,沾着如碎玉般的零星水珠。
      “为什么是你?!”我又问了一遍,身子轻轻地打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恐突然从身体深处卷土而来。
      “为什么不能是我?”花非清轻甩身上的水珠,挑眉浅笑,缓缓走向前。
      我此刻的思绪就如翻滚的粥般叫嚣沸腾着,我不是应该在幽冥宫吗,站在我前面的人不应该是萧廷吗?为什么,为什么不过一觉醒来,就全都不一样了?我移目环视四周,我正置身于夕照阁中,仍然是我睡的那间房,桌上赫然放着我的那把‘解情’,我突然想起在睡下前喝的那碗药,难道说……突然一记响雷,好似落在耳畔,伴随着我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轰鸣得我五脏六腑都搐成了一团,只觉得如置冰窖,全身上下都要结成冰。
      “你见过萧廷?你跟他说了什么,他肯让你带我走?”我厉声问道,窗外雷电交加,雨丝针落,雨雾如烟。
      花非清默然不语,一双眸子沉沉地扫向我,眼底全是罕见的阴沉。
      我的手指越攥越紧,紧到了手都开始微微颤抖,终于指尾上寸来长的指甲吃不住力,“咯”一声折断左手内。只是这一点声音,瞬间被雷声的轰鸣淹没,只留下余音在耳际,震得我胸口发疼,心底如着了火,焚着五脏六腑都疼。“你早就知道胭脂不是那么的简单对不对?说不定你早就知道她是拜月教的人,你任着她把我掳去,任着她折磨我,你都知道,你都知道!说不定你还暗暗地跟在后面,看着她如何折磨我,否则你怎么可能找得到幽冥宫?!找得到萧廷?!”我抬眼看他,突然发现曾经同生共死,患难与共的人此刻却像陌生人般,我一直知道他不简单,一直知道他屡次救我别有所图,却不知道此人的心竟是如此狠毒如此冷血!“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故意出现在我身边?你利用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一字一字地叫嚷出声,胸口的气血都在翻滚,就像汹涌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似的拍打着。然而这样的汹涌却让我的心智渐渐清明,眼中仿佛有火在燃烧,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我猛地翻出那本《武阳遗书》狠狠地摔在地上,冷笑道:“为了它?还有什么?!”
      窗外的雨下得那样的大,室内却陡然死寂了下来,花非清看着我,蓦地笑了,那微笑从眼梢唇角泛出来,竟然染了几分迷离的妩媚。“我一直都在想,你小小的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玲珑的心思,若萱,要知道人有时候太聪明未必是件好事。”
      低吟的宛如叹息般的声音响起,我一瞬间僵住,单薄的背脊上已是密密的一层汗,黏腻在肌肤上冰冷得似是在冻结着我,令人绝望。
      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看的戏,那些戏子都化着厚厚的妆,演绎着人生百态,我这人生竟活脱脱也是一场荒唐的戏。笑面下藏着恨,恨面下藏着哭,哭面下藏着笑,谁能分清是哭是笑?谁能分清是爱是恨?谁又能真心相信谁?这天下可还有人不是心机沉沉地出手,不是百般利用的待人,可还有人只是纯粹的为着一颗心而做人?他如此,他也如此,因着那些宏图霸业就该这般吗?蓦地想起那夜的泛舟湖上,那晚的炽热暖意,那晚的如玉黑眸,再抬眼看眼前的人,哪还有半分的一样,突然便是一阵刺痛,有什么堵在胸口,呼吸间咽喉处便生疼,眼前有些模糊。萧廷对自己情深,可是放到武林天下面前,也不过如此,花非清对自己有意,可还不是百般利用,想来就算她那天死了他也未必会现身救她。
      “哈哈哈哈,”我大笑着,一只手下意识地捂在胸口,疼痛在掌下片刻的延迟后,又汹涌地涌上来,我压抑着,声音破碎如落叶风中:“你到底是谁?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像萧廷那样称霸武林吗?”
      花非清脸上的笑容突然退去了,眸光如芒似针,如火似冰,刺在面前的人身上,带着深冬的寒意。眼前的女人神色已经极为可怕,牙是紧咬的,眉端扭曲着,长发散乱地贴住脸颊,随着她剧烈的呼吸起伏。可是她的眼眸深处却带着一种渴望,一种希冀,藏得那么深,让人看得心疼。自己不该是无心无情的吗?为着那个位子早就把心都丢给了恶魔,早就负尽了天下人,早就尸横遍野鲜血长流,留着她不过是为了《武阳遗书》,不过是为了牵制萧廷,她的死活跟他何干,她的想法予他何用,可是伤害她为什么自己的一颗心也好似不是自己了的。
      他的眸中有一闪而过的痛楚,终于还是缓缓地开口:“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话落时,身影已至帐外,那修长的背影在雨幕中透着寥落,仿佛间,一抹沧桑的悲凉如影随形。
      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良久,蓦地颓然倒下,一双眼睛只是死死的盯着帷幔上的一朵朵小花,全身力气就如同抽干了。望得久了,那团花就渐渐模糊一片,仿佛愈来愈远,可是若再定睛时,便又会清楚起来。我舒了口气,只在心中微微笑了笑,如此便很好,只要什么都不想便很好。
      我缓缓闭上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忘了吧,不要再想,不要再忆。
      毕竟,自己还要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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