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坑一》衡昭六

25、Scene ⒖

　　「 《懵》剧本 ——

　　悬坐于平台的边缘

　　他仰首望向阴霾的苍穹

　　雨水洒在稚嫩的肩头

　　化做怆然天泪

　　滑入那满布血水的掌心……

　　为何每次执起不祥利器

　　都是这滂沱大雨之时

　　回首望去

　　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凝睇那怒目圆睁的扭曲面容

　　他缓缓露出最为纯真的微笑

　　死不瞑目，是因为没有料到杀死自己的竟是个孩子吗……

　　阖上眼眸满手的血腥拂上稚气的脸庞

　　他抬首迎向咸涩的雨水

　　是了上天是为洗刷他沾染的血腥，方才降下这最后的救赎

　　只是……

　　站起身来向着阴霾的苍穹张开双臂

　　迟了太迟了

　　自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被烙下原之罪

　　这一生

　　他注定——

　　万劫不复……」

　　“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心理戏难度是否太高了些？！”

　　坐在离拍摄地不远的小咖啡馆内，景烨曦翻看着剧本低声问道。

　　“有隐灏在就不会有问题。”

　　坐在对座的元兮兮皱着眉头，轻描淡写地应道。

　　虽说自家老弟平日里总是不务正业地拿她这个姐姐开玩笑，但无论是舞台剧，还是获得大学生最高荣誉的DV电影，他从未辜负她所写的剧本，甚至可以超越预期的效果——虽有护短之嫌，但这小子的确是凌驾父亲之上的天才……

　　“不去看看吗？！”

　　在旁凝视她难得一见的平静笑容，景烨曦意有所指地开口道。

　　“……不用了，我一到片场就会贫血。”

　　规避对座少年探究的眼神，元兮兮随口搪塞。景烨曦则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一反常态平日的冷静，不依不饶道——

　　“比起你那位魔鬼导演弟弟，我认为有你这个编剧在场，有助于小小姐入戏。”

　　元兮兮带着复杂的眼神瞪了少年一眼。

　　“今天我不想在这里翻脸。”

　　眼神中似是略过一丝痛苦。不愿让眼前的少年看见自己的窘态，她倔强地别过头，语气却是截然相反地隐约带有一丝哀求——

　　“就算是拜托，别再强人所难了。”

　　因为潜意识地害怕吗……

　　即使已然打定主意，面对初显脆弱的她，景烨曦依旧有些动摇，只得怅然阖上眼眸。

　　失去记忆，却将痛苦烙刻在身体深入脊髓——因为那场车祸而失去珍贵之物的她虽希冀忆起八岁前的过往，却亦在无意识地选择逃避有关那幕惨剧的一切。

　　睁眸望向手中那叠厚厚的剧本，神色凝重地抿起双唇。

　　难怪笔下的文字会充斥着血腥与悲伤，即使徉装坚强，却依旧在自己营造的世界显露不堪一击的脆弱。长此以往下去，这种渐渐滋生的绝望会在不知不觉间将她吞噬。更何况……

　　望向她略显苍白的侧颜，他眯起眼眸。

　　这对姐弟终究不会甘于平凡，一旦被推上名利场的舞台，就避无可避了……

　　“我知道你的亲生母亲是在你八岁那年因为一场车祸过世了。”

　　元兮兮闻言蓦然回首，下意识地露出防备的神色。景烨曦见状，不禁微微苦笑。

　　为了她，他宁愿冒大不韪去触碰那层凝血的黑痂。即使事后，她会血流不止，对他会比现在更冷淡……

　　“那场车祸不仅夺走你的母亲，更让你失去八岁前的记忆。但是你并不知道元伯伯为了让你不再想起那桩车祸，还隐瞒了一个事实。”

　　略做停顿，继而直直凝望那五味杂陈的眼眸。

　　“……说下去。”

　　似是轻叹一声，元兮兮避开少年的视线。

　　被相同的梦魇纠缠多年，她确想揭开那层蒙于记忆门前的纱幕，但不知为何，她有种预感，在知晓真相的那一刹那，她会失去一些东西，一些对她来说异常珍贵的东西……

　　“在英国生活那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戴安娜王妃吧？”

　　见交握在桌上的柔荑正微微颤抖，景烨曦轻轻覆上自己的手。见她没有拒绝，他微微苦笑，继续道——

　　“你的母亲就是因为类似的事件才离开人世。虽然个中详情我不便详细透露，但当时出于某种考虑，你的双亲没有向媒体公布他们的婚姻。但是在你八岁那年，这件事被……”

　　皱了皱眉，似是思及某些不堪往事，一丝深沉与痛苦自深邃眼底稍纵即逝。微顿片刻过后，他方才继续道——

　　“总而言之，因为媒体的捕风捉影，你双亲不堪其扰。虽然有人出面解释，但很多记者还是穷追不舍，直到有次你母亲载你去外祖父家的时候被那群娱记盯上。为摆脱围追堵截，你母亲将车开上了环山公路，但车子打滑撞上了山壁，你母亲在把你顶出车窗之后，因为伤逝过重，就在爆炸后的火海中……”

　　感觉到掌心中的柔荑愈发冰冷，景烨曦一度想放弃口述这过于残酷的事实。但与其这桩不堪往事在他们两姐弟成名后被记者挖出，还不如现在就悉数告之，或多或少可以减轻伤害她的程度……

　　“在车祸发生后，除个别在场的记者，其他人根本没想到去救你以及你陷在火海的母亲，反而为了采撷新闻，对着严重失血的你拍照……”

　　见元兮兮浑身都在颤抖，他蹙起眉头蓦然噤声，握紧那双柔荑，决定暂时先将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却意外被少女反手制住。

　　“说下去。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并非是第一次见到她落泪，但望着她倔强地抿住双唇，竭力克制一触及发的情绪，景烨曦心痛地阖上眼眸。

　　“因为元伯伯和伯母的感情很好，所以元伯伯事后以自己的影响力封杀了那些见死不救的记者，然后就带着你们两姐弟远走英国。”

　　待景烨曦说完之后，元兮兮沉默地凝视他半晌，最后咬牙切齿地问道——

　　“就只有这些吗？！肇事者呢？！只是封杀而没有被绳之于法吗？！”

　　景烨曦摇了摇头。

　　“抱歉。倘若是有关于肇事者的身后事，请向你的父亲去求证——如果，他愿意告诉你的话……”

　　难道父亲还隐瞒了什么……

　　元兮兮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惆怅的苦笑。

　　话虽如此，她怎可向父亲去求证？比起她失去记忆后的茫然，有着切肤丧妻之痛的父亲才是最可怜的人……

　　想起父亲偶尔对着遗像中的母亲恍惚微笑的情景，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拗，捂住嘴不至哽咽出声。

　　知道吗，老爹？那真是世上最难看的笑容。如果思念母亲的话，即便是嚎啕大哭也无妨，母亲若是看到你那般凄楚的笑容，一定会骂你没出息……

　　为掩饰自己的悲伤，将整张脸埋入掌心之中。

　　记忆中，父亲从未为她离世的生母流过一滴眼泪。

　　「兮兮，我不能哭哟。会被你母亲讨厌的。」

　　因为去世的母亲曾说过最瞧不起没有男子气概的男人，所以老爹，你只能悲伤地笑吧。隐灏也是，其实我知道你生怕被遗像中的妈妈看见，躲在房间里独自伤悲……

　　忆起当年刚出院的那几天，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双胞胎弟弟的啜泣声，元兮兮深吸了一口气，倔强地在眼角打转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潸然而下。

　　如果你们只能微笑，作为女孩的我就代替你们哭，可以吗……

　　“对不起……”

　　凝望她咬着自己的手背竭力忍住哭声，景烨曦黯然垂首。俊秀的脸庞现出一丝悲拗之情。

　　他很自私，或许打开她的心结不过是借口罢了。他真正所想的，是想透过自己的口，为过去的一个无心之失忏悔……

　　思及此，起身坐到她的身边。

　　“要把我的肩膀借给你吗？！”

　　元兮兮忿忿瞪了少年一眼，但随即又平添一份惘然。

　　“告诉我真相，是想让我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吗？”

　　她惧怕镁光灯，原来是因为那些落井下石的记者。

　　之所以望向镁光灯会看见满目疮痍的血景，是因为那正是为救她而牺牲自己的母亲的鲜血……

　　“告诉我，为什么要说出真相。”

　　望着她愈发茫然的神情，景烨曦踌躇了片刻，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因为，我想要赎罪……”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知道吗，兮兮。

　　我，害死了你的母亲……